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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幕四三、叩问天道 ...


  •   西陵来到了一处市场。
      凤凰城已经颇为城市化,此时正值饭点,街道上来来往往很是热闹,酒庄饭馆、沿街小贩、买菜大妈,市井的气息扑面而来。西陵随手挑了家酒楼,坐在二楼临街的窗口处,单手支颐,闲闲看着街景,并没有急着说话。
      凤凰鸣见她挑了挑眉,懒懒的眼神凝聚到了一处,便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是街边的一家酒庄,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脸上带着喜色以及略微的忐忑,打了两壶酒正准备离开。酒庄的老板娘——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似乎是打趣他一下,书生顿时从脖子红到了耳后跟,连连作揖,逃也似的离开了。排队的人大多善意地笑笑,有的互相聊了两句,便各自打了酒散了。
      “他是附近书院的教习,新婚不久。今天岳家上门,他下了学便顺路买些酒水与小菜。岳丈犹爱杯中物,最爱就是这家店的高粱酒,他虽酒量奇差,也只有硬着头皮陪着。”
      西陵似乎读得懂唇语,一边看着,一边将“偷听”到的消息娓娓道来。语调平缓温和,十分舒服。凤凰鸣听着听着,唇边也情不自禁勾起一抹笑意。
      他放弃离尘清净的世外桃源,踏入纷纷扰扰红尘乱流,入世,参政,殚精竭虑,所求,也不过是书生能在炊烟袅袅时分,披着晚霞提壶酒匆匆回家。
      回转视线,但见脉脉斜晖勾勒出女子侧脸柔和的曲线,铺陈出一段缱绻温润。她的眼波恬淡,倒映着平凡的生命及其简单的愿望,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凤凰鸣必须承认,这实在是一个很美丽、很美好的女子。

      “你说,这是不是很神奇?”
      沉默许久,西陵终于开口了。
      “把高粱酿成酒,卖二十文一壶,很多人爱饮,自觉排队购买……这些事情,是你教他们的吗?是武帝规定的吗?你说这些不成文的规矩是从哪里来的?”
      西陵顿了顿,看着面带思索的贺兰朝国师。
      “虽然贺兰朝的建立有你一份功劳,但这种事情,显然你是管不了的。交易货币、物品价格、人情往来……你或许可以造成影响,但最终起决定因素的,还是他们。”
      “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形成了相对统一的群体意识、行为规范、人际关系,这难道不是很神奇的事情吗?”
      凤凰鸣沉默了很久。
      他虽心怀淑世之道,要为百姓谋太平,但“神奇”这种字眼,还是下意识要用在特别的人或事身上的。所谓“特别”,当然不包括如此平凡常见的市井生活。
      但是“平凡”本身就是不平凡的。
      就好象白纸上滴了一滴墨汁,他便只看到了这一点黑墨。殊不知这一张白纸,同样是值得深思的所在。

      凤凰鸣还在深思,西陵看天色晚了,就叫了几样小菜,每个都尝了尝,大多不能满足她挑剔的味蕾,只得无奈盯着番茄炒蛋吃。
      “这,便是道。”
      西陵刚把最后一勺炒蛋放嘴里,汤匙都还含着,凤凰鸣突然开口了,她只有鼓着腮,睁大眼眨巴了两下,显得十分无辜茫然。
      到底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凤凰鸣愣了愣,便继续说了下去。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此为道。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世人尝求天道,遗世出尘,忘情绝性,殊不知人道亦道,立足凡尘,亦是求道。”
      “淑世之道,即为人道,亦是天道。”

