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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母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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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头陀林!”“公主!”空信和莎欣一前一后追在曼头陀林的后面跑,曼头陀林却混若未闻,一言不发,直朝自己的寝宫冲去。汉白玉的走廊上,久久地回荡着她清脆而急促的脚步声,一声声,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一冲进寝宫,曼头陀林整个人瘫倒在地毯上。
空信走进来时,就看见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如一只被抽掉筋骨的小鹿。一双眼睛虽然大睁着,却没有一丝神采,茫然看着他们进来。
“公主!”莎欣巍颤颤喊了一声,走过来想拉她,却被空信抬手制止住了,那神情仿佛是说“让我来”。莎欣看着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退了下去。
空信也不去拉曼头陀林起来,相反,自己也轻轻在曼头陀林身边坐了下来,却也不全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神情肃穆地不说话,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曼头陀林看见空信坐下来,心中一暖,不知为何,连情绪都有些平缓了,竟有了种安定的感觉。但她却不懂,等他用温言细语来劝自己。
等了半天,却一句话也等不到,这倒奇怪了,他进来,不是来劝自己的么?难道只是换个地方来打坐?
终于,曼头陀林沉不住气了,翻个身坐起来,气恼地瞪着空信嚷:“你怎么不劝我?”
空信温和地笑了笑:“我又不知道你在气恼什么,怎么劝?”
曼头陀林歪着头想想,他说的也对,不由得有些悻悻的,埋怨道:“那你怎么不问我?”
空信仍旧平和地看着她,轻声说:“你要是不想说,我又何必问你?”
曼头陀林瞪着他,几乎要被他给气得笑起来——原来他真的跑来打坐来的!
空信温和地看她一眼,神色之中带着一丝同情,轻声问:“和你的母后有关,是不是?”
曼头陀林的神情委顿了下去,好半晌,才轻轻说:“是!”
空信严肃了,试探着问:“你气你王兄……是为你母后的驾崩?”
曼头陀林却黯然低下了头,好半天,才轻声说:“也不是气我王兄……我是,是气我自己!”
“你?”空信惊异了。
曼头陀林默默点了点头。
很多年前的那一幕,她永远不会忘记。
那是父王驾崩的第六天晚上,王兄呼屠平静地通知她,母后走入了米兰佛寺闭门诵经,第二天要在火场为父王殉葬。
曼头陀林一时有些懵了,王兄的话是什么意思?温柔的母亲怎么可能抛下她钟爱的曼头陀林?
“不——”她猛地尖叫起来。
她稚嫩的声音有划破一切的尖锐,刺得呼屠王子的耳朵一痛,呼屠火了,瞪她一眼喝道:“这是惯例!”
“胡说!”曼头陀林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着急地喊:“这怎么是惯例?你数数我们楼兰有几位殉葬的王后?”
呼屠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冷冷道:“母后愿与父王同登极乐,你该为她高兴才对!”
“不!不!不!!”曼头陀林只觉得仿佛有万千只蚂蚁在咬,浑身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连声音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她听见自己在叫嚷:“那是因为她不是你的母……”
一只温热的手紧紧地一把捂住了她,生生截断了后面的话。
她听见帕萝的声音:“公主年纪小,一时接受不了,殿下别介意。我会慢慢开导她的。”
“唔——”曼头陀林急得四下乱扭,可是身躯却被好几个侍女死死拉着,嘴巴更是被王嫂牢牢捂着,可是无论她怎么扭动、踢打,这些人都不肯放手。
呼屠对这乱成一团的几个人彻底失去了耐心,不耐烦地对帕萝挥了挥手:“交给你了!把她看住!我前面还有事情要忙!”
“唔——”眼看王兄一甩手就往外走,曼头陀林再次拼劲全身力气想挣脱,可帕萝却比她更顽强,任她怎么闹也不松手。眼看王兄的身影即将消失,曼头陀林急了,什么也不管,猛地张嘴狠狠地一口咬下去。
“呃——”帕萝地忍不住哼了出来。
“太子妃——”宫女们一片惊叫。
呼屠听到动静,暴怒地回过头来:“她又在闹什么?”
