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东风醋意

1、无忧（上）

　　契

　　今日孟婆外出有事，我便替他在这奈何桥值班。

　　民间传说中的孟婆，向来是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形象被百姓熟知。我原先也是这么以为。可待我真正见识了这孟婆，我才明白这民间的传说有时也会错的离谱。

　　孟婆本名怀之，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子。

　　我叫无忧，是这阴间奈何桥上的执灯人。我本不叫无忧，但我原叫什么，是什么人，我已全然不记得。怀之说，是我自愿喝下这孟婆汤，留在这奈何桥上做执灯人的。他又说，既已将前尘忘的干净，日后你便叫无忧好了。

　　我失了记忆，在这芸芸众生往来的奈何桥上做了数百年的执灯人。

　　我也曾好奇，究竟是如何的过往，让我喝下那孟婆汤，却又执意留在这奈何桥上不肯离去。那定然是段伤情的过往，我未曾听怀之提起，便也不去问他。

　　过去的便让它过去，何需介怀。

　　一、孟婆汤

　　忘川水从奈何桥底淌淌而过，溪水两岸生满水草且长势甚好，郁郁葱葱。这往生之地虽然萧索，但也不至于寸草不生。

　　奈何桥上，赶着往生的人络绎不绝。从我这头到桥那头，男女老少早已排成了长龙。我素来不是个急性子的人，代孟婆管事，效率自然也不高。索性搬了桌椅，坐在了桥边。一手记录着往来魂魄的名册，另一只手将孟婆汤递出。

　　“你叫什么名字？”我道。

　　“王二狗。”一面相朴实的男子道，带着浓烈的地方口音。

　　“怎么死的？”

　　“不小心被俺家牛撞死的。”

　　“……”我低头将孟婆汤递出。

　　“你叫什么名字？”

　　“春花”一娇情的口音让我抬起头。一抬头，五彩斑斓的各色手饰珠宝亮得我睁不开眼。这女子的模样甚是，甚是多姿多彩。

　　“怎么死的？”

　　“哎哟~~”这开场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不是那李公子的娘子太过霸道一听说李公子在我这里留宿，便二话不说来丽春院找我麻烦，我一个不留神被她从楼梯上推下去，便来了这......小女子我命好苦啊......”

　　“......下一个”我低着头将孟婆汤送出。

　　今日奈何桥甚是热闹。

　　这奈何桥上人来人往，难免会有人不想喝这孟婆汤就投胎转世，可我却不大担心这一点。一来，来到这奈何桥桥的魂魄，定然都有一段伤情的过往。忘却，对她们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二来，凡是到了这奈何桥上的魂魄，若不喝了这孟婆汤，一旦出了这奈何桥便定然魂飞魄散，连往生的机会都失了。

　　所以，这孟婆汤，他们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这往来的魂魄实在太多，我数回抬头，甚是费劲。索性连头也不抬，来一个便自己取走这桌上的孟婆汤便好，也省了我递碗的力气。

　　我看着形形色色的手接过那孟婆汤——苍老的，细嫩的，肥大的，干瘦的，仿佛看到了不同的人和他们不同的人生。可眼前的这手，却让我无法拿捏那人究竟有着如何的人生。

　　那是一只修长干净的手，肤色虽然白净但却未带丝毫贵族世家的娇气。

　　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印象，便是位秀雅温婉的女子。

　　怀着这样的猜测，我抬眼看了看。与预料中的有些偏差，并且，偏差了不是那么一点。偏差的甚是离谱！

　　是个男子，同九重天上的仙人一般，轻逸出尘。

　　在阴间的这些年，貌美的男子见了不少。有如怀之那般清秀的，亦有如阎王那般邪魅的，抑或是几月之前来过的长华上神那般冷冽的，却未见过这般，这般俊美的。人间有本书中是怎么说来着？“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说的大概是如此模样。

　　我愣了愣，心口却忽然如同被针扎一般，隐隐作痛。

　　“什么名字？”我张了口，语气有些虚浮。想来是今日替怀之代了这一天的事，人有些乏了。幸得眼前这人已是最后一个，待他过了这奈何桥，我便可以休息了。

　　“陆矢。”那人开口，声音清冽。

　　我未太注意他的神色，低头在往生簿上端正的写上‘陆矢’二字，不知为何，这二字我写的颇为熟络。

　　我抬起头，见他手中端着那碗孟婆汤，仍未将其喝下。他微微皱眉，口中喃道：“这便是孟婆汤？”

　　我不得不说，他皱眉的样子甚是好看，却也是个没见识的。我见他这般犹豫，想来许是他未能看开前世，不想喝下这孟婆汤。如此。我需得提点一下他。

　　“既是过往，你已登上这奈何桥，那舍了便好，何须如此耿耿于怀？喝了那孟婆汤，入了那轮回之道，又是人间的三千风花雪月。”我好心提点，却见那人没有半分释怀，反而将眉头蹙得更紧。