      西陵眨了眨眼,咽下最后一口食物,食指轻轻点了点桌面,又恢复了高深莫测的模样。
      “道?这倒是一种说法……其实黄老之‘道’、释家之‘因果’、儒门之‘格物’,说到底,都是差不多的东西。”
      凤凰鸣皱了皱眉,显然并不同意,不过也没有直接反驳,示意她继续说。
      西陵话说得很慢,看来是一边思考一边组织语言。
      “无论佛道儒,或者其他学说,都是因人类对世界的不同认识而产生的,究其目的也是为人类进一步认识世界而服务,最终也逃不开生命、世界、时空,这一类的问题。所谓的道、因果、格物,皆是人类认识世界的理论体系,只是同一个问题,各自赋予了不同的名字而已。就好象同一个试题,不同的人给出了不同的答案……这样的解释,你接受吗?”
      凤凰鸣面色凝重,缓缓点了点头。
      西陵似乎总有很奇妙的思维角度,也都能自圆其说,他一时找不到有什么可以反驳的。
      “那么我给出的答案是——法则。”
      西陵扬起脸,眼中仿佛有光,越来越亮。
      “太阳东升西落,凡人生老病死,心有爱憎怨怼,都是天地的法则。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就是人类对自然法则了解与掌握的过程。”
      她指了指窗外,思维渐渐清晰,语速也随之加快。
      “酒庄老板掌握了粮食发酵的法则,就拥有了将粮食转变为美酒的力量。铁匠掌握了火焰与金属的奥秘,就拥有了熔炼铁器的力量。剑客掌握了让剑伤人的招式,才能说拥有了武力。再往大说,将军掌握了让士兵忠诚的法则,才能够拥有整个军队的力量,行军打仗如指臂使。至于他的君主,只有掌握了控制将军的法则,才能控制将军,那么将军手中军队的力量才算是属于他。”
      顿了一顿,她下了结论——
      “力量,来自法则,来自对法则的领悟与掌握。”

      “吾无法反驳。”
      凤凰鸣的脸色一直很郑重。他并非古板狭隘的老学究,若西陵以此为认识世界的理论,那也确实是一种说法。
      西陵一手按在了桌面,身躯微微向前,眼神尖锐,闪烁着几乎可说是危险的光芒。
      “那我是不是可以假设,若我掌握了这个世界的法则,便是拥有了这个世界?”
      凤凰鸣脑门一跳,下意识便是反驳。
      “不可能!大道万千,何人可知全能?”
      “所以理论上是可行的了?”
      “理想情况是不存在的!”
      “但我可以无限趋近。”
      “你……”
      四野忽然死一般的寂静。
      这段对话紧锣密鼓连珠炮弹毫无喘息,直到无话可说,凤凰鸣才反应过来西陵究竟在说什么。
      有那么一段时间——凤凰鸣也不知道是多久时间——他大脑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他也见识过不少人,野心勃勃,或者雄心万丈,要征服世界。然而所谓“征服”,不过是暂时控制了一些人而已。没有不灭的王朝,没有不朽的辉煌,他们终究只是历史长河中一闪而过的星辰,终究是被世界征服。
      多少人穷尽一生,只能远远仰望天道一角。看到之后,愈发敬畏。没有人想过,没有人敢想,天地玄机也能成为手心的玩物。
      ——可知掌握法则、拥有世界,该是怎样的概念?
      星辰俯首,九州服膺,草木摇落不过一念间。真正意义上的,敢叫日月换新天。
      西陵此人看不出太大的“野心”,但她心中的天地,实在……太大。

      凤凰鸣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神智,一抬头便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完全暗了,星野低垂,灯影绰绰,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西陵静静地看着他,眸如点漆,深远、宁静。
      这是无比的自信,更是无铸的坚决。
      “大道至简。说不定这个世界的奥秘,不过一个‘吒’字。”
      大约她也觉得豪言放的太狂妄了,又添了一句。凤凰鸣已经没有心情追究这种话也不见得低调多少。
      “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听到自己哑着嗓子涩涩地问。
      西陵沉默了一会,回他一个苦笑。
      “这世界很好,我也并没有什么掌控命运的野心。我只是……想要弥补过去的错误。”
      凤凰鸣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问,究竟怎样的错误,需要“掌握法则”才能弥补。

      两人又干坐了会,西陵有些百无聊赖,便起了身。
      凤凰鸣显然是被打击得有些失了方寸,竟坐在位子上就这么道了声别。
      西陵有些歉意地看了他一眼。今天这些话确实有些惊世骇俗,然而眼下她也实在找不到别的人能讨论了。
      她想了想,就再说几句表示谢意吧。就跟尉迟骄雄一样待遇。
      “护送狮子国使团回归的任务,必然会交给你。武帝对你已是极为忌惮,他一定会趁此机会想尽办法降低你在国内的影响力。”
      凤凰鸣点了点头。这些道理他也懂,只是不愿去理会而已。
      “凤凰鸣,我知道你还想着跟武帝相安无事,但是有些事情,我比你看得更清楚。”
      西陵看他的样子,心生迟疑,不知道有些话是挑明还是不挑明更残忍。但是凤凰鸣此时已经没有心思研究她的犹疑究竟有何内涵了。
      他还满脑子都是“规则”“法则”,就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声——
      “……路上小心。”
      仿佛六月天倏忽坠入雪地,凤凰鸣脊背猛得一寒,抬起头,西陵已不见踪影,也不知是何时离开了。
      夜晚的风带着寒意,凤凰鸣看了眼街头飘摇的微弱灯火,只觉心中寒意蔓延,如坠三九严冬。

