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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落花时节春又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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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小楼都回荡着崔江的豪言壮语,只可惜声音是大,内容不咋地。
醒了接着喝,不醉不休。
这哪里是醉酒风流的快意恩仇,这分明就是实打实的酒鬼醉汉,甭想指望能从他嘴里说出些什么感想领悟出来。
枯槁老人便是如此想,差点没翻白眼。
他收起手不再与崔江继续说下去,示意崔江可以开始喝了。
崔江当即眸子雪亮,紧接着便往这不堪入目的酒杯里,心有几分忐忑的倒下他心心念念多年的观雪。
细小的酒柱流淌向灰色酒杯,竟然发出如山泉一般的叮咚清脆响音,酒香瞬间便弥漫四溢,像是灶台上蒸腾浓郁的香气,想捂住掩盖,都无从下手。
层层叠叠的酒香分先后而至,由刹那凛冽奔腾的浓郁酒香到循序渐进的淡淡幽香,一阵细细品味之后,脑海所存的酒香记忆,最后也竟然只是那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香。如深梦之中的惊鸿一面,模糊不清,如茫茫人海的擦肩而过,隐约依稀。
崔江竟然莫名心情怅然,鼻尖有些发酸,他摸了摸,竟是凉了。
光是闻这观雪,竟然便生出诸多情绪,而且这鼻尖的微凉,只是观雪酒的香味而已。
“这酒之香……”
向来直爽豪迈的崔江,闻过观雪之后竟然隐约生出几分怀念来,怀念小时候上私塾那会,先生教的一些文绉绉的词汇:“生平仅闻。”
于是他难得小心翼翼,甚至看上去有些庄重严肃地轻轻拿起这灰色酒杯,轻触杯沿,抿唇一沾后,这才一饮而尽。
冷冽酒香滑入喉中,竟然刹那变得如钢刀一般猛烈且急促,像越过敌方阵营的刀枪林立,一骑轻骑,长驱直入,一鼓作气,直捣黄龙。
崔江不由得生生打了个激灵,只感觉这观雪简直像在他丹田灵台大雨冲刷一般清肃了个遍,彻彻底底将他里里外外洗涤一番,整个人油然而生出一些感悟,像是迷途旅人,受人指点,刹那幡然醒悟,对一路走来看过的人和事,有了新的认知与想法。
只是这种想法崔江还未曾细细品味回来,紧接着那入腹之酒猛然一转,刚毅凶猛若两军对垒的凶狠霸道劲儿,蜿蜒曲折辗转一掉,抑扬顿挫之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哭诉衷肠,哀怨悱恻的缠绵纠葛,一品一行之中,尽是满腔哀思要诉,幽幽怨怨,像闺阁之中红妆女子手中的披帛,风起,荡飞,捕之无用,满幕皆是。
崔江像是听到了那阁楼中的女子咿咿呀呀的哭诉,红妆艳抹,端得是哀怨悱恻。听着听着,他只觉得身心俱疲,越听越听不懂那女子想要说什么,像是在向他诉说那薄情郎的无情,又像是在告诫他万万不能学她这般一等再等,等到满头青丝成了雪,等到红颜褪色成了黄,等得坟头草立枯骨成沙泛了白……
崔江便在一酒入肚之后,眼睛一眨一眨,缓慢而沉重的闭上,最后干脆趴在木桌上,安然入睡。
酒肆小楼昏暗依旧,烛火于夜风之中摇摆不定,灯芯将尽未尽之中,整座小楼默然没有了声音。
崔江便在折扇少年与卿狂的注视中沉沉睡去,整个过程不足一盏茶功夫。
一杯酒,竟让喝尽黄白水,饮尽世间酿的酒中高人,酩酊大醉。
