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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柔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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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小河旁,看着那一片墓地,空信只觉得有一种莫名的阴惨可怕和难以置信。
国师环顾了下四周,缓缓走到人群的中央。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低眉肃穆地站着,可周围人的声音却立刻压了下来。不仅周围上百名来自西域各地的僧侣,就连外围的士兵们都沉寂了,庄严地看着国师,等待他说什么。
国师向四周行了个佛礼,盘膝坐下,开始默念经文为亡灵超度。他身侧的高僧们也都坐了下去,一同小声念起来。
虽然每人都压低了声音,可上百人一起低声吟哦,那声音也清清楚楚的传进了曼头陀林1耳朵里。曼头陀林凝神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国师念的这卷经有些耳熟,可又想不起什么来,好奇地悄声问空信:“这是什么经?怎么我没听过?”
空信淡淡瞥她一眼,似乎对她的行径有些不满,可是对上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心肠终究硬不到底,轻声说:“是《佛说大灌顶神咒经》,专门超度用的,你自然没听过!”
曼头陀林的脸色却陡然变了,悻悻地回看他一记,那眼神哀怨得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听过?可是,嘴唇动了动,这句话却没说出口。
空信看她这神情,心里倒是奇怪,曼头陀林什么时候也能憋住话不说了?
看曼头陀林的样子,仿佛刚才的好心情忽然就全没了。空信的心中有点没底,想过去抚慰几句,又完全不知道她在哀怨什么,无从抚慰起。况且,看此刻国师他们都面色肃穆,也不敢高声说什么。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圆通却也发现曼头陀林的神色有些异常,他略有些不放心似地看看无谶,便立刻大步向曼头陀林跑过来,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曼头陀林脸色已经有些发白,看见他过来,似乎情绪也没什么好转,无精打采地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圆通却不信,仔细地看看她,问:“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不高兴了?”一边问着,一边转过头来看空信。疑惑的眼神中经竟还带着点责备,仿佛就已经认定了是空信惹了她一般。
曼头陀林忽然就烦了,猛地一转身恨恨地叫起来:“真没事!”
她的声音细腻却尖锐,在一片低沉的高僧吟哦中突兀如一声狼嚎。
然而,国师广额却连看都不向她这边看一眼,继续低声默念着。
圆通吓了一大跳,却又连忙跟着她转过去,还在不屈不挠地低声问:“你不高兴?”
这人怎么偏就喜欢多管闲事不让她自己安静安静呢?曼头陀林心里说不出是酸还是恨,愤怒地抬起头,又狠狠地喊:“别管我!”
说完,一跺脚,忽然向戈壁深处跑去。
“曼——”圆通被她吼得莫名其妙,又看见她忽然抛开,顿时急了,就想冲过去追。可是身子刚一动,衣袖却一紧,回头看,空信正沉着脸,紧紧拉住他,慢慢摇了摇头。
空信抬眼看看远处那个衣裙飘扬的身影,视线又慢慢落回到圆通的面上。
圆通也顿住了身形,定定地凝视着他。像是在审视他的内心,又像是在等待他说什么。
偏偏空信只是拽住他的衣袖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像一座沉默的山峰。
圆通的脸上勾起了个淡淡地笑。他也不开口,只淡泊地看着空信。
两个人沉默地对峙,谁先开口,谁便输了。
空信似乎也没料到圆通居然也一句话不说看着自己,那深潭似的眸子猛地收缩了一下,面上也显出一点点错愕。
圆通真的轻轻笑了起来。
在他的笑容里,空信那沉默的坚毅一点点涣散下去,不仅目光变得闪烁,就连整个人似乎也立刻有了些惶恐,他的唇动了动,终究还是轻轻吐出几个字:“……别去打扰她……让她自己静静就好!”
圆通嘴角的弧度却更大了,他又朝那个渐渐变小的身影看了一眼,非常好脾气似的轻声说:“她那么伤心,一定很想有人陪!”
