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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红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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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宛良马拉的车的确比别的都马车都快。耳畔风声呼呼响,很快就在楼兰城外的山地里疾驰。
忽然,就听曼头陀林一声惊呼,手高高扬起:“停车停车!”
车前的御者莫名其妙地停了车。曼头陀林率先跳了下来,回头向他们招手:“你们下来看,好漂亮的花!”
果然,就在近百丈的孤峰石峰里,颤巍巍伸出一小丛粉艳艳的红花。
圆通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什么也没说,人却已经猛地奔了出去。
“你——”曼头陀林惊叫一声,刚想问圆通想干什么,忽然,脸上就是一红。
圆通的身影已经奔到了山峰下,两手用力攀住了岩峰,正在拼命往上攀爬。
空信也是一怔,圆通竟然是去给曼头陀林采花去了。而曼头陀林的此时双目彷如粘在了圆通身上,脸红红的,唇角眉梢都是笑,说不出的甜蜜。
曼头陀林也没想到,自己的一声赞叹竟让圆通二话不说就跑去悬崖摘花。她知道这里是楼兰戍防重镇,从若羌河谷至峰顶的东、北两面都被当地守军用石块垒成了垂直几十丈高的石壁,光滑陡峭,很难找到借力处,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圆通全身紧贴在山壁上,也紧张地浑身僵硬。那些巨石虽然被长年朔风吹得有些粗粝,可毕竟是当地守军精心堆砌成的,几乎没什么突兀凹陷的地方可以踏足。他只能靠手指的力量紧紧抠住细窄的岩峰,一点点往上挪动着身体。
头上,是颤巍巍的红花,娇艳夺目,一如曼头陀林的笑靥。
背上,是热辣辣的目光。圆通知道,自己身上正凝结着曼头陀林的赞叹,哪怕就为了这个,他也绝不容许自己失手。
手指被磨出了血,洇在崖壁上,与头上的红花一样鲜艳。
终于,他慢慢接近了那从红花。那些红花在烈日下骄傲地挺立着,仿佛在迎接胜利归来的英雄。
圆通定了定心神,眼睛紧紧盯着这丛花。鲜花就在手边,他却知道自己决不能腾出一只手来采摘——否则,他必摔下去不可。
他听到了身后的一声惊呼,曼头陀林的声音在他背后喊:“圆通,下来吧!”
难道这一路攀爬上来的辛苦都是白费?
圆通不甘心。
他定定地看着这丛红花,慢慢靠过去,贴近些、再看贴近些!
一阵清风吹过,红花得意地摇曳,左摇右晃,仿佛连花都有心与他捉迷藏。
连这花都像曼头陀林!明明已在手边,却偏又无法触及。
圆通瞪着这朵红花。猛然间有了主意,十指用力撑住身体,用力伸了伸脖子,张口咬住了花茎。
曼头陀林在底下“呀”了一声,惊喜地看着圆通咬住那丛红花,慢慢往下落。
不知为什么,这时,她竟比看圆通爬上山壁时更紧张,紧张地都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眼前忽然红光一闪,一丛红花出现在她面前。她一愣,明明圆通还挂在山壁上,那丛红花怎么倒先到她跟前了?
她愣愣地移过眼去,却看见空信正给她递过一丛红花来。
空信看她怔怔的模样,笑起来:“原来这些花不仅山上有,你看,那边都是!”
曼头陀林顺着空信的手指看过去,果然,这才发现,就在山脚下的土坡上,开着一大片鲜艳的红花。与悬崖上的那一小丛一模一样。
无谶也笑了:“一定是飞鸟无意间把花种带到悬崖上去了。”仔细看着这些花,也由衷地赞叹:“这花的确很美!”
曼头陀林忽然有些不高兴起来,虽然空信递过来的花娇嫩鲜艳,可是看着这些花,她只觉得扫兴,不禁有些悻悻地说:“漂亮什么?哪有圆通摘的那些漂亮?”
空信一愣,不知道曼头陀林是怎么了,面对这么漂亮的花却反而不高兴起来。
曼头陀林有些不耐烦地对嚷:“这些花我不要!这些都没有悬崖上的好看!”
空信不禁气结,悻悻然地说:“不都是一样的么?”
“就不一样!就不一样!悬崖上那些就是好看!”曼头陀林更不讲理了。
空信捧着鲜花,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失神地看着无谶。
无谶轻轻皱起了眉,看着曼头陀林,沉声问:“你为何说这花是不一样的?”
见无谶都这么问了,曼头陀林自己也有点羞愧起来,可是,她仍旧嘟着嘴说:“就是不一样!我就是喜欢悬崖上那些!”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充满希冀地问:“那悬崖上的分明更好看些,不是吗?大师?”
无谶抬头看看山壁上的圆通,又转头看看山脚下那怒放的大丛花朵,淡淡一笑:“依贫僧看来,两丛花一模一样!”
曼头陀林的脸白了白,轻轻咬住了唇,不说话。她也抬头看看圆通又看看空信手上的花朵,不知为什么,她仍旧觉得还是悬崖上的那些更红,更娇嫩。
她虽然没有再说,可她脸上的神情已经诉说了一切。
无谶看看身旁脸色灰白的空信,又看看默默不语的曼头陀林,轻轻问:“你喜欢的到底是红花,还是悬崖?”