枯槁老人似是眸中掠过失望,他拿起崔江身旁的酒瓶,将手中另外一个酒杯放在了卿狂面前,抬手倒酒,一手倒酒,一手轻捻衣袖,模样庄严,看着竟有几分神韵流动。
也许很多年后,卿狂仍旧会想起这座昏暗小楼,和眼前这形同枯槁,姗姗迟暮的老人,倒酒一举一动,庄严肃穆。
“亏得喝了百年美酒,其中所悟还不及我孙儿狗蛋,真是奇了怪哉。”老人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倒过酒后伸出枯槁手指轻轻往卿狂这边推了推,道:“这杯赠你,喝罢人走,缘散……”
卿狂没有想到自己也有份,连忙双手接过就要起身道谢,枯槁老人摆摆手,有些懒散的像是随意一笑,眸子依旧没有多少波澜。卿狂只得坐了回去,她低头看了看杯中寒酒,再看了看对面崔江那呼呼大睡的模样,便能知道这酒有多厉害了,能把一位踏入大君王境的修炼者,还是酒中高手喝成这副模样,这酒当真半点不能小觑。
就在卿狂闻着如崔江方才所闻的酒香之际,枯槁老人手掌一翻又拿出另外一个古灰色酒杯,重复刚才的动作叮叮咚咚的又倒下一杯酒来。
身子微侧,他缓缓俯身递向他对面,依旧笑吟吟的折扇少年:“按照赌注,你替我赢了崔江,这瓶观雪,我赠于你。”
折扇少年闻言一拍折扇,随即起身就冲枯槁老人行了一礼,他接过酒杯后便将始终未曾抖展开的折扇递给枯槁老人:“晚辈亦按照约定,将折扇借与李老前辈十年。”
枯槁老人点头笑笑,伸手接下这品相皆为绝品的折扇,转身便又缓缓回到他那木头柜台,低头望着底下呼呼大睡的孙儿,他还抱着小水缸一道睡觉,一点也不知道楼内的事。枯槁老人满目慈爱的伸手替他盖好身上滑落的毯子,又由有不舍的将他那几乎要盖在眉眼的发梢一一拨开,动作轻柔细致,尤盛他一生所爱酿酒,一丝不苟,分毫不差。
接过酒的折扇少年又坐回了那原本四条腿,此刻被卿狂踢断一条的木凳上,有些开心,有些新奇。
虽然这酒的代价是借出折扇十年,但他却觉得理当如此,对折扇也不甚在意。尽管那折扇不仅是他爷爷赠与他的,还是他自修炼后的第一柄武器。但既然已做允诺,那便言出必践,这是他的先生教给他的道理,他听之受之,心口如一。
同样新奇的还有坐在他身旁的卿狂,只不过不同的是卿狂是对观雪的新奇,光是闻,便醉人而尝人生百味的酒,也是她生平仅闻。而这折扇少年的新奇,则只是单纯的对酒的新奇,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心有所动的卿狂璨然一笑,举起酒杯冲身旁的折扇少年道:“缘之一字妙不可言,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这杯,敬这浩瀚天地里,小楼所致的缘分。”
折扇少年第一次喝酒,看着卿狂举杯的模样当即有样学样,倒也染上了几分洒脱随性,俊逸的容颜挂满真诚的笑容冲卿狂道:“第一次饮酒,如有不妥,还请这位阁下见谅。”
卿狂闻言一愣,紧接着便哈哈大笑,她与这折扇少年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将杯底一倒,朝他眨眼。
折扇少年只觉得新奇,便也学着卿狂仰头一饮而尽,但紧接着便是他承受不住的龇牙,想着如此又有些不妥,强忍着也冲卿狂亮了亮杯底,模样却有些委屈,像是再说原来这酒入喉来的这么急,这么烈。平时看酒宴上那些豪客可都如饮水一般毫无感觉,不曾想到了自己这里,却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卿狂自然又是一阵畅快大笑,只觉得来了这蓝色港湾,有趣的人有趣的事,一天赛过一天。
她笑声肆意,几乎整个小楼都是她的笑声,如春风悠扬,似云卷云舒。
