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风上西楼

10、第 九 章 食人

　　一

　　三条木桩架了起来。悬着的大铁锅里水沸了。
　　大铁锅其实并不是铁锅，而是个三足蟠龙纹的大香炉。
　　饿鬼寺在饿鬼谷是唯一的寺庙，方丈很老实。
　　每天都会念经文，每天都会慈悲的超度饿鬼。每天都会慢腾腾的杀一个人，然后老老实实的吃起来。因此他得了一个非常好听的法号：渡一大师。他现在又出来找个人吃，这个事情一点都不麻烦，才出了寺门就找到了人。
　　其实他也并不喜欢用锅煮人肉吃，他喜欢把人绑在木桩上，用网勒出一片片的肉，象鱼鳞一样的剐着吃。他也很喜欢听被吃的人发出一声声尖叫和哀求的声音，但他更喜欢自己颈上的佛珠。据说这珠子是当年开创大孚灵鹫寺的摄摩腾主持所有。所以为了这串摩腾佛珠他杀了现在灵鹫寺的主持和他的二十八个弟子，来到了饿鬼谷做起了主持。
　　香炉重逾千斤，所以怕麻烦的渡一从来不会用它煮肉。但是有人不怕麻烦，乐颠颠的把它搬到寺外一里的河边。这个人很矮，但是他要搬谁的东西，谁都不会反对。因为他手中挺着一杆很长的铁枪，往香炉轻轻一戳就对穿了两个洞，抗着枪挑着炉掉头就走了。这把枪叫“惊雷”，人叫雷惊。
　　人如其名，雷惊脾气很火暴，曾经有人在他面前多说了一个字，心脏就被挑出来。挑出来的心脏甚至还在枪尖上跳动。雷惊也爱自己的枪，你可以取笑他是个矮冬瓜，但是你不可以碰他的惊雷。碰就是死！
　　不过再也惊不了雷了。已经让人拗做一个铁圈丢到炉底的火堆里。枪头很锋利，刃口上密布着许多齿口和细槽。□□进肉的时候，血就从细槽非常流畅的涌出来，而枪的主人可以很舒服的张开嘴巴等着血鲜嫩的流进肚子。
　　可惜有人不喜欢光喝血，也不喜欢吃鱼鳞剐。
　　他喜欢酒。只要是酒，烧酒、米酒、黄酒、醋酒、葡萄酒，连血酒也喝。
　　他喜欢吃水煮肉。所以雷惊为他拿来蟠龙大香炉，渡一替他背来三条庙柱支成架子。
　　他永远都在饥饿，但是吃东西始终很斯文。因此别人叫他“饿先生”。
　　在他面前，饿鬼谷所有人只分两种，听话的是他的仆人，不听话的是他的粮食。只有两个人例外。
　　渡一拗断了雷惊手中的惊雷添火，雷惊扯下了渡一脖子上的摩腾佛珠也丢进火中。但是他们没有愤怒和遗憾，脸上只有平静的微笑。因为饿先生是他们的朋友。
　　现在朋友饿了，怎么可以连一锅水煮肉都不满足他呢？
　　水沸腾的厉害。身边有两个多余的人，一个是面色蜡黄站不起身的中年女子，另一个却是渡一出了寺门就抓到的一个灰头土面的少年。究竟吃哪个先？无论吃哪个，雷惊和渡一对这样的吃法都没有胃口，只有问饿先生。
　　但是饿先生却躺在地上，怎么都醒不过来。
　　“吃那个婆娘再说。那婆娘是饿先生带来的，估计他原本就是打算吃掉。”雷惊言道。“那婆娘是不是老了点，要加把火。还是吃那少年吧，‘两脚羊’嫩点好吃。”渡一说。
　　“谁老了？真是瞎了你的狗眼！”那女子大为气愤，居然有人说她老。这一开口，大出众人意外。只听声音却很是脆嫩，真不象是中年女子。
　　“嘿嘿，那就吃这个婆娘。”渡一也不生气。
　　“不行！”一个虚弱的声音突然开口说道。原来饿先生刚才饿晕过去，这会听的吵闹又醒了过来。擦了擦鼻涕和挂在嘴角的涎水，喉头咕噜一声，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水渍斑斑的纸片来，递给渡一和雷惊看。
