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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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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民间百事具息,只待来年春耕,辖地里的劳心琐碎立时少去了七成,赵晔案上的文牒转向了兵、户二部。近年关,各州营和大营的逾冬粮草、年俸追薪、修葺调拨成了重中之重的要务。公事虽然不减,却省了最最累心的那些个,处理得自然就顺手许多。夏病后父亲和弟弟隔三差五地总要差班御膳房和太医院的人上门送些补食汤药,还非得要看着他尽数下肚后方肯离去复命。赵晔自小就讨厌药材补品,十岁之后就再没沾过嘴,但面对着一大群笑相迎好言劝锲而不舍忠心耿耿的“义仆”们迫于形势他最终也只能无奈就范。反复闹腾了个把月后,赵晔惊觉自己这副壳子竟然是真就比病前结实多了,每日应付完公事之余也还能留下些气力同赵珀咬文嚼字射御消遣磨费时日。
南方的冬是阴湿的冷,即使入骨也不伤人。居在北,赵晔才见识到泼水成冰的天寒地冻。但只要一过小寒,江、河两域都是飞霜漫天。浮生半日闲,裹了氅和赵珀策马直奔外郭西北的峻关。一切的一切,都没在积雪中。青砖长城绵延万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如一条潜渊苍龙,静默守护;城墙下,一重一重的山像是聚拢深眠的巨兽的脊背,沉稳来佐。这大概就是《易》中所说的风水奇景——“盘龙踞虎”了罢。立马关山,风自北之北而来,擦着雪尘疾速流过,扬起涛涛素波,利如刀锋,割得两人的颊生疼生疼。赵晔放眼望去,玉树琼枝,满目晶莹,这是北帝驭白义第一次茬临这片名为“承天”的土地。
回程路过关隘,赵晔忽觉寒气侵身,一时兴起,下马示出虎符入了关营。关上驻军依沈镐进言选的皆是出身孤独没有家人的兵丁,时令极冷,营内处处陈冰,红旗遇冻,风掣不翻,平日里除了沈镐已不会有官员来查巡一众兵勇站在雪中听闻熠王到,又见赵晔狐氅蟒袍金冠玉面龙泉在佩,一骨子的贵气扑面而来,竟都愣在当场半晌才缓过来屈膝行礼。赵晔也不在意,携了赵珀和兵士一样围在火边取暖,顺路地也问了些饷粮越冬的事宜暗自记在心中待上朝过府来办。
腊月至,真正的岁末也就到了。前朝崇佛,佛等极乐之日理所当然的就成了大节。父亲自登基以来罢了好些前朝遗风,唯独“腊八”不废。一来是民风难易,佛家本就有劝人向善之心,于世于治都是大功;再者,母亲在世时是佛门信徒,每逢初一十五大小节日府内皆禁杀生,母亲总会携瓜果供养入庙进香捐些功德,因此昔时赵家虽非人人信佛却也是人人心敬的。父亲待母亲一惯纵容,所以各中原委赵晔自是清明。但今年的腊八与往年略有不同,承天朝初科殿试就在这一天。
卯时过半,赵晔拥了貂裘坐在撵上自南门进宫去。走的是沿宫墙的小路,前夜有雪,瑞雪行处朱墙覆玉红白分明看得人心里明然清爽。进到钦和殿,举子们都已伏于两侧,赵晔免了众人礼请安礼直走上御案旁落座到赵嵩砚身侧,余光扫过,右侧的座空着。晟晗还没到。
更鼓过,辰时整,东宫依旧没有踪影,赵嵩砚虽没说什么,但面上已然显出不悦。
“刘总管。”赵晔见势抢先唤过身后的大内总管刘安泰,“去,差人再去催催太子,让皇上和这一殿的人都这么干等着他实在是有违体统。”
“父王恕罪,儿臣耽搁了。”清亮声音先人而至,一殿的人即刻离座起身。
“晗儿,你是越来越放肆了,如此的目无章法以后如何治国服众?给朕跪着!”
外人看来赵嵩砚吹胡子瞪眼地说的是句重话,但是赵晔知道那不过是父亲给了弟弟一个台阶。
“儿臣知罪。”赵晟晗是何等聪明,听了话果然乖乖跪在下地。
不一会儿赵晟晗轻轻倒抽口气皱起了眉,殿下伴着跪在赵晔身后的宫人登时就明了了主子的暗示:“万岁明鉴,此番是奴才们的过错,太子殿下年纪还天寒地湿经不得跪。”
众人闻言果望见赵晟晗那张苦瓜似的小脸。
赵嵩砚漫哼一声:“受得住吗?”
“儿臣……受得住……”赵晟晗咬着牙咿唔。
“那就起来吧。”赵嵩砚轻描淡写了句。
赵晔被宫人扶起来的当口赵嵩砚又加了句:“以后再敢这样目中无人就给朕跪上三天三夜。”
“儿臣谨记父王教诲。”赵晔应了话也不就座。
“又怎么了?”