只是她笑着笑着,声音便渐渐低迷下来,紧接着那双深邃眼眸便迷离起来,戴着狐狸的面具将其衬托得竟然无端生出几分妖艳来。
要知道卿狂一直都恪守本分,从来不会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情,一是初临这个世界便被放逐对她来说冲击太大,无论是神罚印记还是雷劫下左爷爷的灰飞烟灭,都让她产生了不可磨灭的记忆,所以她从来不觉得恢复女儿身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抛却诸多原因,卿狂甚至觉得穿裙别簪,都是不妥之举。她一路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从来不是多此一举的。纵观她一路走来遇上的人和事,都在时刻告诫着她,自己身处着怎样的一个世界。强如之前的圣皇,裂山蚁皇,以及神王老祖,和那只孔雀,当初随便一个人都能像捏蚂蚁一般捏死她,以及现在她遇上的各种疆域里的魔兽,和君王城中的高阶修炼者……那些都冲击着卿狂的内心。
学无止境,人不能只看见眼前。一山还有一山高,你自以为的峰峦鼎点,也许只是他人的山腰风光。所以她一直很低调,不喜欢如艳阳高照一般璀璨夺目,也许之前她也曾喜欢过那种一击出手,立于不败的感觉,但自从在菲尔那里回来后,便不再想过这些事情,后来与哥哥重聚,更加奠定了心中所想,眼下心境,是卿狂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稳若磐石。
给予了她这种启发的,是彼苍那九九八十一根台阶。过往种种,皆如云烟。破开禁锢重拾自我,她登顶彼苍,立于彼苍,独抗九州各大劲敌,唯她一人而已。
那时候她的心情并无多少波澜,这是一种脱胎换骨,于灰烬涅槃的光景,而非强者俯瞰众生的淡漠。这也是为什么她会破天荒选择收下一位徒弟的原因之一,而这个之一,占据了很大一部分。
因为她在走向更强的境界当中,学会了敬畏生命。
在潮汐登船之际,看着那女修士被黄金狮子当众撕碎生吞,她一直都觉得修炼大道残酷无情,那一刻她是清清楚楚感受到了,但她还是选择什么都不做,因为她的身边都是她的伙伴,她不能也不会让大家因此身陷险境。而当她将脸上那一小块沾着鲜血的肉沫擦去,亦是对黄金狮子视生命如草芥的不满。当时情况,亦是一触即发,她从来不怕麻烦,但是她怕不必要的麻烦所带来的诸多后果。
一如帝都之战,那样的事情,只此一次便可。
之后来到魔神大陆,她也极少主动出手或者杀人,除非已是生死对立的局面,否则她都会犹豫些许,想着眼前之人,是否真该死。
当然,生死对战自然是你死我活,所以下手她也毫不留情。这应该就是卿狂的修炼大道,一眼望去,何尝不是尸骸成堆呢。只要修炼,大道总是无情的,在这片神魔共存的世界,谁能如这柜台底下酣睡的孩童,一派纯真。
卿狂恍恍惚惚的想着,感觉像是回顾了自己这半生,却又像是仅一盏茶的光阴,片刻后她脑袋磕在木桌上,同对面崔江一样,沉沉睡去。
如果卿狂还稍存一丝神智,那么她就会看到坐在她身旁的折扇少年,又是怎样的一番有趣光景。
折扇少年将杯中观雪一饮而尽后,便已是双颊绯红,但他却并没有如崔江卿狂那般心头思绪骤起,万般幽怨哀叹不绝,而是眨着一双浓郁羽睫的眼眸看了看崔江,再转过头看了看卿狂,他有些懵懵懂懂,伸出手推了推崔江:“我好难受。”
崔江当然回应不了折扇少年。
折扇少年转过去推卿狂:“我头好晕。”
卿狂呼吸浅匀。
折扇少年身形有些摇摇晃晃,但就是不睡。
枯槁老人见状倒生出一份惊讶,像是头一遭见到这种情况,他起身匆匆走到折扇少年面前,用枯枝一般的手托起折扇少年的精致下颚,目光灼灼:“小子,你心中就没有不平事?”