　　上面写着几行斜七歪八的字：“饿死鬼，还记得一年一度的谢罪酒会吗？今年酒会上有酿酒大师王夫子亲酿二十年的一坛陈绍。我相信你一定能喝到。哎，世上也只有你喝的到，只不要忘记了是八月十八活来坊。至于我俩早已成过去。写信给你也并非想和你再言好，此中的缘故也莫要再追问。就送你个婆娘，不要再找我了。”
　　“小梦，不理我了！我又何必再苦苦的活下去？我又何尝愿意吃着无味的人肉勉强换的对她的等候？四十年来朝思梦想，她却到头来还是不原谅我……呜呜……不理我也还罢了……为何，为何又送个美貌女子给我，她终还是信不过我……呜呜……”饿先生哭的真是肝肠寸断，涕泪纵横，一张老脸上肌肉猛的抽搐不停。这般情景让众人具是一呆，耳听他说什么美貌女子又是让人哭笑不得，眼见这皮色蜡黄的中年女子居然还一脸自得的神情更是匪夷所思。
　　想来饿先生这两天饿的不轻，眼看着哭着哭着便又要晕过去。只不知道是何等的女子，只廖廖数语，硬是让一个永远饥饿的人突然对送到身边的食物都倒起胃口来。
　　“小梦，小梦啊……曾经你说是要我永远陪着你，因为你怕一个人孤单的……淋雨……记得你说，你喜欢看着我喝酒的男人气概，我从此梦中喝酒醒时找酒……其实我又哪里会喝酒，只要一闻到酒味我心里直想呕吐……呜呜……只要是你喜欢的事，我便是做上千万边也不厌倦……呜呜……小梦啊小梦，莫非你喜欢上了别人？”饿先生捶胸顿足的嚎啕不已。
　　“呸！你才喜欢上了别的女子！”中年女子突然开口骂道。在饿鬼谷，谁敢骂饿先生？奇怪的是饿先生今日浑没了往日脾气。只一呆便随口应下去道：“你骂的也是。不不不对”，猛又醒悟到那不是承认自己有别的女子了？忙改口道：“我哪里……何曾喜欢别的女子过？天上地下，我便是正眼都不曾经对别的女子看过一眼。不对，别的女子……在我眼中简直就是一坨臭不可闻的大狗屎！”这话不是等于连面前的中年女子也骂进去了么？众人心想，这女子脾气那么暴烈，定不会罢休了。
　　“你说的那么好听，怎的……又怎的她送你个美貌女子，你便收下了？”那女子果然骂了起来，“若是心里真是有她，为何把别的女子说的那么好？怎就不说是……别的女子在你眼中简直就是一坨臭狗屎都不如？？”那一直不言语的脏少年听得这话，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那中年女子突然发怒：“叫你笑？天下最是薄情的便是你们男子。你现下还是个少年，便来取笑弱女子。若是等的几年，怕不是要伤了别的女子的心了？……不如今日便将你煮了，世上也好少一个薄情无耻人！”说完猛的跳将起来就将少年丢进沸水中去，只听少年一声惊呼便没了声息。中年女子这一出手真如鬼魅，只觉得眼前迷糊了一下影子，便又站不起来似的仍跌坐地上。
　　饿先生瞪了一眼少年，有些诧异的看了下中年女子说：“原来你腿脚是好的。”转又顾自悲伤的言道：“是啊，终归都怨我，始终对她还不够全心全意。小梦定是恼我这般薄情寡幸，……想她一个弱质女子温柔的等着我醒悟到自己的不足，却偏偏四十年都等不来……那定是要绝望的离去了。呜呜……你这个浑球，伤了小梦的心……你伤了小梦的心，我又要留着你的命何用？”饿先生说到这里，猛的向煮沸的香炉中跳落。

