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毒》寐枕歌

4、第三章 埋伏

　　死亡近在咫尺，却不经意触动了生存的本能。
　　眼前出现刹那的白光，那一刻他从未感觉到那样彻骨的绝望。他从不怕死，怕的究竟是什么，甚至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逃离这里，逃离这个人。
　　被放开的时候，他无力地扶住书架，大口地喘着气，呼吸声很快转为了剧烈的咳嗽。
　　周围很黑，看不到崇利明现在的表情。但那双冰冷的手却扣住了他的手腕。意识游离中花九卿想起那个老旧的本子，幸好没有被他发现。
　　总觉得现在他们的关系十分微妙。前一刻还与你耳鬓厮磨，下一刻却对你伸出杀戮的手。
　　“以后再来的话，就是这样的下场。”男人明显地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声音小了下去，但依旧冰冷。他的手指越过黑暗，指向那具墙角的骸骨。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崇利明先开了口，
　　“抱歉。”
　　花九卿报以一个嘲弄的微笑。
　　从认识到现在，似乎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所谓的同伴，但是。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至少他清楚地记得，那时的他，是真正想杀死自己的。
　　“从前，我们是恋人？”
　　这个问题他问过太多遍。如果对这个简单的问题都无法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那么如果不是他头脑不够聪明，就是这个问题本来就莫名其妙。
　　崇利明怔了一瞬，转回头却笑得魅惑，“当然，你爱我爱得死去活来。”
　　那么你呢？很想问他这句话，可是却无法说出口。最后只剩一个苦涩的微笑，那人伸出手，指尖滑过他的发，“莲要见你，要小心，对于你失去记忆这件事，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从前的你手里抓着他很多把柄，一旦这件事被他知道，一定会趁机对你动手。”
　　“谢谢。”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慌乱，却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瞳子，明明是那么美的眼睛，通透的颜色，却永远都看不分明。
　　卷帙泛黄，挑亮一根灯芯，小心地遮住窗口晕出的昏黄，花九卿压抑着忐忑的心情打开那个从密室带出的本子。似乎只有第一页写了字，后面的都是空白页。

　　他已经知道我做了些什么，他不会放过我。
　　那女人我已经做掉了，只希望他能放过那个孩子。皇室的罪孽不应由无辜者背负，只是他说，这是赌注，我赌输了，所以理应由他来决定我的一切。
　　我该怎么做？

　　再之后，就再无半条可供阅读的信息。没有署名，更没有年代。只是这字体怎么看都有点眼熟。
　　花九卿皱起眉，想找那把从茶楼弄来的金扇比较一下，却发现它早就被雨淋坏了。
　　再看窗外，漫无止境的黑暗几乎要腐蚀人的心神。他这次不杀你，不代表下次不会。那地方绝不能再去第二次，所以。
　　“你说你忘了怎么写字？”男人从桌前回过头，“不过是撞了一下脑袋，怎么变成这样了。我把明琇叫来，让她教你，好吧。”
　　“不想？你不是很讨厌和我接近么。”见他摇头，崇利明眯起眼睛，却已经动手铺开一张生宣，动作熟练地蘸墨，“过来。”
　　还未来得及反应，掌心就被塞了一支毛笔，然后有手指覆住他的手，冰凉的。
　　“这是你的名字。”落笔沉稳而自然，笔力却很是强劲，端正的颜楷。
　　如果一个人写惯了行书，楷书怎么会写得这样工整？
　　必须要找个机会再去一趟。既然有这一本，那么那个地方千千万万的卷宗中一定有更多能帮助他了解这些扑朔迷离的过去。
　　忽然背后传来咳嗽声。金明琇不耐地撑着门框，“你叫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快放开我哥。”
