《无忧》东风醋意

2、无忧（下）

　　三、桃花酿

　　凡间，洛阳。

　　陆矢来这桃林间漫步的时候，恰好遇见了这么一副“奇景”——一个身穿粉衣的女子忽而从枝头落下来，轻飘飘的，溅起花香凡尘。落在这满地落花上，仿佛本该一体。

　　少女似乎没有多大的情绪，站起身子，拍了拍裙子上的灰。

　　陆矢眯了眯眼，笑着贴近身子，道：“让我想想，你可是这桃花所化的妖？”

　　少女的身子微微一颤，回过神慌乱道：“你不是凡人？”

　　“自然不是。”陆矢道“只是下仙而已，不过，再历个仙劫便是上仙了。”

　　少女原来有些紧张的神色经陆矢的一番解释缓和了许多，她忽而眨眨眼，冲陆矢笑道：“你可要品我酿的酒？”

　　“你会酿酒？”陆矢不太相信这刚化人形不足百日的桃花妖会酿酒。

　　少女没回答，化出一把小木锄，蹲下身子蒋桃树下的酒坛子挖出。

　　陆矢自然是品到了她的酒，并且还上了瘾，于酒，于人。陆矢便时常来她那借口混酒喝。这一来二去，陆矢便同她熟络起来了。

　　熟络随时熟络，但小桃花看着这一日比一日少的桃花酿，眉头是一日蹙得比一日紧。当日请他喝酒算是她一时的心血来潮，却不料他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竟将她酿了许久的桃花酿喝的只剩下一坛！

　　于是，又一日。

　　今日的陆矢心情似乎特别好，今日一来对着小桃花的神色便是笑眯眯的。“小桃花。”陆矢从桃林那处走来，颇为欣喜地唤了她的名字。

　　小桃花合上酿酒的坛子，抬起头，有些不悦的看着陆矢。

　　“我可就酿了这几坛酒，你这几日喝了不少，如今就剩这一坛……你可不许再喝了！”小桃花委屈的嘟起了嘴，一双眼满是埋怨的神情。

　　看着小桃花一副巴不得他走远些的神情，陆矢无奈的叹了口气：“今日我可不是来喝酒的。”

　　小桃花满是怀疑的看着陆矢：“当真？”

　　“当真！”陆矢信誓旦旦的保证。看着如此纯粹的小桃花，嘴角挂上了似有似无的笑意。

　　小桃花松了口气，坐下身来，仰头对陆矢道：“那你来找我什么事？”只要不喝她的酒，让她做什么都行。

　　陆矢微眯了眯眼，阳光透过枝叶间映在他的身上。如画的眉眼，如瀑的青丝，以及嘴角那微微的弧度，尽数入了小桃花的眼里。此刻在小桃花眼里，眼前的风景，远比这十里的灼灼桃夭美上千倍，让她移不开视线。

　　“小桃花。”陆矢柔柔的唤了她，声音低沉而蛊惑，让她呼吸一滞，脸上沾染上淡淡的绯意。“我送你样东西。”他笑笑，拉过小桃花的手。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被他打开，看着他的唇瓣一张一合念动着一个决，仿佛时间就这么静止了一样。

　　一阵白光闪过，小桃花的手心幻出一个杯盏来。杯盏玲珑小巧，白色的釉面上印着两朵淡粉色的桃花。

　　小桃花小心翼翼的接过杯盏，脸上溢满了欣喜之色。她平生收到的第一样物件，是陆矢赠与的。她微微一笑，恍如明媚的春光，投射入陆矢的心底。

　　时光一点一点流逝，那些喜怒哀乐在小桃花的心底逐渐发芽滋长。

　　“小桃花，你别生气啊，下来我吹曲子给你听。”

　　她会因为陆矢身上沾染了些女子脂粉味而躲在树上闷闷不乐一整天。陆矢和他解释那是街上女子硬塞给他的手帕上的味道，她知道陆矢没有骗他，可她却总是觉得胸口闷闷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小桃花，你酿的酒愈发清香可口了。”