说完,他的手暗暗用力一振。
静寂的戈壁里,在一片嗡嗡做响的吟哦中,“呲——”的一声轻响却在空信的耳中轰鸣。
衣袖破裂的轻响,像摔碎举世无双的美玉,像折断春夜里正在生长的嫩竹。
空信怔怔看着他笑着挥一挥破碎的衣袖,向曼头陀林那里跑去。
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喊:“追上去,你也追上去!”可是,双足却像深深地陷入流沙一般,动都动不了,任凭那个声音在心底翻江倒海,整个人却只呆呆地注视两个身影渐渐合在一起,却不能动。
从小到大,曼头陀林也有好几次像刚才那样忽然就情绪低落起来,每到那时,他总相信自己静静地守在一旁看着她就好。他总相信,那些安慰话事实上没有丝毫无意义,反会徒惹曼头陀林的烦躁与不快。更何况,他明白曼头陀林的骄傲,她一定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落寞的样子,所以她才会跑开,跑到人群之外,像一只受伤的小鹿那样静静地自我复原。而他所要做的,不过是替她静静地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接近,不让任何人看见她受伤的样子。
他以为,自己所做的是给她最大的尊重。可是,难道自己一直都错了?难道真如圆通所说,其实曼头陀林的真心,是希望有人能去陪陪她?宽解她?
他怔怔地看着远处一红一白的两个身影。曼头陀林没有把圆通赶回来,难道,真的圆通才是对的,自己一向以来都做错了?
戈壁中,空信茫然注视着远方,渐渐的僵住。
隔了许久,身后响起脚步声,他才慢慢转回身来,正对上无谶那张悲悯万生的脸。
空信勉强笑了笑,轻声问:“大师怎么在这里?”
无谶笑着回看仍在念经的广额等僧人们一眼,淡淡一笑:“我只是为他们默念了一卷《饿鬼报应经》和《佛说五蕴皆空经》,并没有念《佛说大灌顶神咒经》。”
空信一怔,愕然看着他。无谶却仍旧淡淡笑着看他。
蓦然,空信猜到了什么,试探地看着他问:“是因为《大灌顶神咒经》乃大乘的经卷?”
无谶又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说:“我们修佛之人修的是心,不是术。修的是超脱业报,不是法力无边。超度云云,本为外道所喜,本就不是佛家正道。”
空信顿时明白。无谶大师的确是小乘佛教的高僧,始终对大乘佛教怀着一点戒备。只是,他奔驰二百里到这里来,难道不是为了那些亡魂超度的么?
“原来大师不信超度这回事的。”他淡淡笑着点头,心中的疑惑却没有问出声。
无谶却像是听到了他心中的疑惑,又淡淡回身看了仍在念经的众人,沉声道:“我从天竺来,路经于阗时,也曾亲见当地人沉迷于超度之说,只是没有想到,楼兰国师竟也信奉这样的说法。”
无谶的神色之间竟有些痛惜,空信听了,心头却忽然“咯噔”了一下,也茫然向国师广额看去。只见国师广额沉静地微闭双目,正一脸虔诚地为亡灵超度。可一个疑惑却不安地爬上他的心头。
初入楼兰时,法显大师就曾与广额论辩过佛法,广额分明是一个小乘的宗师,怎么竟也习大乘法门,做起了超度的法会?
他又向那边上百名僧人看去,广额仍旧与往日一样,一脸沉静。
然而,他却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尖叫“啊——”
空信的浑身起了一阵冷汗,猛然转过头去,只看见曼头陀林惊慌地伸手指着自己这里方向。
曼头陀林面色惨白,浑身都在颤抖,眼睛更是直勾勾的瞪着前方,一脸的惊恐,简直像看到鬼一样。
圆通终于气喘吁吁地跑过去,却又在曼头陀林的身后站住。
那个背影告诉他,曼头陀林有些伤心。明明听见了他侧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那个身影都不肯转过来。
难道空信说对了,该让她自己静静?
刹那间,圆通的心底闪过这个念头,可很快他又甩甩头,像是要把这念头甩出去一般。
“你……你怎么了?”圆通看着那背影,小心翼翼地问。
曼头陀林仍旧背对着他,不肯转过来,也不肯说话。
圆通的心底更有些不惶恐起来,更加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来对了——又或者,自己是不是该转身离开?
可是,他的背后仿佛还凝结着空信的目光,他可不能就这么在空信的注视中转身回来。
圆通轻轻走过去,走到曼头陀林的身旁。
曼头陀林没有走动,也没有出声阻止,仿佛默许了他的这一行为。
圆通略微放了点心,在她身边轻轻坐下来,想劝两句,却又不知她究竟怎么了,也就更不知该从何劝起。他有点百无聊赖,忽然不知道自己跟过来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仅仅是要跟空信赌气?
