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的眼睛》草木九

2、妖精的眼睛（下)

　　（4）
　　“阡陌同学，是恋爱了么？”明亮的教室里，同桌的女孩没头没脑的问句，引来大群同班的女生稍稍围拢过来，带着暧昧不明的笑意，一同等待她回答。
　　“……”偷偷转过脸看站在教室后一脸淡漠的少年，手指扭在一起，她低下头，“没……没有啦……怎么可能。”
　　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回答。
　　好像谁也没有说起过这个问题。
　　从来没有表达过喜欢自己这样的意思，那么，应该不算是“恋爱”这样子。
　　少女转头偷看少年，看见画妖战战兢兢缩在水墨莲花里，少年的身影桀骜却安静，一动不动的时候如画一般好看。
　　算不算恋爱呢？
　　想起同桌说：最近阡陌同学都笑得好甜蜜，不是恋爱就会很奇怪呢。
　　会很奇怪么？
　　她揉了揉嘴角，拿出小镜子来。
　　“啪”，头上轻轻挨了一记，她抬起头来。
　　“阡陌同学，上课不要搞小动作。”语文老师怒目圆睁。
　　将镜子飞快收起来，她低下头，红色一直漫延到耳根。
　　糗大了。
　　哄笑的声音让她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去。
　　真是太讨厌了，非常烦恼呢。
　　然而下课去洗手间回来后，却见到源写在自己草稿上的话。
　　“不需要说谎。”
　　“原本就是的。”
　　蓝色的好看字迹，墨水浸入纸里。
　　原本就是的。
　　是什么？
　　阡陌的脸飞块的红起来，她假装镇定的收拾着桌子，眼角偷偷的飞快扫过教室后面站立的少年，在触到他同样看过来的目光后如同被抓住的小偷一样惊慌的碰倒了书立。
　　书本“哗啦啦”的倒了一地。
　　风穿越过大开的玻璃窗，掀起米白色的窗帘，蹲在地上拾捡书本的少女被漏进来的日光笼住，层层暖光，在视线里模糊成一团光晕。
　　是记忆里永远也不会褪色的画面。

　　“今年冬天真是非常的冷呢。”在冬天真正冷起来的时候，阡陌在上学的路上对着源这样说。
　　但转而见到少年身上单薄的一层白衫，她又不满起来：“什么嘛，凭什么妖怪都不会冷？就算是小动物到了冬天也会因为怕冷换上厚厚的毛皮的啊，真是不科学。”
　　身上套着厚度堪比棉被的冬衣，少女鼓着腮忿忿不平的样子更像某种毛茸茸的食草类动物。
　　可爱得想让人咬一口。
　　“啊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少年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少女跳脚，无奈的少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兔子手套。
　　“咦？我的手套？为什么在你那里？”阡陌接过戴上，“呃……不会是我又忘记带了吧……”
　　她转过脸，视线里源的身影突然模糊下去。
　　“唉？”她揉了揉眼睛，少年微微皱着眉立在她眼前。
　　眼花了吧。
　　她仰起脸对着源笑。
　　浅褐色的瞳仁，一天一天，颜色越来越深。

　　（5）
　　晚上簌蔌的下起了大学。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特别大，满世界都是雪小小的白色花瓣。
　　阡陌睡得不安稳，半夜的时候突然从梦中醒过来，被子里热得厉害，她觉得难受，昏昏沉沉的叫源的名字。
　　源背对她站在窗前，听到声音，微微侧过身，深黑的眸子里有光明明灭灭。
　　“下雪了？”阡陌这才看扑到窗玻璃上的雪花，她扑到窗前：“好漂亮！源也会这样觉得吧？”她笑着问，侧过头想去看源的表情，一条毯子却从后面搭到她肩上。
　　她转过头，白发的妖怪少年眉目清晰，在黯淡的光线里样貌也分毫毕现。
　　尽管还是淡漠的神色，但，应该算是关心吧。
　　那一刻，阡陌真的非常想握住他虚虚搭在肩上的手。
　　遗憾像是滴在宣纸上的墨点，越扩越大了。
　　最终成为不可抹去的一团黑色。
　　“这么美丽的景色……源，我们出去走走吧！”
　　少女异想天开的话语意外没有得到源的反对，路灯下阡陌单薄的剪影蹦蹦跳跳，两行脚印排列整齐。
　　“你都不会有脚印哦。”她转身看来时的路，在见到身后一溜单人脚印后有些遗憾的说。
　　雪下得很大，将少女的声音埋在风里。
　　天地一色的美景，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一直与你看下去呢？
　　好想与你一起，看所有的美景。
　　然而，晕眩袭来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肩膀。
　　少女纤细的身体朝着少年直直砸下去的时候，少年下意识的伸出双手。
　　如果，如果，我可以触碰到你，该有多好。

　　阡陌被发现的时候一个人倒在雪地里，雪已经落了小半夜，但是她的身体竟没有被雪覆盖，只是冷得惊人。
　　阡陌的妈妈吓坏了，急急忙忙将她送往医院。
　　医生说是因为发烧的缘故所以才会在雪地里昏倒，医生还说，眼角膜已经没有问题了，愈合的非常好。
　　这一切，昏睡的阡陌都不知道。
　　她醒来的时候正是中午，妈妈面对着她削苹果，薄薄的刀刃切出细长的苹果皮，她专注的看了一会儿，对上妈妈抬起来的眼睛微笑。
　　“阡陌，你醒了……”妈妈扑过来，“感觉怎么样，还难受么？”手掌盖上阡陌的额头。
　　阡陌笑了笑，“我没事，妈妈。”她环视病房。
　　源呢？
　　脑中还残留着昏迷前白发少年少见的惊愕神色，然而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到平时几乎寸步不离的身影。
　　源……你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陪在我身边？
　　阡陌闭上眼睛。
　　睡一觉吧，或许睡一觉源就回来了，他又去决斗了吧。
　　这样想着，她坠入深黑的梦境。
　　她一直梦到公园落满了白雪的长椅，孤单的，寂寞无人的长椅。而醒来的时候，源还是没有回来。
　　他不见了。
　　或者，他走了。
　　因为厌倦了陪伴作为人类的自己，对于不死不灭的妖怪来说，人类只是渺小到卑微的生命，如同夕颜一般朝生暮死。
　　阡陌坐在病房大开的窗户前发呆，不觉得有多难过，只是觉得恍惚。一切不真实到如同梦一场，如今梦醒，茫茫然什么也无法想起。
　　冬日凉薄的阳光打在她身上，亮黄的颜色，却无法温暖她一丝一毫。