折扇少年反而像是找到了依靠,脑袋一歪便干脆倒在枯槁老人的手心,乖巧点头:“有啊,可多了。”
然后折扇少年便半睡半醒一般醉答:“比如爷爷不许我登上天蛰城,母亲不许我这,不许我那……先生说话总是模棱两可,我听不懂……资质太笨学不会放下,也不懂如何放下。”
枯槁老人目露精光:“放不下什么?”
折扇少年顿时抬起迷离朦胧的眼,双手突然捧着自己的脸,冲枯槁老人笑呵呵道:“这张脸。”
枯槁老人:“………………”
我去你大爷!
他简直想朝那张英俊潇洒的脸上呼上一大耳刮子!
听过折扇少年的一番胡言乱语后,枯槁老人很果断的将手中那张惊心动魄的帅脸甩了出去,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
折扇少年便重重磕在木桌上,然后就这么呼呼大睡。
总算是恢复常理睡了过去,枯槁老人听着那不轻的磕头声,颇为无奈的摇头:“竟是个没什么经历的世家公子,难怪了。”
难怪心头无芥蒂,一睡到天明啊!
只是不知我那酣睡在柜台下的孙儿,以后能不能如这折扇公子一般,春风和煦,常见笑靥。但愿心头无琐事,但愿清风伴吾身。一身孑然,行走苍茫天地间。
卿狂做了一个梦,梦里白驹过隙,过往种种若风云聚汇,夹杂着诸人纷说的言语,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她立身在漆黑的夜里,周围满是疮痍,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她能听到对岸如浪潮一般的呼喝声音,那声音由远渐近,一声盖过一声,层层叠叠,若呼啸而过的浪潮,卿狂冒着大雨细细去听,终于听到了那声音。
“杀了他们!”
声音宛若黑夜中索命的鬼,沙哑嘶吼,连带着野兽的咆哮,撕扯灵魂。
“那人契约了冰幽巨蟒,它已渡雷劫进阶成神兽,倘若今夜让他们活下去,以后死的就是我们!!”
卿狂恍惚,这一幕像极了她记忆深处的某场夜幕星河下的大雨。
“丫头——”
一声苍老的声音传来,清澈如斯,就在耳畔。卿狂甚至不用转身去看,便知晓此刻呼唤她的人是谁。
“左恩爷爷!”卿狂泪目,转身扑进了大雨浇灌下,那依稀斑驳的苍老背影,如倦鸟归巢,收拢一身漆黑羽翼。
梦里多少次的想象重聚,在今晚真实出现,卿狂紧紧抓着那一身九阶巅峰大魔法师的袍子,泣不成声:“左恩爷爷,对不起。”
我在漆黑无人的夜里说了多少次的对不起,终究等不到有人回我一句没关系。
“没关系。”
这一声没关系,没人知道她到底等了多久。
卿狂就这么僵硬在原地,听着那几乎被雨水淹没的声音,手指微微发白。
左恩苍老的声音里带着释然与疼惜,他松开手退了一步与卿狂对视,此刻的雨竟然逐渐变小,依稀成了蒙蒙细雨,他叹息着上下打量卿狂,眼眸带笑:“好啊,长大了,个子高了。”
卿狂尤有不敢置信:“左恩爷爷……”
左恩拍拍卿狂肩膀,只觉得连带着她肩膀上负重前行的包袱都轻了又轻:“我不怪你,从来都是。”
我不怪你,从来都是。
那声对不起,包含了多少悔恨愧疚,旁人又知几许?