　　“他要我教他写字的。”男人的眼神很委屈，但还是乖乖放了手。金明琇急急地走过来，一把捉住他的手，“就是失忆了也不能这样，你难道不知道他……”话未说完，竟瞥到一道狠厉的眼神，立刻悻悻地改口，“他……他很得寸进尺吗。我来接你回去，记得如果他们对你提问，要按这个纸条上写的说。”
　　“嗯。”他接过纸条，向着男人礼节性地微笑，“那就先告辞了。”
　　“这地方道路复杂，我送你们。”崇利明披了外套，似乎不经意隔在两个人之间，花九卿连忙回道，“不必劳烦贝勒爷，我们自己走就好。”
　　金明琇看到他投来的眼神，立刻附和，“就是，我在这里走了两三遍，大门在哪里，我还是知道的。”
　　既然要搬出去，又带着明琇，他没理由拒绝吧。
　　“我今天有事也要出门，”没料到男人竟狡黠地笑了，“顺路送你们一程也是应该。”说着率先迈出门去。
　　“嘁……”金明琇长吁一口气，“官府的人都这么嚣张，不用理他。你那个院子比这个要好得多，听说还是某个亲王之前的别院，仿颐和园建的呢。车等在外面，我们走。”
　　本是想打探清楚这里的房间格局，这样也许可以推测到昨天那个密室的位置，可惜那个人可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倒是金明琇完全忘了刚才被他恐吓的不快，两个人聊得很开心，从朝廷大事聊到哪个摊子的小吃很美味，这时的崇利明完全没了平日的危险气息，从前不曾觉得他这样健谈。忽然觉得这样冷淡的自己就像是个陪衬。
　　“怎么了，告别他一定很不舍吧。”金明琇拉了一下他的袖口，做了个鬼脸。
　　汽车绕过一个弯，花九卿轻点她眉心，“你这丫头。”然后低头接着看那纸条。
　　『问题一：卿少消失多日不知去往何处？回答：这件事似乎和莲哥儿没什么关系罢，还是说，你对打探先生的密令很有兴趣？』
　　『问题二：那个叫什么崇利明的，怎么样了？回答：官府的人不去招惹最好，我又何苦调查他的去向为自己平添事端。』
　　『问题三：那天你忽然逃出京城，难不成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回答：比起莲哥儿对帮内事物的热心，花某真是望尘莫及，谈何心虚。』
　　……
　　“这纸条上的话怎么都像是冷嘲热讽，”花九卿失笑，金明琇把那纸条抢过来，“莲那个大脑没几根筋的很好骗，这么说就可以，等什么时候我爸要见你，再给你个更完备的方案。”
　　柳丝拂，雁声远，残红点点如血。亭台楼阁皆精致非凡，遥遥望去，不知是人惊扰了画，还是画变成了人的梦境。
　　二人被下人引着踏入院子时，数十守卫依次鞠躬问好。正厅就在眼前，却似乎很遥远。
　　离从前的自己很遥远。
　　“纸条都背住了么？”金明琇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花九卿没有回话，现在的他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吸收外界有用的信息，然后在脑中进行精密计算，转化成残缺记忆的一部分。
　　“我说，莲那个家伙……”金明琇的唠叨声戛然而止，表情有点不自然，“……啊，真是倒霉，说曹操曹操到呢。”
　　花九卿抬起头，正对上一双似乎在燃烧的红色瞳子。虽然晓得这人的身份，但还是有些惊讶，他本人的气势比照片上强了不知多少倍，相貌虽然英俊，却不想崇利明那样夹着风流和儒雅，而是野兽一样不羁的美。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全身的血红花朵看去鲜艳得似乎在滴血，莲的表情，却十分僵硬。
　　“你……还活着？”
　　花九卿唇角微勾，笑靥绝艳，“让莲哥儿失望了。”
　　莲挑挑眉没再多说，金明琇暗自做了个『完胜』的手势，还没来得及开心，他的下一句话就让她呆若木鸡。
　　“先生——‘老头子’请你进去。”
　　金明琇连忙扭头就跑，却听半敞的门内传出一个低沉醇厚的声音，“明琇，站住。”
　　从来没遇到过一个人的语气可以那么温柔，却不带任何感情。即使没有见到金先生的人，却仍就能感到声音里迸溅的冰凌。
　　本能告诉他，他想要逃跑。
　　“进来。”