      ===========================

      正月十五,上元节。
      宫灯帏旁一道溪水潺潺而过,水边草木丰茂,已可见春天的痕迹。龙宿手中提了一盏灯。灯的造型很奇特,并不是常见的六角或者八角宫灯,而是一只松鼠,手里还抱着一颗松果,显得十分憨态可掬。龙宿用长杆将松鼠灯挂在宫灯帏的檐角,表情很认真,几乎可说是虔诚。
      眼前浮现出一些琐碎的、几乎已经忘却了的片段。
      【小时候有只松鼠莫名窜进了魔城,我找父皇玩的时候就经常抱着它。后来不知怎么松鼠不见了,我就不停的哭,觉得它一定是被狼叔还不是谁给吃掉了。】
      【哥哥被我哭的没法,当场就扎了个松鼠模样的灯笼给我提着。】
      【你简直不能想象,原来那张凶神恶煞、穷凶极恶、如狼似虎……的脸,也有那么温柔的时候。】
      【我当时就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嫁肯给我做松鼠灯笼的男人!】
      【哎,龙宿你别走啊。就做个灯笼而已,哪里不华丽了啦。松鼠多萌啊!】
      【喂,龙宿……】
      【龙宿……】

      终究是,意难平。

      流水映着宫灯帏的十里灯火,紫金眼眸中倒映着细碎的光影,梦幻得好似一戳即破的泡沫。
      他难得穿了身便装,没有平日的珠光宝气,显得十分清爽。珍珠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只用一根缎带松松扎起,仿佛还泛着沐浴后的水汽。唇色还有些苍白,整个人洋溢着大病初愈后的懒散,算不得很精神,但也总算不坏。
      忧患深在几十步外便停下了脚步。他想这时候的龙宿并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
      心底叹了口气。若无必要,他真的,不想过来打扰。
      想想不久前的龙宿还是神采飞扬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好似乾坤尽握,便是忧患深见了,也难免涌起些许酸意,心说他怎么就那么好命,能遇到志趣相投知心合意的佳人相伴。岂知一夜间……
      罢了,不提也罢。
      “好友,久见了。”
      龙宿终于注意到来了客人,神态还算平静,走了两步,将人引到了宫灯帏的亭子里。桌上摆了些果品,还有两碗元宵,放在保温的容器里,依旧温热。
      忧患深苦笑摇了摇头。
      距离上次三教公审,其实没有过去多久,然而这段日子江湖风波不断,再相见还真有些恍若经年了。

      三教仲裁的人选上头一直拖着,不愿提,不敢提,也不能提,指望着用拖字诀缓解双方的矛盾,或者只是不希望自己被被冲突波及。可是他们想消停,不代表某些人会坐以待毙。
      独孤慎知被文昌公关进地牢里等候宣判——罪名什么的,要找总归有的——于是没过多久独孤慎知就越狱了。
      这货越狱后也不愿意颠沛流离逃命,连夜逃到了三槐城寻求庇护,然后三槐城就城门紧闭再无消息了。
      这下旧脉里炸开锅了。人肯定要追,不然儒门学海那里不好交代。但是真的去缉拿吧……现在学海与衍圣公的对决正白热化,万一衍圣公胜了,少不得要秋后算账。于是一群人吵吵嚷嚷,居然连谁去抓都定不下来。
      三日夜后三槐城城门再度开启,三儒辅仅剩其一,旧脉再也不用担心抓不抓的问题了。
      所有人——独孤慎知、与其交好的两位儒辅、以及其他的参与人员、家小亲属——统统浇上火油,丢入柴草堆,然后一把火。
      儒门四锋之一,三槐城儒辅之二,以及几十条活生生的性命,就这么……
      活、活、烧、死!
      靖沧浪赶到时,灼人热浪中仍零星传来凄厉哀嚎之声,仿佛火海地狱。三槐城最后的儒辅立于城头,浑身浴血,披头散发,同样似地狱而来的恶鬼,拔剑问天,凄厉癫狂。
      “六艺经卷,欺世盗名。苍天无眼,天理不存。世间至理,唯以杀止杀!”
      ——笑不归,这一次,我终是在他之前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声声泣血的大笑,他猛地一掌拍向心脉,满是鲜血的面容扭曲了两下,然后整个身躯坠下城楼。
      靖沧浪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上,是快意而满足的笑。
      三槐城最后的儒辅,力挽狂澜消灭独孤慎知势力,又以血腥手段残杀残余势力后,自知无生理,悍然自绝。
      他的名字是——过君表。
      学海无涯,前御部首席,过君表。