　　二

　　“不要！”那中年女子见他这突然的举动，一时茫然失色，尖叫了一声跳起来想去拦住。
　　“不可！”渡一和雷惊也是大出意料，也是忙冲上去。
　　不想饿先生看起来是始终奄奄一息的模样，一行动起来却真是意随身至，远比三人快。终还是落进了沸水中。
　　“我不是薄情，却终也是寻不得她了。哎，让我死，死也好。从此一干二净。远比这么苦苦寻觅她的滋味好受。”这一跳，把先在炉中少年惊醒来说了这般语无伦次的话语。
　　众人见少年没死具是诧异。原来那少年被丢进沸水中时，起初觉得很烫，忽然觉得寒流不断袭来，硬是将水温瞬间降了下来，自己也不明所已，只是觉得水温温正是舒畅，如同在沐浴，连日疲劳一洗而空，竟自睡了过去。只是此中原由，众人也具是不知。
　　“你也在寻她？？”饿先生大是诧异，“也是，她那么美丽那么温柔，本就是男子心中的仙子！不想你小小年纪竟也懂得。”言语中居然没有不高兴，反是深为赞许。
　　“是啊，她的美丽温柔自是不消说了。今日能为她死了也是再无遗憾。”少年神情向往的说。两人具是觉得大为投机，相见恨晚，便你一语我一言的大谈大慨起“她”来。说到情深处，饿先生从腰间解下一葫芦酒，两人喝将起来。
　　“只可惜我只见了她三面……”少年落寞的接着说。
　　“三面？？哈哈哈……那远不如我，我便是和她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饿先生听了大是得意，自觉得远比少年运气好。
　　“哎，虽然只是三面，却也不止是亲了抱了，……想初见的第一面，她便拉了我同浴月光下……”少年叹息了一下。
　　“什么！？你，你和她还一起洗澡？？……我掐死你。可恶，真是可恶！”饿先生但觉一股醋意上冲，不可抑制的暴跳起来。扑的少年满脸的水，手扼住他的咽喉。
　　众人见两人刚才还在聊的亲兄弟似的，不想转眼就翻脸。那中年女子蜡黄的脸一红，恶声道：“呸！没老没少，老也无耻少也无耻，竟说些子虚乌有的混帐话！屁话！”
　　“我便是和她一起洗澡了便又……又怎样！连那大漠月光也一起赏了，还跳……跳进了水月坛的火池一起死了……又怎样！”少年倔强的大声道。
　　饿先生听得这话一愣，便松手去摸摸少年的额，并不觉得发烫，苦笑了下摇摇头道：“你明明活着，怎么说死了？原来……原来你是得不到她，心下气我不过，哈哈，便来说这翻瞎话来气我……哈哈，我就不生气，不生气！”说完又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少年。
　　“谁编了瞎话骗你了？我自想着她，原就无需旁人多事。”少年不屑的看着饿先生。什么！这还了得！饿先生又抓紧少年的脖子厉声责问道：“难道是真的？”少年却干脆把眼睛一闭，一副就算给掐死了也懒得理你的神情。
　　“小梦啊小梦，你怎么就看上这么……这么没脸没皮的死鬼啊……你看看他这般糟践你，真不如没在世间活……呜呜……”那边中年女子坐落在地上，伤心的哭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小梦在哪里？你是谁？”饿先生惶恐的看着中年女子。那女子却看都不想看他一眼，顾自猛的窜起来，“啪啪”两个巴掌打了少年和饿先生一人一个。饿先生明知道巴掌来了却不敢躲避，而那少年却怔怔的不明白为何又要打他。
　　“你是谁！？为何要编这许多小梦的瞎话！”中年女子又一巴掌向少年脸上抡去，打的他两边的脸颊高高的肿起。
　　“谁是小梦？我为何要说她的瞎话？”少年愤怒的问道。心下觉得这个女子真是可恶，便似和自己有深仇大恨似的，又是丢自己进沸水烫，又是打巴掌。
　　“你刚才说的她不是小梦？难道……”饿先生看少年神色不象是作伪，猛的醒悟过来。
　　“我怎知道你们说的小梦是谁？我自在说我的绿儿，却又关你们什么事了？”中年女子听的这话顿时讪讪然的很是尴尬。眼见自己下手那么重，心下甚是歉意。
　　那饿先生却先是欣喜转又失落起来。欣喜的自是小梦心中并无他人，失落的是，为何世上除了自己再无人懂得欣赏小梦，正如明明是块绝世瑰宝，别人却当石头般没看见，那感觉塞在喉头心上很是不舒畅。不过小梦终归还是自己的，总是好事。想自己和这少年说了半天，原是各自说各自的，也觉得甚是好笑。惺惺相惜了一场，想来也是一番滋味，心下对这个少年倒生了许多亲近之意。忽然意识到沸水怎么不沸？便猛的提了少年一起跳出了香炉。却看炉底火正旺，“奇了！奇了！”
　　中年女子正是尴尬处没的发泄，见饿先生呆相又来了，便没好气的道：“什么奇了奇了？自己老婆不见了四十年都不奇，还奇什么！”
　　“你，你怎么知道那么多？难道你就是……小梦……不象，你俩长的不象，她皮肤黝黑，还要比你再矮些声音却还要响亮些……你连她一半的好看都没有。”饿先生摇了摇头，又说：“小梦在哪里？是了，你定是知道她在哪里。”中年女子冷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你只需再晚些去，便可以见到她的尸体了。到时候你便又可以寻死觅活一番……”中年女子说的津津有味。饿先生却开始惊骇的脑门掉汗。
　　“快带我去！”饿先生猛的一抬脚，把个重逾千斤的香炉直踢的连汤带水飞出几十丈远远的落入河水中。用手往火堆里取出烧红的惊雷铁枪，只轻轻的一展，那铁枪便又笔直如新铸一般模样。转身对渡一大师谦然道：“摩腾佛珠却销毁……”心下很是难过。渡一却微笑的说：“摩腾佛珠若能化的饿先生和鬼婆子这一番缘分，也不枉然。”鬼婆子便是饿先生嘴里的小梦，只可惜只听得饿先生常常提起，却一直没曾经见过。若能帮朋友了却四十年来的苦缘，岂非大好事？
　　眼见的饿先生和中年女子联袂向前飞行而去，渡一和雷惊相视一笑，心思具是一样，便一起跟了下去。
　　渡一的名号也并非只是每日杀一人吃一人，原本指的却是他的轻身工夫已至化境，似当年达摩“一苇渡江”而取名为“渡一”。
　　饿先生永远饥饿到了奄奄一息，偏偏他那意随身至的身法真是眼睛才看到远处的树，转眼就到了树下，用快字来形容都显得慢了。
　　渡一和饿先生这一追逐，都起了比拼之心，越行越速。雷惊和中年女子自也不弱，也是用上了全力追了下去。
　　只留下那汤水淋漓的少年，呆立着眼见他们急风而去，远远的留下中年女子的声音：活来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