　　她会因为陆矢随口的一句话而暗自欣喜。

　　她本没有自己的名字，却因为他的一句话而任由他唤她“小桃花”。只因为他说：“我思来想去，这桃花二字最称你，但用作名字却太俗，不如就唤你小桃花吧。这样可好？”

　　那时她脸上的红绯，如这满树桃花一样可人。

　　情爱这二字，在她的心间悄然种下，带着初春微微的花香。

　　“小桃花，你可知这上仙同下仙的区别？”那日陆矢微醉，朝小桃花微微一笑。这一笑，好看的让她移不开眼。她羞怯的低下头，答道：“不知。”

　　陆矢见她这幅摸样，又勾唇笑了笑，道：“我原先以为这二者除却品阶上的高低无甚区别，可如今我才知道，也不尽然。”

　　小桃花安安静静，听这陆矢接着讲下去。

　　“下仙事事要受这天规的拘束，而上仙却不用……”陆矢说这话时，意味深长的看着小桃花。“例如，这情。”最后四字，他念的有些缓。小桃花其实不大懂他话中的意思，只是他那双墨色的双眼此刻幽邃得像一泉深潭。

　　“小桃花，我喜欢你。”他道。

　　小桃花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自己一旦出了声音，眼前的陆矢以及他说的话都会成为她做的一场梦。

　　“小桃花，我几日后便要去历劫，你愿不愿等我？”

　　“小桃花……”

　　他与她相守十年，却等了他百年。

　　她酿酒的技艺愈发纯熟，却只有她自己独饮。无论酒香多么清冽，酒味多么甘甜，可在她品来，却只有苦涩，连半丝半毫的醉意都没有。她比谁都清醒的，品这相思之苦。

　　有一天，她真的醉了。这一醉，就再也没有醒来。消散之际，只听她道：

　　“陆矢，我想我，等不到你了……”

　　四、奈何桥

　　过往的甜蜜与苦涩尽数灌入脑海，那一声声小桃花在我的耳边不停呢喃着，夹杂着微微苦楚的桃花色。

　　我是小桃花，那些与陆矢相关的记忆我全都想起。

　　最后一天见陆矢，是在他历劫的前一天。他斟满笑意的眉眼，以及他那一句“等我”。曾是我在前世百年等待中最温暖的牵挂。

　　白雪纷纷，他白色的背影在我的视线中逐渐淡化。

　　当我还是小桃花时，我曾说过，他穿白色的衣服最好看。自我说了这话后，我便再也没见他穿过别的颜色。

　　我从未怀疑过你对我的感情。可，你当年唤我等你，你为何始终没有回来？

　　我在人间苦苦等候百年，却始终未等到他。我是花妖，但却不曾有长久的寿命。短短几百年时间，我便默默的消逝在这天地之间。带着对前世的眷恋，随着引魂香来到了这奈何桥上。

　　我便是在这时候遇见怀之的。

　　那时在奈何桥上，怀之将一碗孟婆汤递与我。神情漠然而冷情像是块没有感情的木头。

　　我摇摇头，拒绝喝下那孟婆汤。

　　“为何？”他问。

　　“我有不想忘记的人和事。”我答。

　　“可不喝这孟婆汤，你七日之内必将魂飞魄散。”

　　我哽住了喉，不知该如何是好。

　　记着他去死，或忘了他活下。活下，或许还有机会遇见他，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忘掉。

　　怀之似是想起了什么，淡淡的扫了我一眼，道：“我这儿恰好有个折中的办法，我这奈何桥上正好缺一个执灯的人，你喝下这孟婆汤在这奈何桥上等他，他或许会认得出你前世的摸样。”

　　忘了他，等他么？我似乎已经没得选择了。我喝下了那孟婆汤，将记忆和对他的眷恋一同忘却。

　　可我至今仍不明白，他为何始终没有来寻我

　　五、忘川水

　　三生酒让我做的一场梦，唤醒了我前世的记忆。

　　记忆虽是清醒，可这精神我又比谁都混沌。醒来时，衣决已被泪水沾湿。那些甜蜜的过往，如今想起却异常的苦涩。我换了衣裳，便去了奈何桥上。怀之坐在那儿，神情漠然而冷情，同初见时一般摸样。