　　阡陌不知道，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少年，此时就站在她身侧，如同往常一样看着她。
　　阡陌，我在这里。
　　我就在这里。
　　然而，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只是将脸埋在双臂间，默然无声。
　　我们存在平行的两个世界，此时此刻，我们断了交集。

　　（6）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
　　花园里秋千上开满了紫藤花，紫色的花，一串串攀附在秋千索上，张扬的开着。
　　看上去像静物油画。
　　但再也见不到长着白色翅膀的女孩在那里荡秋千了。她还在那里么？
　　饮水机前打水的同学玻璃杯再也没有无缘无故碎裂。
　　用粉笔扔老师的那个男同学被老师请去喝了一下午的政治“茶”。
　　一切都像是梦一样。
　　都仿佛是臆想出来的一样。
　　明亮的教室，医院的走廊，公园的长椅。
　　一个人也可以去散步，可以自言自语，可以对着空气中的某一点微笑。
　　终于不再是同学眼中只会独来独往，自言自语的奇怪女生。
　　有了很多好朋友，一起去吃饭，一起去逛街，一起去游乐场。
　　母亲很欣慰，说是臆想的症状，终于有所缓解了。
　　好像连自己都开始怀疑，那个少年是真实存在过么？
　　日复一日，三点一线的学习生活，终于渐渐走上了正轨。
　　晚上放学回家母亲煮一锅肉汤，听自己讲今天学校发生的事情。父亲一言不发的坐在桌前板着脸，在被母亲骂后跑进厨房抱怨自己在家没了一家之主的权威。
　　温和的日子波澜不惊，每天都被温暖包裹着。
　　但总觉得心空了一角。
　　微小的一角，非常不起眼的一角。一直空着，像孤独的夏日里，干涸的池塘。

　　“啊，讨厌讨厌，作业好多哦！”同桌的女生一把推开面前的试卷，皱着眉抱怨。
　　阡陌从一大堆数学题中无奈的抬起困倦的眼睛，“好想杀了发明数学的人！”
　　“再这样下去真的会用脑过度而死！”同桌将头砸在课桌上，左右碾压，看起来痛苦万分。
　　“同学们……”猝然响起的男中音让教室安静下来，班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都快要高考了你们还这么懒散！上课讲话是新生才会犯的错误，你们都是老油条了还这么幼稚！”
　　“上课讲话哪里幼稚？”同桌嘟囔，趴在桌上偷偷对着阡陌挤眉弄眼，“阡陌，你知道么，听说今天有高材生转来我们班呢？”
　　“啊？我不知道呢。”阡陌反应平淡，写着手底的三角函数敷衍的应着，“怪不得老班今天看起来心情这么好。”
　　“他哪里心情好了？骂人骂得那么顺溜。”同桌无精打采。
　　阡陌只是笑。
　　转校生啊。
　　高材生呢。
　　她听见下课铃响起，拿着水杯去打水。
　　好像与自己无关吧。
　　水流注入磨砂的玻璃杯，她发着呆，却听见身后的同学轻声惊叫了出来。
　　她一低头，见杯子裂成两半，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阡陌呆在原地，教室莫名的骚动从门口蔓延过来。她抬起眼睛，身边的一切声音突然层层褪去。
　　天地寂静，身侧的人面目模糊，恍若时间静止。
　　源？
　　立在人群尽头的少年，明明是记忆中的模样，却又有了什么不同。
　　黑眸黑发，就像是人类一样。
　　阡陌呆呆的站着，不知道要不要打招呼，不知道要不要和他说话。直到少年微凉的手指抚在她脸上，“怎么哭了？”
　　阡陌愣愣的看着他，伸手一抹脸才发现满脸是泪。
　　怎么哭了？
　　阡陌不知道。她捂着眼睛弯下腰去，听见少年焦急的声音，“阡陌，你别哭……”而她已经停不下来。
　　泪水落下来，被她掬在手心，她感受到心底焦灼的疼痛，却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
　　或许，她只是笃定源一定会回来，所以之前才会那么淡然。
　　到如今，他真的回来了，以可以触碰，可以听见的存在回来了，她才感到后怕。半年来堆叠于心里的不安与不舍这一刻在心里翻江倒海，以不可控制的力量横冲直撞。
　　阡陌伸手抓住源的衣角，仿佛怕他突然消失一般抓得死死的。
　　“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抛弃永生，以人类的姿态，回到我身边。我如此自私，想要以这短暂的生命困住你，想要你在百年后可以与我一同老去。
　　源看着将脸哭得丑丑的阡陌，只是笑，却不说话。他将手指搭在她头顶安慰她，就像从前那样。
　　一直不是能说出甜言蜜语的人，然而他想眼前的少女会知道他想要说的话。
　　永生有什么好？
　　我只愿执子之手，与你一同白发苍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