曼头陀林茫然拖着脑袋坐着。右手闲闲的撑在身旁的沙地上。暗黄色的沙砾,将她的手衬托的越发白皙、细腻,还有一些单薄。
圆通的心忽然一动。慢慢也放下了左手撑在沙地上。
曼头陀林似乎仍未察觉身旁有人一般,仍旧托着脑袋出神,一动不动。
圆通的左手几乎都能感觉得到曼头陀林指尖传来的隐隐热气,可是曼头陀林却仍旧一动不动。
圆通的心却开始通通狂跳起来。不到一寸!两只手的距离不到一寸!只要他的手再往旁边挪一寸,他就能触到那只白皙的小手。
不管她在忧伤什么,什么也别想,只要抓住她的手就好,她把所有的悲苦全部捏在自己的手掌中,再全部捏碎!
圆通不知从哪里忽然升上来一阵勇气,猛地出手,果断地覆盖在那只手上!
曼头陀林浑身一震,猛地转过脸来,不相信似的定定看着他。
她看到的是一张坚毅的脸庞。神色的双眸像两盏明晃晃镜子,每个镜子里都只有一个小小的自己,那两个小人都正在仓皇地瞪着她,一脸的不敢置信。
一瞬间,她只觉得眼前有点发晕,也许是被这戈壁的阳光照得太久了而眩晕吧?她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连耳朵里都嗡嗡一片乱响。
全身的感觉似乎都凝结到了那只手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掌的热度,厚重的皮肤下还有血脉在一突一突地跳,跳的那么快,那么有力,那是他的心跳么?
她的听力似乎也慢慢回来了,的确听到周围的空寂中有“砰砰砰砰”的声音在响。那是心跳的声音,是谁的心跳的那么激烈?是圆通么?还是自己的?
朦胧中,她听见圆通的声音在耳旁轻轻响起:“为什么不开心?”
曼头陀林忽然觉得有些委屈,那些是她不想想的事情,让她一个人出一会儿神就好,她会很快重新恢复平静的,又何必再激起那些记忆的沉渣?
她转过头去,本能似的想逃,可那只手却被圆通用力按住,她逃不掉。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
就如那些记忆,也逃不掉。
她慢慢垂下了头,像是从心底深处慢慢捧出来一般,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空信错了!”
圆通一怔,茫然看着她,仿佛没听懂,又或者不敢相信自己挣扎半天他,竟然得到这四个字的答案。
曼头陀林仍旧没有抬头,却轻轻地继续说:“空信以为我没听过《佛说大灌顶神咒经》,其实他错了,九岁那年我听过那卷经的!”
圆通又有些错愕,仅仅因为这个就忽然不高兴起来?
曼头陀林却慢慢抬起脸来,看着他,认真地说:“我想起来了。《佛说大灌顶神咒经》是专为亡灵超度的经,他们当日就是那么告诉我的,说我的父母一定能在经文声中那是为我的父母双亲超度。当日国师就说,这部经卷能超脱亡灵出苦海,越轮回。”
圆通轻轻“哦”了一声,却不肯放手,小声地说:“我相信,他们一定已经往生到极乐净土去了。”
曼头陀林感激地看着他。
她这才忽然发现,原来,不管对方说的话是真是假,听他这么说,自己的心都会平静许多。
她勉强挤出了个笑,轻轻说:“谢谢你!”
圆通的心底顿时涌上一片狂喜!
耳边,曼头陀林还在继续说:“从小到大,一不开心了我就要一个人静一静,还是第一次有人追过来,安慰我……我,我……我好高兴!”
最后几个字,轻的几乎听不见。
可圆通还是紧张地连脚心都冒出来汗来。
他猛地觉察出自己满手是汗,被烫伤了一般连忙松开她的手,嘴里胡乱说着:“我,我,对不起,我……对不起!”
看着这又幸福又狼狈的样子,曼头陀林忍不住又盈盈一笑,站起来,拍拍手上的沙土,轻松地说:“走吧!回去吧!”
说着,她转过了身。
可是,刚刚转过身,她就整个人顿住了,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圆通一回身看见这情形,有些意外:“曼头陀林!”
曼头陀林却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仍旧直勾勾地瞪着前方,整张脸都逐渐扭曲起来。
“曼头陀林!曼头陀林!曼头陀林!”圆通顿时慌了,急得拼命摇她。
直到这时,曼头陀林仿佛才醒悟过来,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急急忙忙地问:“你……你看到了吗?”
圆通狐疑地往前望望,前方,仍旧是那密密匝匝的棺椁和上百名僧侣,与方才一模一样,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什么。
“看到什么?”圆通狐疑地问。
曼头陀林却猛地扭过脸来,惊惧地看着他,连声音都开始发颤了:“你……你没有看到么?……棺椁上的那些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