      这个元宵是没法过了。文昌公第一时间找上了太学主,儒门这边就派了与龙宿交情不错的忧患深,自然是前来安抚。他们也真是怕了,生怕龙宿再做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龙宿的眼神有些微妙,看了忧患深一眼,没有说话。
      忧患深心里虽也是为不归鸣不平,但是如此暴力血腥的方式,他也接受不能。
      “文昌公与文正公已经放出话来,必不会让衍圣公逍遥法外。龙宿,不归非是好杀之人,她也必不希望汝等为她背负累累血债……”
      “忧患深。”
      龙宿沉默片刻,啜了口茶,轻轻喊了声好友的名字。
      “我带走她的那天,你知道学海无涯有多少人酩酊大醉,彻夜未归吗?”
      忧患深愣了愣,有些没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龙宿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指尖摩挲着杯沿。
      “年少时羞于启齿的绮丽心思,你说多年后有多少人会记得?而当曾经的美好被无情碾碎,你猜他们会走上怎样极端?”
      龙宿的眼眸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心思。语气也很浅,仿佛说的是无关紧要的天气。
      “大约她总记着别人的好,别人也都惦记着她的好……一个两个的,其实也算不得多。”
      忧患深黑着脸扯了扯嘴角。
      这样的人,一个就够了。真的。

      龙宿忽然笑了笑。
      浅浅的一笑,云淡风轻,无关风月。
      忧患深心头一跳,别说坐定了,几乎当场就要抽出灭凡超圣。
      他怎么忘了,如果笑不归的死会逼的很多人走上极端,那其中最极端的,必然是疏楼龙宿。
      越是平静,越是可怕。
      “放心吧,我不会做那种傻事的。染一身污血……她可不会喜欢。”
      龙宿流露出些许嫌弃的神色,神经质的样子看得忧患深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他听到龙宿轻轻叹了口气。
      “我只是,不能让她白白离去而已……”

      离开儒门天下已是半夜。风一吹,脊背全是冷汗的忧患深几乎冷得一哆嗦。
      天上的积云很厚,看不见月亮星星,想必很快就要变天了。
      忧患深苦笑着摇了摇头。
      佛门天佛尊圆寂,道门全真与符箓争斗再起,佛剑分说与剑子仙迹两个名字如耀眼的星辰横亘人间,江湖上已经流传着佛道顶峰之说。很多人都在看着,儒教又将走出哪个人物,成就三教顶峰之名。
      这个人,必然是疏楼龙宿,只能是疏楼龙宿。
      笑不归燃烧一身血肉铺就的道路,他怎能,不登顶峰。

  • 作者有话要说:  1.【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出自《道德经》
    2.【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出自《韩非子.解老》
    3.大小姐是打算重铸道境。
    4.——关于松鼠失踪的调查报告——
    狼叔:= =!!老子啥都没干!死丫头不要赖在我身上!!
    小朱武:原来我以前在小妹眼里是这个模样……(哭晕在厕所)
    弃总:什么松鼠?污秽!
    小紫渊:=皿=!!原来松鼠是被父皇嫩死的?!呜呜呜父皇是坏人!!(泪奔而去)
    弃总:……
    弃总:本皇重要还是松鼠重要?!
    小紫渊:松鼠!
    弃总:!!!
    弃总: (╰_╯)#以后看见松鼠就往死里搞!
    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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