“我害了你,还害了你一心维护的孙子左风,这些你都不知道,你会怪我的,早知道你帮助的是这么一个人,你一定会后悔认识我……”卿狂只是摇头,她头有些疼,隐约间觉得这一幕太梦幻,她如何能跨越光阴,来到已经彻底死亡的左恩爷爷身边。
“但是你毁了囚龙,你为放逐者声讨,你甚至推翻了帝都王朝……”左恩嗓音起伏情绪激动,他定定望着卿狂,一字一句:“你生来如此,理应成神!”
你生来如此,理应成神——
“卿狂。”
左恩拉着卿狂的手,颤抖:“谢谢你带着我的骨灰回到了故乡,那里……很美。”
那是个天堂,那个拥有阳光的地方……
卿狂愣住,久久地愣住,随即忽地笑了,那一笑,方是真正的霁月清风。
她觉得这条泥泞不堪的路,这条血流成河的征途,值了。重重压在心头的自我困顿,疑惑,自我否定,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一如在沙洛克,女皇艾尔莎扑进她怀里的放声大哭,那是一种卸下心头重担的酣畅痛哭,无人能懂。而此刻,卿狂亦是如此。
然后她又梦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光律,塔拉,甚至云修,最后最后,她感觉周身一片冰冷,放眼望去皆是茫茫汪洋,一阵阵钻心刺骨的疼蔓延全身,她低头望去,怀里却躺着一人。
是个女孩,她长发幽幽飘荡在海里,一双紫色眼眸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语气怅然:“你说,我怎地就是个女孩呢……”
你的出现,是时代的改变——
女天机问世,战事又起,大陆分崩离析的初始,是你。
你说,我怎地就是个女孩呢——
卿狂没来由怒火蒸腾得厉害,她搂住怀中花季一般的女子,疾言厉色:“帝都的战乱从来都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因为你是女孩,你给我听清楚,小默!”
是啊,那连个正式名字都不曾有的女孩,死了,死在了幽幽冥海,无声无息,无碑无墓。
“可我是女天机……”小默凝望着冥海上空的夜幕,声音空洞的可怕,毫无灵魂。
卿狂浸泡在海中的手指都起了白,她紧紧抓住飘荡在海中的小默,悲道:“我也是。”
小默干涸的眼眸蓦地一转,将涣散的视线重新聚焦,努力去看清这个半浸在海里,任雨水淋湿的长发少年。
卿狂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掌,食指上戴着一枚古朴的戒指,她淡淡一笑:“你将天机的职责转承在我的身上,希望天机一族不会因你而绝迹,我也知道你仍爱着这个世界,尽管,尽管它并不珍惜你……”
我知道你仍爱着这个世界,尽管它并不珍惜你——
卿狂说到这里有些哽咽,拥有天机一族传承的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小默对这个世界,怀抱了多大的善意,而她唯一恨过的,也仅仅是蒂法斯的欺骗而已,其实她比谁都爱着这个世界,也许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否则,她也不会将天机一族的传承,给了一个外人。她希望那片有着奴隶制度的大陆就此破碎毁灭,分崩离析,而她也是如此诅咒着,可偏偏,她又将天机给了一个她以为的少年,如此,如何是恨。
小默仍旧摇头:“我看到了这片大陆的结局,满目疮痍。我恨它!”