曼头陀林被他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意外地抬起头来看无谶。
无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曼头陀林又看了看空信手中的红花,的确,与悬崖上那些是一模一样的,平心而论,甚至更妩媚。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喜欢悬崖上的那些,更希冀着圆通把那些花捧到自己面前。为什么?她说不清!
难道,她真的是喜欢悬崖甚过喜欢红花?
哼,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么一想,曼头陀林又轻松起来。在抬头一看,圆通已经离地面不足两丈了,她也懒得再去想拿悬崖红花的问题,欢笑着跑过去迎接圆通。
看着她快乐的身影,空信怅然捏着那束更美的红花,说不出话来。
曼头陀林虽然没有回答无谶的问题,可是她的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
相比较于红花,原来她更喜欢悬崖。
空信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八年来,他第一次猜错了曼头陀林的心思。
也许,错过一时,就将错过一世。
就如手上的红花,就算再美,只要当初没有被带上悬崖,就终身得不到曼头陀林的青睐。
马车沿着一条小河逐渐深入戈壁深处。小河还不到一丈宽,两岸的芦苇也不茂盛,可是,静静的河水却也坚强地在戈壁中一路蜿蜒曲折。
车辕上的人侍从轻轻喊了一声:“那是国师!”
曼头陀林探出头去,也开心地笑了起来:“真是国师!我们到了!”说着便又率先跳下马车,向国师奔过去。
无谶也走下了马车,顿时,眼前的情景让他浑身一震。
前方不远处,一个椭圆形沙山突兀地耸立在平缓的沙漠中,沙山的表面却矗立着许多胡杨木木桩。有的像高大的桅杆,有的则像一支支巨大的船桨,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小河旁,倒像那条只有三四尺宽的小河上停泊着千尺巨舰一般。
无谶惊讶地向前走去,眼睛死死盯着那座沙山。
这就是埋葬了三千多大月氏先民的墓地么?
他慢慢走了过去。前段时间的狂风吹起了表面的浮沙,他看到,最上层的木桩底下露出了无数个棺椁,密密麻麻,一个压着一个,一层压着一层,的确有三千之多。那些棺椁上都紧紧裹着牛皮,一律面朝东方——那是当年大月氏人出走的方向。
当年,绝大多数的部族向河西和中原漫漫东迁,这些留下来的人心系他们的亲人,所以,连死也要面向东方吧?
无谶的心忽然沉重起来。
耳畔,凛冽地风中隐隐传来曼头陀林和国师的对话声。
“嘘……说了不要叫我公主!”
无谶一怔,回过头来向曼头陀林看去,正看见国师微笑着,向曼头陀林弯腰一躬,那样子十分恭敬。
“是,公主!”
曼头陀林的娇嗔清清楚楚传来:“不要叫我公主!”
说完,她又紧张地四下看看,先看到圆通正在较远的地方和空信说着什么,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这句话,她放心似的松了口气,又转脸,向无谶这边看过来。
无谶怔怔地看着她。
曼头陀林看见他,眸子里一瞬间流露出一点惊慌,她不知道刚才的话无谶听见了没有,想了想,终究还是有点心虚地试探了一句:“大师在看什么?”
无谶定定地看着她。这个跟在他们身后的天真少女,难道就是楼兰国的公主?无谶简直不敢相信。
曼头陀林被他看得有点慌了,掩饰似的笑笑,又问:“大师在看什么?”
无谶慢慢转过头来,看着那片森森的沙丘,轻轻叹口气:“我在想,他们都是大月氏人么?”
曼头陀林的神色也哀戚了起来,轻轻叹道:“大师从天竺来,一路上也经过了贵霜吧?没错,这里都是大月氏人!楼兰,是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大月氏人原先不是生活在河西走廊么?怎么会葬在楼兰?”不知什么时候,圆通已经走了过来,好奇地追问。
曼头陀林看他一眼,苦笑道:“我曾听父王说过,1000年前,大月氏人曾经生活在楼兰,后来不知为什么,他们向东迁移,穿过沙漠,进入河西走廊建国!”
圆通笑起来:“这个我知道,他们在河西曾繁盛过一阵子,就连匈奴冒顿单于当年也在他们那里做质子呢!可惜,600年前,他们与匈奴人一战而亡国。只好再次穿越茫茫沙漠,回到西域。”
国师在旁边也是一叹:“他们在伊犁河谷只安顿了短短21年。那时他们发现背面已经被宿敌乌孙人占据,乌孙人与匈奴人结成同盟,不停侵扰他们,他们只好再度举族迁移,度过妫水,进入天竺。可没想到这一番因缘际会,竟然成就了后来赫赫煌煌的贵霜帝国。”
曼头陀林笑起来:“当年,家父一说起贵霜来就唏嘘不止,他说,当年如果大月氏人不是西进,而是折返楼兰的话,只怕我们楼兰、甚至整个西域只怕就要大祸临头了。不过我哥哥却说,父亲那是多虑。别说他们不会回来,就算现在带着兵马回来,我楼兰有数万将士,也不怕他们。”
说到这里,曼头陀林的脸上又泛起掩饰不住的骄傲。
无谶静静地看着她。明白了,此刻她脸上所有的光辉,都源自一个公主对自己本族的骄傲。他虽是一个出家人,可是看见这样的骄傲,心里还是有一些悸动。
只因这样的骄傲,他已经多年不曾有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