“没有没有,陛下只管去办正事吧,这里就交给我。放心!”帕萝毫不理会曼头陀林的踢打撕咬,只一力死死地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脸上还装出个若无其事的笑,微笑着目送呼屠的身影彻底离开,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了手。
“太子妃!”帕萝的随嫁侍女嘉亚丽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轻声说:“您的手都流血了,赶快包扎一下吧!”
帕萝却连看都不看她,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眼睛仍牢牢地盯着曼头陀林。
那时的曼头陀林,就像现在这样,斜斜地瘫软在华美的地摊上,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一眨不眨,直愣愣地瞪着地毯上艳丽复杂的花纹。
母后为什么忽然说要跟着殉葬?自愿?不!她绝不相信。
木然中,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揽住她的腰把她抱回到榻上,耳边又是帕萝那轻柔的声音:“你就别闹了,‘萨蒂’虽非楼兰旧俗,可近年来也出了不少自焚殉夫的女人,你也听说过的,是不是?”帕萝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拿起梳子归拢她的青丝,仿佛要用自己这轻柔的动作化解她一身的怨恨似的。
曼头陀林却她忽然抬起头,看着王嫂,突然问:“母后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王兄?”
“嘘……”帕萝吓得连忙又掩住了她的嘴,谨慎地四下张望了半天,才搬过她的脸心有余悸地抱怨:“你疯了!这么说你王兄!”
可是曼头陀林不信,一脸的怨怒一脸的倔强,一双小眼睛警惕地瞪着她。
帕萝被她望得竟然浑身一震,呆呆地看着这怒气腾腾小脸,又是一叹:“你王兄虽然脾气火爆些,还不至于此……这真是你母后的意思。”
曼头陀林慢慢说到这里,慢慢起身,向他微微点点头,便走进了内室。
空信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跟进去。
内室宽大的厅堂中间垂着一幅浅色的纱幔,曼头陀林人在幔帐里低头似乎在找些什么,幔帐深处,隐隐绰绰能看见一张宽大的榻。
空信又略略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在幔帐外定住了脚步。
曼头陀林从矮柜最深处拿出了个盒子,她抱着盒子出了会儿神,回头看了长满外的空信一眼,慢慢走过来,隔着纱幔,放到了他面前,慢慢打开。
精致的首饰盒里,只空荡荡地躺着一朵金莲花。
“这上面镶了18颗金刚钻做露水,18颗红宝石做花心,我从小都一一数过不知多少遍,是母后最喜爱的一枚别针,每逢出门时就别在披风的领间,光华四溢,老远就昭告着王后驾到。”
曼头陀林看着金莲花,神色黯然地一面说着,一面小心地把小拇指伸到莲花的花心去。
“花心里有一个小小的空洞,小时候,我常在里面藏小纸条给母后。母后也常笑眯眯地伸出小拇指,从里面抠出一张纸来,笑咪咪地看那些小女孩的秘密。这是只有我和母后知道的秘密。所以,那一天,王嫂把金莲花放到我面前,我就知道,这真的是母后给我的话。”
说着,她慢慢从里面慢慢抠出一张纸来,却不打开,只是悲哀地递到空信手指。
空信有点紧张地展开了纸条,只略扫两眼就放了下来,怜悯地看着曼头陀林。
曼头陀林定定地凝望着枝条,失神地轻叹:“原来母后真的是自愿的!她说,为了楼兰,自愿遵从天竺笈多王朝的风俗自焚!她这么做,只是要向笈多王朝示好,都是为了楼兰……”
空信轻轻皱起了眉头,有些疑惑:“要与笈多王朝交好也用不着赔上王后的一条命啊!”
曼头陀林惨然一笑:“这大概就是我们西域小国的悲哀了。地势险要,国力弱小,却又总夹在东西两边的大帝国之间。当年,是夹在匈奴和汉朝之间,后来,是天竺和中原之间,现在,不仅中原分裂了,连天竺也分裂成了笈多王朝和贵霜帝国,我们看不清将来统一中原的是北魏还是东晋,统一天竺的底是笈多还是贵霜,他们却都几乎能决定楼兰的兴衰甚至生死!你让我们怎么办?”
空信也黯然了,这样的问题,他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