卿狂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泪目,她也摇头,声音轻柔:“你恨的只是你自己。”
你恨的从来都只是你自己。
女天机也好,小心翼翼地喜欢一个人也罢,偷偷做一个与心上人一般模样的傀儡……都是她讨厌着懦弱的自己。
“我也是女孩,我的确推翻了帝都,可是小默,你一定不知道……”
卿狂望着这茫茫冥海,泪眼模糊,她沙哑着喉咙,一字一句:“我又在那废墟,重建了故里。”
它就建立在这片茫茫海洋之中,一砖一瓦,皆是回忆。
小默闻言双眸一震,她凝视着卿狂手指上那透着寒光的戒指许久。随后蓦然一笑,那笑容浸着海水丝丝苍白,可却没来由有了一些小女儿家的神态,她幽幽一叹:“那样,很好呀……”
随后她缓缓闭上双眼,任由海水间的浪花将自己带走,飘摇入海,伴随着雷雨声远去,沉入海底。
一场场过往夹杂着诸多愁绪,回首间远望竟已走出几万里。卿狂就站在滂沱大雨里,一个个日夜交替,那些曾经经历的人和事,一幕幕重演,直到视野模糊不清,最后,她来到了一处空白处,整个天地一片雪白,不染纤尘……
卿狂从来没有睡过如此踏实安稳的觉,只觉得一身的筋骨全部都酥松开来,她立于混沌之中全然忘我,忘了过去,忘记现在,也忘记了将来。
她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里像是个绝对安全的温暖地方,周遭皆白,唯她孑然一身,青衣盈盈……
忽尔天地间像是传来人的呵斥声,声音急且快,一声叠着一声,由远渐近,如劈头盖脸打下来的海浪,响彻在卿狂心扉,震耳发聩,让人醍醐灌顶。
卿狂颇有些不耐的皱皱眉,只觉得这声音不胜其烦,扰人清梦实在非君子所为……
扰人清梦?
卿狂一愣,蓦然想起了一连串的事,紧接着那声声催人的呵斥声也渐渐清晰起来。
如此,你可愿赢——
赢之一字,如洪钟震耳,贯彻内外,不论梦境现实,皆震且惊。
卿狂便在这声赢字之中悠悠转醒,清风徐来,满楼槐花香,她闻着这熟悉的香气不自觉伸了个懒腰,难得慵懒:“好久不曾睡的如此舒坦……”
转头望去,已是天明。
卿狂起身望着小楼外斜斜洒下来的阳光,青砖石板的地面上,已是纷纷扬扬飘落的槐花花瓣。经历一夜过往更迭,心境又是另一种颜色,她像是恍如隔世般凝视着眼前这一幕,悠然一笑:“一觉醒来,竟已是落花时节。”
声音只余滂沱大雨后的天青朗朗,依旧悠扬,但已无之前的沉重包袱,只觉一身轻快不少。
她现在已经完全能够理解,当初神王老祖傲天凌苏醒之际,那一声悠悠叹息。
正如事世诸多无常,在经历过后才能抒发己情,不是对任何人,而是对这浩浩天地,发出一声。
这种感觉卿狂一共经历了两次,一是她在幽冥九州的觉醒,再者便是如今。而前者与后者之间,又存在着一条沟壑。从前她只当自己死过一次,而今她是大梦一场,过往种种,心结皆散。
她突然察觉自己好像已经彻底稳固下三星君王境修为,这种感觉与之前她进阶成三星君王境截然不同。以前她进阶,虽然一身畅快淋漓,修为更是暴涨,但在这大更迭的情况下,她还是有一种不自信的感觉,像是随时会被大君王境的高阶强者,一掌打回二星修为,甚至是一星。这也是为什么她见到米修雅这样的大君王境真正强者,会吓到拔腿就跑根本不说话的原因,现在她也许还是会这样,但是已经不会心生惧意。
这份从容,她算是悟了出来。
“却不曾想,你竟是第一个酒醒之人。”
枯槁老人的声音缓缓从身后响起,小楼内已经没有了其他人,昨夜那一男一女被枯槁老人声音吓退后,还曾坐着另外一个暗红色风衣的男子,只是眼下天已大明,陪着爷爷睡在柜台底下暗板上,灵动眸子的孩童也早已欢脱上学堂去了,那个男子也自然早已走人。眼下,也就剩下四人。
睡着两个,醒着两个。
卿狂一笑,抱拳对枯槁老人行礼:“前辈。”
枯槁老人像是没有听到卿狂的声音,他径直走到卿狂面前,仰头望着此时站在门口,迎光而立青衣墨发的少年,仔细端详。
卿狂不解枯槁老人为何如此看着自己,只得站在那里不出声,任由他瞧。
也就片刻,枯槁老人就收回了视线,他点点头,嗓音依旧缓慢:“心若磐石,这般打磨竟也能让你领悟出一些东西,算是个好的。”
卿狂闻言一惊,这老人是如何看出她有所领悟的?要知道她现在可是戴着面具,别说情绪了,连模样别人都看不见。这老人是如何断定自己的改变?