　　金先生的背影隐没在沉重的黑暗里，纤细的檀香在手指间划过一个优美的半圆，烟雾袅袅，乱了一室清冷。
　　他没有回头，只是兀自打量面前眉慈目善的佛像。紫檀的冷香浅淡晕开，香气浮动，就连身后的关门声也变得微不可闻。这个男人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和他待在一起时全世界都变成虚无的陪衬，你唯有注视他，听命于他。
　　“最近过得可还好？听人说你吃不惯京城的食物，特意托人带了你从前喜欢的南方点心。”金先生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真是劳烦先生了，晚辈不敢。”
　　“还是这样，怕点心里有毒？”金先生转身，眉眼并不凌厉甚至带着温润的风骨，眼神却令人不寒而栗，唇边一道嘲讽，“还是说，你怕我？”
　　下颌被抬起，明明只用了两根手指，那力度也足够花九卿表情扭曲。
　　“先生说笑了。”他挣开束缚，“只是最近没什么胃口，怎能为一个花九卿坏了先生的兴致。”
　　金先生勾起一个微笑，“看你这些日子东奔西走消瘦了好多，这样下去身子会撑不住。肺病好些了么？”
　　花九卿倾茶奉上，“好多了，多谢先生关心。”余光瞟到桌上的锦盒，里面装着各式精美的糕点，若是答应了金先生的要求，岂不意味着露馅？崇利明告诉他他以前喜欢那些昂贵的菜肴，可现在不喜欢，意味着现在的自己和从前的口味全然不同。那么一旦他拿了从前不喜欢的点心，失忆的事马上会被发现。
　　“这个云片糕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似乎觉察了他的心事，金先生依旧浅笑，视线扫过锦盒里一种素白的点心。
　　怎么这样。
　　既没有问他关于失踪的事，连堂口公事也半字不提，金先生所说的那些话简直就像在和他聊家常，虽然已经打了满腹草稿，现在只能凭借本能作出应答。
　　“从前喜欢的也许现在会厌恶，但是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也许很难改变呢。”金先生似乎在自言自语，但眼睛却透过水晶镜片嘲讽地直视花九卿，“为什么没有看到『尊』？”
　　花九卿垂眸避开他的视线，“近日不想看到他了而已。”
　　“可你从前是片刻都不让他离身的。”金先生站起来，浓稠的阴影飘散在淡淡的黑暗中，“有人合作固然是好事，但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要居安思危。就这样，我有些累了，你先下去吧。”
　　“晚辈告辞。”
　　“叫明琇进来。”那人的背影似乎有些疲惫，手指轻顶着太阳穴，身影却不撼动一分一毫。
　　莲和金明琇候在外面，见他出来脸色不好，都有些奇怪。
　　“喂，我爸打你了？”金明琇皱眉，“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我是逃出来的，我爸追到这儿，这下子我都自身难保了！你等着，露馅也没关系，我马上给你一个方案二……”
　　“小姐，”花九卿无力地阖上双目，“有点累，先走一步。”
　　其实根本不怪金明琇，她帮了他那么多忙。而且没有人拥有欺骗那个人的能力，就算准备好了所有辩词，在他面前也只会成为无理取闹的谎言。
　　“喂，卿十二。”有人在身后叫住他，“消失那么多天外面都说你死了，骗人很好玩？”
　　“这似乎不关莲哥儿你的事罢。还是说，你对打探先生的密令很有兴趣？”
　　丢下一句，他转身离去。
　　被下人带着绕过重重幽径直达原来的庭院，清冷如他也不禁赞叹这园子的精美绝伦。余光瞟到下人手上端来的东西，呼吸又是一窒。
　　那个锦盒。
　　那男人连同他送的东西都似乎令人望而却步，回到房内，遣退了仆从，他犹疑着拈起一块雪白的糕点。
　　骗人也无所谓，纷纭乱世谁的话又能当真。
　　入口绵糯，甜而不腻，回味绵长，确实美味。
　　再试着吃别的，都没有这样特殊的口感。
　　“你进来。”仆从正在门口戒备，冷不防背后有人命令，浑身一凛。
　　“别回头。除非你想死……通知下边各个堂口，尽快打探到关于『尊』的消息，我要见他。”
　　仆从浑身发冷，但还是颤抖着吐出不完整的词句，“卿……少，尊爷不是被您……处……处理掉了吗……”
