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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风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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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九卿,花容月貌的花,九尾妖狐的九,卿本佳人的卿。”
花九卿想他一辈子也没听过如此恶心的自我介绍,如果不是想要搞清楚自己身世外加眼前这个长一张风流相的家伙是个绝佳的包打听,他一定无法忍受别人如此形容,况且形容的对象还是自己的名字。
“你今年二十岁,隶属青帮,不过这是从前。”崇利明负了手,玄色衣衫勾勒出一整个儿好身材。花九卿蹙起一双长眉,疑惑道,“从前?”
也许早料到他会问出这句话,某人忙不迭把腹内草稿细数,“因为现在外面都以为咱俩已经死了。”
“镜子。”花九卿完全没有被他故意吊胃口的说辞影响,抬手指向床头一面铜镜。
果然没了记忆固有习惯还是很难改变的。
那是张极具东方美感的脸孔,也就是古典话本里常说的斜长入鬓的眉,水墨画般风流的眼。饶是憔悴,也较寻常美人明艳些许,举手投足间都是幽兰般清绝的风骨。发丝如黑瀑飞流泻肩,那雪白绸衣恰似积雪被冲作两半,美得惊心。
花九卿闭上眼睛,再睁开后眼前冷艳的面庞没有变化,眼皮上仍然热度未退。他放下镜子,深吸口气凝视眼前人,“我为什么记不起从前的事了?还有,我这些伤……”心口处的一道,他判断伤得应该不深,但长度却足够狰狞,是刀伤。
“我的花大少爷。你全身只有这一处外伤,其他的都是你老公替你挡下的。当时咱们两个被人包围,你在我身后,本来以爷的武功突围没什么问题,但有个混蛋想从后边偷袭我,来不及回击,你挡在我前面挨了一刀。然后你脑袋撞在墙上,也许这就是你什么也不记得的原因……”崇利明修长指尖轻揉太阳穴,似乎是无意识间的举动,“但是你可以忘掉一切,怎么可以把我忘了?”
“他们……那些人,为什么要追杀你和我?”花九卿还是没听明白。
崇利明此时笑得分外得意,轻狂而桀骜,“很简单,因为我们私奔。”
“……”
“爷急中生智,躺下装死,顺便碰翻旁边的油灯制造一场意外火灾。本来以为自此就可以‘淡出江湖’,孰料你竟不记得我。”男人直勾勾望向他的眼神简直是可怜极了,害得花九卿连瞪他一眼的气势都消磨殆尽。
“我饿了。”他弹弹指甲,最后漫不经心冒出这样一句。
花九卿不记得自己之前的生活经历,不过能为一顿饭烧钱烧成这样的,也许加上从前那二十年也找不出几个来。光是眼前那些叫不出名字来的菜肴已经晃得人眼花缭乱,更何况菜还在不停的上!
看着堆到眼前的山珍海味,花九卿只在一盘类似青菜羮的菜上动了几筷。
“来,多吃点。”某人还在不明所以地为他夹菜,葫芦鸡水晶肘子八宝贡丸,“这些都是你以前最爱吃的。”
“太浪费了。”这样说着,夹起一块芙蓉鱼片送到嘴边,竟不觉得有何美味。这种东西自己以前会爱吃?花九卿边优雅地挑着饭粒,一边打量屋内布置。看去不像客栈,说是在百姓家中也有些牵强,物什精致崭新,就像是为贵客特意布置的一样。
“这地方简直脏得要死,我们歇几日脚,就回京城算了。”崇利明食指勾起桌上白玉雕饰那壶玉堂春喝了一口,浅淡的酒香氤氲。“这一定是个了不得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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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天气凉意层层。但到了京城,却舞成一派旖旎繁华。
朱墙飞檐斗拱铜铃,从史册中走出的京华,却是低到尘埃里的姿态。它可以容得下千秋万代帝王将相,同样可以将百姓的柴米油盐囊括其中。清晨刚过,后门大街便开始苏醒。
临江仙茶楼的老板刘二虎今日很高兴。
这位刘老板平生最大的爱好便是说书,从三国到水浒,自全唐到封神,说得天花乱坠稻草生金,只要你花两个铜子儿就可以听他滔滔不绝的讲一天。但这些所谓的老一套,在皇城倾覆的当日已成过眼云烟,眼见得茶客日渐稀少,悠闲如他也不禁捋着八字胡思量对策。
高台照旧架起,茶客们一见穿着长袍的刘老板翩翩登场,不约而同地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脚底抹油。
醒堂木一拍,哗啦一声,扇面撑开。
茶客们一看台上的刘二虎,都傻在当场。
那是把紫檀扇骨描金扇面的大扇,上边风流俊雅的行书赫然描摹四个大字:伴君醉笑。扇面颇有些暴发户的俗气,字却狷狂中透着清隽,不雅不俗,中和。
刘二虎捋捋胡须,“今日我们来说今世英雄列传——”又是哗啦一声,扇面合上,“第一回,额尔吉崇利明!”
