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兰》竹浪

87、往事

　　呼屠王的心底忽然升起万般柔情，温柔地捏起她的手说：“帕萝，这么多年了，你怎么竟一点也没变！”
　　帕萝笑着抽出手来，回转身重新把药碗捧到他的唇边，打趣着说：“我吃了不老灵药啊！你要不要喝一碗？喝下去就可以再无烦恼，立地成佛？”
　　呼屠王笑骂：“天底下哪有这么灵的药！”说是这么说，仍旧接过碗一饮而尽。
　　帕萝微笑着看他把所有的药都喝光，掏出丝帕来替他抹净了嘴角，又扶他躺下，掖好被角，便温和地坐在一边看着他。
　　呼屠王在她，心中更是感慨，柔情再次激荡起来，也情深款款地看着她，笑着回忆：“当年，你从天竺嫁过来，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裳……”
　　帕萝也点点头，微笑着说：“是啊，火红的衣裳，血一样的颜色。不穿这样的颜色，怎么掩得住我满心的血呢？”
　　呼屠王一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笑问：“你说什么？”
　　帕萝依旧温柔的笑着，笑容里甚至还有一点点少女般的娇羞。
　　“十四年前我才十七岁。和曼头陀林如今一般大，但我的心已是伤痕累累。”
　　她的语气寒冷，可笑容却依旧和暖。
　　呼屠王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么矛盾的一组情绪怎么会这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帕萝也不在意，仍笑看着他，慢慢地说：
　　“天竺贵族之家多豢养大象。从小我就有一头自己的白象，浑身如雪，再热的天看见它也觉得清爽干净。那一年，我三岁，我的小白象一岁，他们给这头小白象专门配了个象奴，那个象奴十岁。我们三个，就这么一起慢慢长大。”
　　帕萝忽然自嘲地一笑：“我还是来到楼兰之后才听说了些汉人的故事。原来传说中横绝漠南漠北、威名震吓西域的卫青大将军，当年也不过是一个小骑奴，身份和我的象奴一样。不知道当年他是不是也跪趴在地上让公主踩着他的脊背上马，更不知道当年公主踩上他脊背的时候心里会怎么想。我只知道，从十岁起，我就再也不肯踩着那象奴的脊背骑上象背了。为此，我连白象都不肯骑。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心疼那白象，却不知道，我真正心痛的是那个趴在地上的象奴。”
　　呼屠王神色一变，心中忽然又了非常不好的预感，紧张地看向帕萝。
　　帕萝看到了呼屠王的神色，却仍旧淡淡地笑着，继续说：
　　“我十四岁那年，那象奴已经长成了个英武的青年。我几乎天天都呆在象园里看他。人人以为我是在看那头漂亮的白象，其实我的眼睛始终跟着他转，他到哪里，我的眼睛就跟到哪里。但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心，只是觉得自己很奇怪，我能闻到他身上别人闻不到的气息，能看到他眼中别人看不到的神情，能听到他任何人也听不到的心声。我把这事说给最亲密的堂姐听，她却笑我，说我那是在胡思乱想，一个卑贱的象奴，怎么值得高贵的笈多公主多看一眼？”
　　“但是，堂姐波罗婆伐地笑归笑，笑完还是生了疑心，悄悄把这事告诉了她的父王，也就是我的伯父超日王。伯父又悄悄把我父王叫去商量。从此，我父王便隔三岔五地找机会打他。他以为，如此一来那象奴就不敢再招惹我，就会躲着我，可谁知那象奴却倔强的狠，就算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也不过胡乱地包扎一下，第二天又出现在我的象园里。就算腿被打断了，他也不过告诉是自己不小心摔断的。可是，次数多了我总要怀疑，他怎么一再跌断腿？我悄悄去翻了医书，这才发现，他那些伤根本就不是跌伤，那就是被人毒打造成的。我哭了，哭着滚入他的怀抱，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爱上了他。”
　　“你！”呼屠王惊叫了一声。
　　如果说，才帕萝开始述说她在天竺时的故事一开始，怀疑、愤怒就已经像小火种一样星星点点在呼屠王心里亮起来的话，帕萝刚才的话，便如一场疾风，猛地把这些火星煽成了一把熊熊烈火，这团火，足以烧毁整个草原。
　　帕萝却仍旧冷笑着看着他。
　　呼屠王对上了帕萝那双冷静的眼睛，浑身又是一颤。