　　花九卿怔了一怔，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您……失踪前啊，您让他自行了断……”仆从说着变了脸色，颤抖着带出哭腔，“卿少饶命……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头痛的感觉再次清晰，他忙伸手顶住前额，咳嗽了几声，“你下去罢。”
　　房间的门轻轻关上，他摸索着腰间的药瓶，取出一片吞下，瞬间感到好受了些。忽然忆起崇利明说过他身子亏空，若只靠西药压制会造成更大损害，也只是苦笑一下。
　　那个男人，究竟对他隐瞒了多少事？
　　行李都放在房里，他随手翻了翻，都是些衣裳药品之类。花九卿神色一凛，再次确认一遍，没有那个本子。
　　泛黄的册子，在金发男人的手心静静蛰伏，崇利明刀锋般线条锐利的薄唇上扬起一个弧度，随手把册子贴近桌上的灯火。
　　“这本子你之前没见过吧，烧掉未免太可惜，也许……”可颜辛蹙眉，搬远了油灯。
　　崇利明笑，“也许？一个死人留下的东西有必要留着沾染晦气么。”烈焰如蝶，翩跹着舔舐残损的纸张，灰烬翻飞。
　　“阿辛，你说他回去之后会怎么做？”
　　“这些连你这个当事人都未可预料，更何况我这个局外人。”可颜辛抬手，晶莹的白子在棋盘上敲击出清脆的声响，“该你了。”
　　崇利明拈起黑棋，却久久不肯落子，两道漂亮的眉毛绞成一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样下去，真的很累。倒是你说，现在的花九卿，是否拥有和莲那小子抗衡的力量？”
　　可颜辛道，“无论是否记得从前，实力总是不会有变化的，就像这一盘棋，不会因为忘记了对弈者就亲手断送了整盘河山。说到底，还是你执念太深，不肯放他走罢了。”
　　崇利明犹疑着落子，却忽然扬起下巴，“阿辛，你下的是什么棋？”
　　“围棋，有什么问题吗？”
　　“我下的是五子棋。”玄衣男人苦笑，“忘记对弈者固然不会使棋艺退步，却容易使人不知身处何地，也不知世道如何。”
　　可颜辛愣怔，继而垂眸，“所以，你还是打算继续引导他？”
　　“不然该怎么做？你知道现在这样其实已经够我头疼了。”某人说着开始按揉额头，可颜辛无奈地打掉他的手，“少来。”崇利明睁开眼睛，琥珀色的明眸狭长上挑，掏出一个册子，一抹凌厉的眼色，“回头差人把这个送到青帮去，要小心点，老头子大驾光临……哧，那只老狐狸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无论如何，现在先让花九卿恢复他从前的权力，一切就都好说了。”
　　可颜辛不动声色听着他的精彩计划，眉头却一寸寸锁紧，神色有些不自然的凄哀。
　　“一哥……听我一句话。”他有些犹豫，“无论你们从前怎样……忘了他吧。”
　　崇利明蓦然坐起身来，扬眉，“你到底出不出？”
　　“好好，五子棋就五子棋。”可颜辛汗颜，观察良久落下一子。崇利明得意，出棋，未料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不出几招便被围追堵截穷途末路，败得彻底。
　　“阿辛……再脱下去我就都输给你了，你知道我不穿中衣，虽然爷不在乎钱，可是也要顾着点脸面……”
　　“脸面？在办公事期间公然溜进胡同，你还讲究什么脸面？兄弟们都正常得很，谁对你感兴趣？”可颜辛弯起眼角，“其实你是没钱了，对吧。”
　　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于国家于江湖，亦是如此。一味学习西方的坚船利炮，无异于朽木刷漆，内里中空，甲午惨败已是教训。近些日子的变法维新，亦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腐朽的壳子若不脱掉，生长的躯体必会遭到扼杀。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无非是，一觉醒来一切都已变化，只有你没变。
　　“所以，你还是愿意效忠朝廷。”
　　崇利明眼神微黯，没有回答。
　　“那又怎样呢。”棋局被打乱，男人嘴角无谓的笑容，隐隐透出些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