在座诸位面露惧色,这扇子谁不认识,崇贝勒爷又谁不知道,不知道这位刘老板是活腻歪了想到死人头上动土,还是……
“崇爷?”底下有人应和。
“对了。”刘二虎笑得颇具深意,“多罗哲敏贝勒,额尔吉崇利明,正白旗郡王衔。他有句格言是『万花丛中过,只采八千朵』,侠骨柔情,铁腕风流。”
要说混京城的,如果你没听说过青帮京城堂主莲爷的大名,别人一定说你孤陋寡闻。可你如果不知道额尔吉崇利明,人家会惊恐地看你一眼,然后问你,你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
此君名头要响不响,这样品次的官员在京城一抓一大把,不足为奇。他最出名的,便是他的风流。除了上边那句格言之外,他还有『三不』也被人津津乐道,就是不亵玩良家深闺、不赊青楼账、不悖女方之愿。因此此君在烟花巷颇具人缘,就连他和情人抱成一团在宅子里被烧成焦炭,也被青楼女子口耳相传得浪漫至极,简直与柳三变不分伯仲。
饶是如此,名满京华的贝勒爷死了也是众人心头的祸害。
“这位小哥猜猜,爷在追求心仪的女子时,会撑开扇子的哪一面?”
那把著名的金扇,正面是风流的伴君醉笑,背面则是正常不过的山水画。
被刘二虎点中的青年笑道,“有字那一面呗,伴君醉笑,是个姑娘都会心动。”
“错,风流不下流。这扇子既是对着别人,那么自然是让别人伴他醉笑。所以在没确定对方心意时,断不能打草惊蛇。”
一顶小轿,从容地穿过山间阡陌。花九卿拢了拢衣摆,顺便打掉朝自己肩膀伸来的安禄山之爪,自然地朝另一边移去。
“关于我从前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其实不过是一天而已,这男人在确认他醒后离开不知道去了哪儿,只告诉他他们呆的地方距京城百里之遥,然后叮嘱他要好好休息,之后就半个字不肯多说。
那些过去我会慢慢带你一起回忆的。那家伙走之前还特欠扁地留下一句。
崇利明知趣,不再越界,勾唇道,“你哪里我没看过,你觉得我还不够了解你?”撑开一柄折扇,描金扇面,紫檀扇骨,勾勒着奇山异水。
“不过既然你那么想知道,就说给你好了。”男人故作神秘地狭狭眼,“你有一个爹一个妹妹,但都不是亲生的。你那个爹是青帮帮主,但却是个十足的混蛋。这个人,你看着眼熟么。”
语毕一张照片递来,花九卿信手接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神色张狂,周身纹遍花朵。虽是黑白相片,但那嚣张的气焰似乎将周遭的空气都带得沸腾起来。
花九卿定定的看了半响,指节微曲顶住冰玉般的前额,稍稍平定心神才淡然道,“不认得。”
“这个人叫莲,算是你爹的手下,也是你的死对头。记住,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看到这张脸,叫我来摆平他,懂?”崇利明把照片随意揉成一团丢出窗外,俊脸上略有不悦神情,“你有一帮兄弟,叫什么名字爷懒得记,但别和他们走太近。你是他们老大,你那个混账爹也是,所以如果他们叫你出去,一定要拒绝。”
花九卿下颌轻点,视线不自觉被那扇面上的山水吸引,“线条密而不繁,渲染轻盈却不虚浮,浓墨浓时却不死板,颇有盛唐时的风范,请问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崇利明“哗”地收扇,笑道,“也太自负了。这是你画的。”
正在这时,轿子忽然猛地晃动几下,继而停止。花九卿刚想掀开轿帘看看发生了什么,一只修长冰冷的手忽然覆住他的手,“别出声,他们追来了。”
一边沉默地计算对方人数和位置,一边暗自埋怨这帮阴魂不散的青帮帮众,崇利明自腰间抽出个什么东西。花九卿感到自己的手被捏了一下,正对上那双被某人自己称为灿星朗眸的瞳孔。
“抓好窗沿,别动,等我回来。”
语毕人已遁出窗外。
花九卿知道这时若他逃跑自己就是死路一条,但在绝境时没有人会敢于怀疑身边最后的同伴。
轿顶猛地一沉,继而恢复平稳。
然后是类似铁丝甩动的声音。崇利明眯起凤目,挑衅地冷笑。
“爷的习惯是不会当着情人的面让别人血溅三尺。看来今天你们是要破我的例。”
说着纵身跃下,落地清寂无声。掌心轻轻一推,马匹长啸,倏忽分开包围圈,奔向远处。如此身手……甚至没人看到,他是何时斩断绳索的。
周遭黑衣人纷纷亮出武器,招式灵活,看来那些就是青帮弟子了。然而崇利明的眼光仍旧轻蔑,像看一群垃圾。
“把卿少交出来。”有人叫道。
“你们的耐心真让我欣赏。如果你们的身手能赶上口头功夫的一半就好了。”弦刀凌厉的清辉在昏胧的日光下寒凜异常,似乎能透过人的视线劈开心脏。邪佞的男人扬眉,俯仰间皆是王者姿态,手指轻扬。
花九卿透过帘帐缝隙看着外面,却许久没有动静。直到轿帘被掀起,露出熟悉的容颜,崇利明的声音很无奈,“下来吧,没事了。”
“你骗人,你们两个明明都没死……”少女尖叫的声音分外凄厉,“肯定是你把花狐狸给藏起来了,早知道不该相信你。”
驿馆中的茶品粗糙,但足以压惊。崇利明不满道,“大小姐,你简直要把你哥吓死,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人?”