　　“你喝了他的三生酒？”怀之看着我，眉头蹙的厉害。

　　“是”我答道。

　　怀之看了我一眼，叹道：“这记忆与情感本是相连的，若这感情还在，这记忆自然也回来了。但你可知，你若记起前世，七日之内，魂飞魄散。”

　　“我知。”我道，可我却不想再次将他忘掉了。

　　怀之的意思我明白，若我将对陆矢的感情忘得干净，纵使千杯三生酒也唤不起我前世的记忆。可我却记起了，无非是我仍是爱他的。孟婆汤将我的记忆洗的干净，可我的心却不会背叛我自己。

　　“怀之，你可知他在哪？”我问道。

　　怀之默了默，从口中吐出二字：“忘川。”这二字出自他口中，仿佛沉淀已久，极为沉重。

　　我谢过怀之，正欲前往忘川，怀之却将我唤住。

　　“带上这引魂灯。”怀之将引魂灯递给我，我微愣，却也只当是用来照明，接过他手上的引魂灯便走。

　　我回头看了看怀之，他身形单薄，此刻在奈何桥边显得格外突兀。七日之后，当我魂飞魄散，他今后又将会是孤身一人吧。

　　奈何。奈何。

　　我未思虑太多，不久便到了忘川。

　　忘川河畔，舍子花开的分外妖娆，一眼望去是看不到边际的红，比那炼狱的红莲业火更胜上几分。在这片红当中，有一道白异常显眼，映入了我的眼中。

　　陆矢。

　　我缓缓踱步走至他身后。他似是发现有人来了，回过身来，见是我，神色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惊喜。

　　“你如何会来？我原以为……”他的声音有些嗫嚅。

　　“来找你要一个解释。”我道。

　　他当年不来定然是有原因的，只要他给我一个解释，仅是一个解释，说服我自己，说服这千年的等候。

　　他看了看我，许久才道：“当年我渡劫九死一生，本以为度完劫后便可以回来和你在一起。却不料那时仙妖之间产生矛盾且愈演愈烈，终至成了一场不可避免的大战。我身为上仙只好前去参战，但却因为受伤太重而在昆仑墟上沉睡千年。待我醒来，却发现你早已不在……”

　　我默然，又道：“那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我翻了天上司命的命格簿，从头至尾都寻不到你。只好来这阴间寻那往生簿，恰好遇见了你在这奈何桥上守值。”讲到这，他的嘴角忽而有了一个很深的笑意，我听他温柔地说道：“幸好你还在，否则上至碧落下至黄泉我也定然要寻到你，即使你不再是前世的摸样。”

　　他这般温柔的话语，此刻却在催着我的眼泪落下。我等到了我要等的人，却要在七日之内魂飞魄散，从此不复相见。是幸，还是命？

　　眼泪终于抑制不住，从眼角滑下。怀之的引魂灯被我捏在手里，烫的厉害。

　　“七日之后，魂飞魄散。”陆矢从口中念出这句话，神色凝重，却还伸手拭去我眼角的泪。

　　我还未讶然，他又道：“可无忧你无需担心，他将这引魂灯给了你，可保你千年无虞。”他说这话时，双目盯着我手中的引魂灯。

　　我诧异万分，差点将手中的引魂灯松开。

　　“你说什么？可保我千年无虞？那怀之他会不会有事？我……”我慌张地说道，陆矢却笑着问着了我的身形。

　　“无需担心，没了这引魂灯他不会出事，不过是以后进出阴间麻烦了一些罢了。”陆矢解释道，让我安心了许多。

　　当初以为怀之冷漠无情但没想到他竟这般为人着想。幸好我还有千年的时光，这份恩情就留待以后再慢慢报答吧。

　　“无忧——”陆矢轻轻的唤了我的名字，声音温和，让我的心为之一动。他在我额间落下一个轻轻浅浅的吻，然后，我听见他耳语道：“无忧，这次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我微微一笑，千年来从未有如此欣喜地情绪。

　　“这次你可别想丢下我一个人了。”

　　他对我回以微笑，这次，我们一定不会再分开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那三生酒的味道，我品着甚好。”

　　“……”

　　我已不再是无忧，可只要你在，我便无忧。

　　【《无忧》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