　　“你当真如此认为？”他道。

　　“自然。”我道。

　　他看了看我，神色异常复杂。我又琢磨，许是他太过眷恋前尘，做不到我这般洒脱，因而对我这般说法不太赞许。

　　也罢，如今像我这般看得开的，也委实少见了。

　　“你放不下那过往，可这孟婆汤你需得喝下否则，七日之内，你定魂飞魄散。”我这话可不是同他的玩笑话，曾有一女子因前世的情爱太过于刻骨铭心不肯忘掉。便带着这前世的记忆在这奈何桥上等上了七天七夜，想待那人给他一个解释。却不料，人未等到，自己却早已魂飞魄散。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起初我还被那女子的执着感动，可如今想来我仅仅是为她不值罢了。

　　明知等不到的人，等有何用？

　　那些与前世有关的记忆，无论曾有多刻骨铭心，到了这奈何桥上，都需得放下了。

　　“我不是魂魄,又何来魂飞魄散一说？我今日是来寻孟婆，有要事相商。”陆矢道。

　　我一愣，刚才那些话倒成了我白费口舌？

　　既然不是魂魄，那能入这奈何桥且不被这阴间阴气所伤的定然是九重天上哪家神仙。按照惯例，我是不是该巴结巴结？这般奴颜媚骨之事我委实做不来，就说前几日那地位最贵的长华上神前来，我也依旧没给他好脸色看。

　　“怀之不在，你且在这候着。”我吩咐道。

　　“你唤他怀之？”那陆矢此刻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叫我有些不明所以。我与他素不相识，我如何称呼怀之，与他何干？真是个怪人。

　　我没搭理他，自顾自的坐在椅上，翻阅怀之从人间带来的杂书。

　　一个时辰过去，奈何桥上的雾色浓重了一些。

　　我算了算，子时已到，怀之应该也快回了。

　　果然，不出半刻钟，茫茫白雾中一点灯火若隐若现。一阵淡淡的香气入了我的鼻中。是引魂香，怀之回来了。

　　朦胧的白雾中，玄色衣袍的少年，正执着引魂灯，踏着轻烟向我走来。”

　　我合上书页，淡淡道：“回来了。”

　　他对我点了点头。

　　怀之素来是个寡言的人，这百年来他同我说的话笼统不过十几句。我曾听说些许与他有关的事。因为一位名叫朱砂的女子，他曾与长华上神结下梁子。朱砂是何女子我不清楚，但令对凡事都不太上心的怀之挂念上百年的，定然是个极好的女子。

　　“在下陆矢，今日前找孟婆有事相问。”原先沉默的陆矢忽道，语气甚是诚恳。怀之侧过身，皱了皱眉。想来这皱眉的原因无它，怀之向来不喜别人唤他孟婆。

　　他淡淡的扫了一眼陆矢,道：“陆矢上仙，今日来我奈何桥有何贵干？”

　　这是我听怀之这些年来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且不是对我说的。

　　陆矢神色黯了黯，道：“这孟婆汤当真可以让人忘尽前尘？”

　　“那你以为？”被质疑了的怀之显然有些不悦。

　　“......”陆矢未曾接话，眼底尽是慌张的神色，若我没有看错，他那复杂的神色时而停留在我的身上。

　　这孟婆汤可否让人忘记前尘，又与他这样的上仙何干？

　　“那可否请孟婆移驾一旁？”陆矢恳求道。

　　怀之没有说话，点了点头，随他一同去了忘川河那边。

　　我虽有些好奇，但也知晓分寸，不该知道的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一刻钟后，怀之便回来了。回来时，怀之倒还是那般云淡风轻的神色。可那陆矢神色却显得颇为紧张。他未做太久停留，出了忘川便离开了。

　　怀之看了看我，许久才吐出一句：“你可认识他？”

　　我摇摇头道：“自然不识。”但这话出口，我又觉得有些失言，凡是喝了孟婆汤的，就算认识也早已忘得干净。

　　怀之默了默，墨色的眸子显得更加幽邃。

　　他这般神情，让我忽而有些混沌了。而在这混沌之中，我又迷迷糊糊的想起凡人书中的一句话：前缘尽忘，何以思量，是缘是劫，犹未可知。

　　我一直悟不透，这未可知的，究竟是缘还是劫。

　　二、三生酒

　　陆矢今日又来了。

　　他近来来着奈何桥来得甚是殷勤，可前几日来，他不是坐着就是站着，不是站着就是.....恩，坐着。今日他来时与往日不同，这次他带来了一壶酒。

　　他似乎对这白色有着特殊的执着，一天一套白袍，且白的不重样，就拿今天这套来说，是那种雪缎制成的长袍，素白色，只在袖口上绣了一些银线。我寻思这陆矢应是个挥霍之徒，心里暗自叹惋。却又觉得这白色更能衬出他的俊逸来。

　　怀之今日需得在奈何桥上守值，我原是要执灯的，但怀之要我带陆矢先到奈何桥一旁的小筑坐坐。我虽因着怀之的缘故对这打从九重天上来的神仙不抱什么好感，但既然是客，也只得好生待着。