金明琇嗤了一声。“反正我让他们签了生死状,我爸不会知道。如果没有这么多人,我能拦住你么?”
“你……该不会遇到马车就拦吧。”崇利明苦笑。
“对啊,”金明琇很坦然。“那只狐狸,你真的撞到脑袋失忆了?”
花九卿这才细细打量起这据说是他妹妹的女孩来。虽然只有十二三岁年纪,但那明艳迫人的美足教人看出她长大后的妩媚。见花九卿不说话,金明琇指着男人大叫,“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不然我马上告诉老爸你还活着,让他把你脑袋剪下来。”
“不关他的事。”花九卿接话,神色淡淡,“过去的一切,我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
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在听到本人亲口承认这个事实的时候金明琇仍然惊讶地睁大眼睛。“这么说,你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
点头。
“我今年多少岁,你也不记得?”
“嗯。”
“连他你也忘了?”金明琇坚持不懈指着身边的男人。
“刚刚认识。”
“完蛋。”少女终于认命,继而同情地看着崇利明,“恭喜啊。”
这丫头怎么说话的。玄色衣衫的男人笑叹,深重瞳孔里却一闪而逝复杂的情绪。
金明琇忽然猛地拉住花九卿的衣角,“但是不管你记不记得,这不是借口。你要跟我回去,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本小姐都快被小三他们折腾死了。莲那个二五仔兴奋得这些天都没有出来,你回去后保证给他个下马威。”
小手还没伸出,就被一条结实漂亮的胳膊拦在半空。
“真讨厌。你总霸占着他,他明明更想念我这个妹妹好不好!”金明琇尖叫。
崇利明勾唇,“卿,你自己选择。我数到三,不回答说明你想和我回去,回答了,你就和她走。一二三。”
狡猾的男人啊……
“那我就和他走。”
崇利明敲了女孩的前额一下,“我和你哥这么些天没亲热,早忍不住了。少儿不宜的戏码你这样的丫头还是回避,好吧。”
告别金明琇后,花九卿心中的疑惑又深了一层。
虽然从崇利明告诉他的情况和别人的反应中可以判断自己从前和这个人是恋人不假,但还是有些不一样。
因为当他看到那张莲的照片时,心底会有一种奇怪的情绪,说不上是愤怒忧伤亦或欣喜,但它们的确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在遇见金明琇后,这种情绪似乎更深了一层,他甚至有种想去了解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的冲动。
但是面对着崇利明的时候,他的大脑却一片空白。就像是街头偶尔经过的陌生人,对着那样俊美的脸孔,他居然没有想赞叹的冲动,只是单纯地觉得他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至于那些所谓的爱慕的感觉,更是无从寻觅。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头,看着依然坐在身边的人。
似乎为了配合他的视线,他纤薄的唇上扬起一个戏谑又妖媚的弧度。
刘二虎将手中的扇子转了半圈,眯起一双缝眼笑道,“凡是被爷看上的姑娘,无一例外七天内丢盔卸甲。俗话说追求女人有三招,即端茶送水,花钱如水,游山玩水。爷将这三招运用得登峰造极,所以体贴和关心之后,该到散财这一关了。”
“这里是我的别院,早些年我在这里住,叔父死后,我就发了誓将它永世封闭。现在为了逃命,只好破这条规矩了。”
虽然说是荒废多年的园子,但精巧与整洁程度竟无懈可击,只是少了些花卉点缀。花九卿跟着崇利明漫步在园中,试图通过景物唤醒那些沉睡的记忆,可那些都是徒劳。记忆像是被封存,慢慢风干在黑暗的角落,变成一只失去水分的花朵。
“崇利明。”
“嗯?”男人对他主动叫他感到意外,眉目间掩饰不住的惊喜。
“我以前很爱你……?”他用自己最大的勇气说出这句话,甚至做好了听见任何回答的准备。但沉默许久,竟没有任何声音。
许久。
“你当然爱我。就是现在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他笑得颇自负,“我依然有把握你会重新爱上我。”
花九卿淡淡应了一声,“哦。”
“真冷淡。”男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屋子,“你住那里,我就在对面,有事叫我。”
他不逾礼,就连那些温柔与关心也是恰到好处。
从前爱他的自己,也应该很幸福吧。花九卿目色空明,唇边一抹笑容,极尽浅淡。
“可惜呢,我就是爱你这样冷淡。”在他离去的方向,有人喃喃。
“我不求你变成那个样子,只要这样就好。”声音顿了顿,竟然是说不出的凄冷,“别再离开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