　　帕萝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只有着如烟似幻的哀愁，化不开，散不去。
　　如一场暴雨，这团淡淡的哀愁霎时就浇熄了呼屠王心中的怒火。
　　他长叹一声，无奈地看着帕萝。
　　帕萝仍看着他，似乎专意在等他的反应。等不到他为此说一句话反而不甘心似的。
　　呼屠王也看明了她的心意，注视着她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轻轻长叹一声，叹道：“那时你还小，我不怪你。”
　　帕萝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也许，她方才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承受他的激怒，却没有想到，平日里那么暴戾的一个人，今日却说出了“我不怪你”这几个字。
　　帕萝看着呼屠王的神情渐渐失去了刚才的镇定，一丝痛苦与不安悄悄爬上她的眉头，可她还是强作镇定，假笑着继续说下去。
　　“我哭着去责问父王，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可是父王却说，他之所以不把这象奴立刻赶走，是怕刺激到我弄巧成拙的缘故，他希望过段时间我自己把这下贱的奴才丢开。可既然现在我已知道了此事，他也就再也不必顾忌什么了，他当着我的面，下令即刻把这象奴双腿打断、扔到郊外，任他自生自灭。”
　　“我又哭又闹，威胁他说，如果他不把象奴找回来，我就什么东西也不吃。我真的做到了，我三天三夜什么都不吃，直到把自己饿得晕倒在床上，醒来时却发现，父王命人熬了浓浓的米汤，趁我晕倒时满满地灌进了我的腹中。他见我醒来，对我说：你死心吧，你想绝食，我不拦着你！只是你最好直接把自己饿死，否则，你晕过去一回，我救你一回，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折腾几回？”
　　说到这里，帕萝已经再难维持原先平和柔美的形象，美丽的脸也开始逐渐扭曲。她看看一脸惨白的呼屠王，冷笑着说：“一众兄弟姐妹中我最得父王、伯父的宠爱，平日里，真以为我就是他们心中的宝，只要是我要的，他们必定会满足。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那些宠爱都是假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就算是至亲的父女兄弟之间，又哪里有什么真情？可惜，是我懂得太晚！不过好在，经过那一次，我还是懂了。那一年，我把一切都看明白了，都想透了。
　　几天后，波罗婆伐地特地跑来看我，告诉我说伯父已经决定把我嫁到楼兰来。她恭喜我！她说楼兰虽远，却也正因为远，那里没人知道我的事，我可以重头开始做一个尊贵的王妃。波罗婆伐地说这话的时候，满脸得意的笑……”
　　她忽然也得意地笑起来，神经质的说：“好在，她现在应该也笑不出来了……”
　　呼屠王张张嘴，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可看帕萝神情冰冷的样子，着几个字便堵在嘴里，根本不敢问出口。
　　帕萝又轻叹口气，看着远方慢慢地继续说：“嘉亚丽一直在我身边，从小跟着我长大，看着我和那个象奴被人拆散，十分同情我。她悄悄拿自己的积蓄出去请人打听那象奴的下落。还真给她打听到了！原来那象奴没死，被一个萨珊的商队救了，跟他们一起去了萨珊。我不信，以为她是与父王他们串通了来哄我，可她捏住自己的喉咙，发誓说那都是真的！捏喉咙是我天竺人发毒誓时的动作，我看了她很久，终于还是信了她。”
　　呼屠王沉默了，难怪嘉亚丽与帕萝的关系非同一般，原来，在帕萝最伤心绝望的时候，是她在帕萝身边鼓励她活下去的。
　　想到这里，他都不知道是该恨嘉亚丽，还是感谢嘉亚丽。
　　帕萝继续幽幽地说：“看我不再闹着寻死觅活了，父王他们就开始着手准备我的嫁妆。三年后，他们告诉我说要把我送到楼兰来成亲。当时我心里已经暗暗决定，就是死也不会嫁到楼兰来的。可没想到嘉亚丽这时却带了另一个令我震惊的消息来。她说，那个象奴派人来找她了！”
　　讲到这里，帕萝才真正笑起来，眼睛里满是喜悦的光芒在闪耀，霎时就明艳动人起来。
　　呼屠王看着这样的帕萝，心却沉入了深谷。
　　明艳的帕萝，却不是为自己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