枯槁老人看到卿狂这模样,又摇摇头:“痴儿,我修炼虽不如那些天才精彩绝伦,但论酒道,我李锋说二,谁敢说一!你饮下观雪,一觉天明,再醒已是换了层骨,光凭这身盈盈灵气,谁能不知你这一夜蜕变。”
卿狂听后脸上有些尴尬,感情是这么回事,她还以为这老人是不是有什么独家秘法,可以窥探人心。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背着事情最多的是你,领悟最快醒来最快的竟然也是你。与你一比,崔酒鬼这一辈子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简直不胜其烦。”枯槁老人话锋一转,改夸起卿狂来。
卿狂反而听出了其中含义,她又抱拳,对枯槁老人问道:“恳请前辈告诉在下,这观雪酒,其中是何奥妙?为何我只饮下一杯,便能有此改变?”
枯槁老人看了看日上三竿的毒辣日头,转过身背着手便又往酒楼内走去,苍老声音也缓缓传来:“落雪,停雪,观雪,本就是一种酒,观雪。只不过每一种酒皆是观雪三道程序中的其中一道而已。观雪并不是靠酿造就能得来,而是这滚滚红尘中,万千过客的午夜梦回。”
卿狂便跟在老人身后亦步亦趋,她有些惊讶:“以梦酿酒?”
枯槁老人背对着卿狂点点头。
卿狂只觉得闻所未闻!
枯槁老人继续道:“人活一世,无论好坏皆有其定数因果,一念起万水千山,世间万般美好,愁绪,不甘,心酸,愤懑……皆是风景,它存在每个人的记忆里,脑海中,每每梦醒,惊起而坐,正是他们的悔恨,惆怅,哀思……众多纷扰,那些情绪如巨石磨汁,一点一滴辗转反复,直到他们不再梦到那些过往悔恨,美好时光,求而不得,转而渐渐淡忘,迎接新生,方得一滴。只是这想放下,又谈何容易……”
如果容易放下,又怎会轻易拿起?
每夜惊梦,深入骨髓,一句放下,倒是云淡风轻。只是无论是不甘,还是情愫,皆是虚妄,皆是无望,既是执念,想要放下,谈何容易……
一如卿狂,已身阶君王境,不照样仍旧放不下三千多年前,替她死于雷劫下的左恩爷爷么。虽然于所有人而言,不过短短十六年,但在卿狂心底,却像是过了三千多年。
若非因缘际会,她偶然饮下一杯观雪。只怕心中芥蒂,还会继续。
那是埋藏在心湖底下的秘密,从不轻易触及光影。
只是令枯槁老人惊讶的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心湖底下全是坑洼,有一些已经被填了起来,有些被渐渐遗忘,只是这般心湖,亦是枯槁老人生平仅见。
只是可惜往后若就没了这观雪,这少年以后心湖……可要如何去填补。
罢了罢了,他与这少年不过萍水相逢,一念起,顺手赠杯观雪已是沾染了因果,难不成还要他一路呵护不成,修炼大道,自有章法,他看过听过也就罢了,哪里插手管得过来。更何况这缘是善是孽,谁又能知道。
枯槁老人叹息一声,又道:“你问我观雪有何用,便是如你亲身体会,它能将任何修炼者一路走来的经历心结,化为灰烬,让你修炼大道从此不再郁结丛生,无端生了心魔,阻碍修行大道,否则轻则废人一个,重则……呵呵,没有比死在雷劫之下灰飞烟灭更重的否则了吧。”
他与这少年相识,也是一场缘分,无端卷进自己与崔江的赌约,那为了这不算坏的缘分再添一桩美谈,也是可以的。于是枯槁老人便大方的赠了卿狂一杯观雪,只是这无意间的相赠,却让他看到了卿狂心湖底下的波澜风景,着实令他吃了一惊。
这到底是经历了些什么事情,才能让一个少年心湖,若神技飒沓,满目疮痍。