　　奈何桥旁的小筑是怀之的住处，我住的地方倒也不远，只是于情于理，将他带到怀之那儿更为妥当。我选了怀之小筑中的庭院，将陆矢领到了那儿去。

　　阴间中较为明快的色彩，也唯有怀之这处庭院了。很难想象，怀之这百年来天天对着这些花草，竟不产生一点厌烦的情绪。想来他心中所念想之人，也定然爱花如此。念此，我又有些想知道怀之与那名叫朱砂的女子以及长华上神之间的纠葛了。

　　我回了神，见陆矢从容的坐下。原不打算搭理他回奈何桥执灯去，因为对着他总有种莫名的慌乱。但想了想，还是呆在这显得礼貌些。

　　“姑娘可知三生酒的传说”陆矢忽道，看向我的眼似乎斟满了笑意。

　　虽然他这般笑着的摸样也甚是好看，但我说出口的话确是：“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语气冷冷的，让我心中有些隐隐不安。

　　他愣了愣，微微低首，似是我这般冷冷的言语伤害到了他，他的神情有些落寞。我心底有些淡淡的惆怅，许是，他不原该有这落寞的。

　　“那......姑娘可与在下对饮一杯？”他又道，语气颇为怅然。

　　这次我不好轻易回绝了，虽然我同他无甚交集，但三番两次拂了他面子总归是我不对。且心底有个声音，告诉我不愿见他的落寞。

　　“......好”我应允。

　　眼前，银壶、银杯、方桌。

　　我见陆矢从手中幻出一个杯盏来。是个陶杯，很新，但却画着两朵淡粉的桃花，显然是个女子的物件，却也觉得不称他上仙的身份。我不动声色，看他修长的手指扶起酒盏，将酒斟入杯中。

　　“请。”他道，将杯盏递至我面前。

　　酒质清澈，泛着微微桃花色。酒香浅浅，似是不易让人醉的清酒。我端起，一饮而下，未在口中做太久的停留。初时，只有淡淡的香甜，但这一杯饮下，残留在口中的只有满满的苦涩，有种恍然隔世的味道。

　　是这酒苦还是心苦，我难以分辨。

　　我皱皱眉，一言不发。

　　陆矢见我喝下，颇有些急切道：“姑娘可有想起什么？”

　　这酒虽是苦涩，但饮下后除却苦涩，却并无它感，连一丝一毫的醉意也没有。

　　“没有”我道，转而看向他：“你想让我想起什么？”

　　我这话一出，他忽而敛了声息。气氛突然安静下来，他的神色带着淡淡的哀伤。

　　心，忽而一动。

　　他沉默许久，道：“你不记得也是好的，看来这能让人记起三生过往的三生酒，终是抵不过奈何桥上那一碗孟婆汤。”

　　这虚虚渺渺的一句话，却让我的心忽而揪了起来。此刻他墨色的眼，幽邃得像一泉深潭。

　　“我们可曾认识？在许久以前……”我知道我与陆矢定然在那我所忘记的前世有所交集，他这般神情要说我同他毫无关系，我想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

　　可，究竟是如何交集，我却不敢妄自猜测。

　　他没有说话，只是这么看着我，许久后才长叹一声。

　　“无忧。”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声音清冽。可我却觉得，这二字本不该出自他口，可我又真真切切的叫无忧，不是吗？

　　下一瞬，我的身子忽然前倾，陆矢将我拥入怀中。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这个怀抱突如其来，让我没有反应的时间。我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对上他凝重的目光。待我回过神来，他却已经将我推开。

　　失落感一点一点的袭来。

　　“希望今后你也能过得这么好，无忧…….”他道，随后决然转身离开。

　　那一声无忧轻轻浅浅，仍在我耳边低喃。心仿佛被什么蛊惑，我移动了步伐，想要追上他。却又被自己命令停下。

　　我是不是在贪恋他的温暖？答案无可厚非。

　　陆矢，你是谁？我又是谁？那个让我在奈何桥上等待近千年的人，是你吗？这次，我无法给自己答案。但我知道，我不是无忧，也未能无忧。

　　最后映入我眼中的，是他白色的衣决。他修长的身影在我的视线中浅浅淡去，我仿佛看见眼前有白雪纷纷而下，和他白色的背影融为一体。但仅仅是一瞬，片刻之后，仍旧是原本小筑的摸样。

　　入夜。

　　忽然困得厉害。想来应是三生酒的后劲，头昏昏涨涨的，我便也顾不得别的，伏在案上便睡了。半梦半醒间，忽而嗅到了引魂香的味道，淡淡的，让人安心，我睡得愈发沉了。

　　这夜，我做了一场梦，一场关于前世的梦。这场梦，无关他或她。只有你我。

　　原来，我仅是一个懵懂无知的桃花妖，然后又恰好在庸庸的年华里遇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