他突然有些想劝卿狂要不要再饮一些观雪,因为心湖里那些他看得见的虽然已经被填平,抹去痕迹,但那些他看不见的呢?枯槁老人想到这里又立马摇了摇头,且不说这少年眉宇间洒脱惬意,松懈一身负担枷锁后领悟心结之外,有助于修行的感悟,这就足以说明少年的心智成熟,那些其他心底事,想来也会随风而逝,褪色在泛黄记忆里。且说他还欠着崔江,折扇少年一人一瓶观雪,这数量可是有些大。
他老了,磨不动大千世界的万丈红尘。
一老一小漫步在这小楼里,听着木桌上两人的呼呼大睡,闻着搂外纷扬的花香,一派悠闲散漫,美化了光阴。
谁都不会料到,饮过观雪抹平心结的那个青衣少年,有一天会崩溃若狂,终究辜负了这酒肆小楼,片刻的落花时光。
听到这里卿狂才恍然,随即抱拳冲枯槁老人一鞠到底:“卿狂多谢李老前辈赠酒之恩!”
能解开心魔的酒,这世上她走了几遭,还真没有遇见过。早在魔道,她就领教过傲天行心魔的可怖,心魔起,万物皆杀,别人尚且六亲不认,强悍如傲天行,简直是要株人九族。
想到这里卿狂便又对枯槁老人敬重几分,如果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这酒离了小楼便没了那种神奇,否则她还真要无论如何也要买下一坛,哪怕一掷千金,她甘之如饴。难怪之前崔老哥说买不起观雪酒,如此神奇的酒,价格真是多少都嫌少。而酒楼老人转手便赠了自己一杯,这份善心大恩,卿狂实在不敢以任何人的名讳来承接,唯有卿狂,方能些许好受些。
看来以后只能带着傲天行那厮,来这观雪楼一醉方休了,真是可惜。回头她得好好准备准备,争取买得起一杯观雪,顺便告诉傲天行,花钱别太大手大脚了,攒点钱买酒喝。
以傲天行的领悟力,卿狂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想到这卿狂突然发现她有许多人要喊,比如在尚在混乱疆域苦修的应离,自由城的大哥,满大陆晃荡的傲天行以及他的本命魔兽天烬,互送小孩回家的苏妄言,随大哥,花迎姐姐,以及跟随她多年南征北战的魔兽伙伴们,还有许许多多的朋友……这么一想,她简直不敢想。不过还是先揪着傲天行来,谁让他生了心魔,虽然后来他似乎像是压了下去,但心魔终究是心魔,强大如他一路修炼一路走来,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闻过,如此还生了魔,哪里是一句轻飘飘的放下便能释然的。
枯槁老人阅人无数,眼下卿狂不做声,便猜到了她几分想法,当下笑了笑:“不用想了,你可知观雪酒为何出了这酒楼便没了那效果?又可知观雪酒为何无价?”
卿狂心头一凛,然后老老实实摇头。
枯槁老人道:“因为这座小楼,本身就是一处古老阵法,所以它能吸纳大千梦境,碾压成酒。这便是它为何离了酒楼便失去这种能力的原因,至于它为何昂贵……”
枯槁老人伸出手指了指趴在木桌上睡觉的崔江与折扇少年,缓缓开口,语气黯然:“那是因为喝的人越多,心结越少,阵法点滴凝结下来的酒,也越缓慢。到最后,终将归于虚无。”
“观雪……终究会消失。”
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世人酿造它,世人前来寻找它,最后,世人抛却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