“儿臣……”
“说!”赵嵩砚的声音又高了八度。
赵晟晗回答:“地上冷,我的腿麻了……我……”
“来人,快扶太子入座。安泰,你亲自去御膳房拿碗姜汤再取个暖炉一并送来。”赵嵩砚不等赵晟晗说完就大声吩咐了身边的总管。
到这时候殿下举子才真正看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圣上这一步走得实在是高明,既证明了自己的严君之风,又护住了慈父之名,同时还为太子树里威仪;再放眼观,座上熠王始终是不动声色。这赵家父子果真是驭人有术。
这么一来一去地就折腾掉了小半时辰,开试是在辰时半,题目是几个翰林老朽拟的,赵晔过了目也没说什么,眼光巡过殿前排二十来个人,他只在心里暗暗打鼓希望承天第一科的结果不至于太过徒有其表。
好在父亲没有白占赵晔心中的“明君”二字,考时过半赵嵩砚突然开口:“缴卷。”
不等举子反应过来,手中纸笔已被身旁宫人收去。
原来父亲用的是这招。赵晔心中总算一松。
赵嵩砚接过卷粗看了轮随手就将卷纸团成一团扔进了脚边的火盆,这一烧,满殿皆惊。
“甲十五座,甲十七座,乙二十六座,乙四十七座,丙五十五座……”赵晟晗看似随口地报出了一串考座。“你们都说说自己写了些什么,剩下的都出去罢。”
竹未有形而先成于胸,文未成篇而先整于心。这样的考法确实别具一格。
一刻功夫殿就空了,十余举子离座而起疏立在下一一作答。有人流利,有人疙瘩,有人狂妄,有人自知不济自请出局,最后只留下了四个。
赵嵩砚回头分别看了看赵晔和赵晟晗:“余下的题你们拟吧。”
兄弟二人互换神色铺纸落笔,赵晟晗写下四字交托刘安泰示予,上书“尧舜之理”。赵晔收笔径自将纸翻面对殿,“万世之治”。合起字面上便是“究尧舜之理,达万世之治”之意。但其中深义只有兄弟二人明陈于府。
“……东、夏之命,古今之法,言异而典殊,故古之命多不通乎今之言者……有道之士,贵以近知远,以今知古,以益所见,知所不见。故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也;尝一脟肉,而知一镬之味、一鼎之调……”
“嘻嘻!”赵晟晗一声轻笑在殿中格外刺耳。
第一个作答的人被赵晟晗破坏也不惊讶沉着伏地:“草民才疏学浅不知太子殿下因何嬉笑,还请殿下指点。”
“你引的是《吕览》中的《察今》篇吧?”赵晟晗身量不足,坐在椅上沾地,自在地晃着一双着明黄靴子的小脚。
“太子明鉴。”
“你可知《察今》中的一句话?”赵晟晗满脸狡狭。
何必作弄人家老实人。赵晔对他只有无奈摇头。
“天下之学者多辩,言利辞倒,不求其实。”
此话一出,地上的人脸色通红窘迫难当。赵嵩砚放声大笑,面露几分得意。
“开个玩笑而已,你起来吧。”赵晟晗跳下地面来受起孩童的顽劣,“想到法与时进古已是颇有见地了。”
“谢殿下赞赏。”那人微微一晃叩首起身。
“报上名来?”赵嵩砚拿起朱笔。
“草民浙江傅彤。”
原来是江南傅门之后,名士出身倒是有些古风的。赵晔稍稍打量了下傅彤,心中有了几分数。
“鉴古察今乃君子所行,依学生之见,为人主者,所仰无过‘七术’、‘六微’尔。”
第二个作答的是站在傅彤身后穿着朱红锦衣的人。此人赵晔并不陌生。程允寂,礼部侍郎程洛海幼子。这位程二公子在承天定国之初凭着一篇《讨庄氏檄》早已名动京师,私下里颇为赵嵩砚偏爱,是青年世家子弟一辈里领头的才俊,此番入围殿试于诸位朝臣看来实属圣心所归夺魁高中应是探囊取物,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
“何为‘七术’?”
“七术者:一曰众端参观,二曰必罚明威,三曰信赏心能,四曰一听责下,五曰疑诏诡使,六曰挟知而问,七曰倒言反事。主之所用也。”
“何为‘六微’?”
“六微:一曰权借在下,二曰利异外借,三曰托于似类,四曰利害有反,五曰参疑内争,六曰敌国废置。此六者,主之所察也。”
“何为‘权借在下’?”
“权借者,权势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为百。臣得借则力多,力多则内外为用,则人主壅。”
话音落,凡殿中之人皆色变,只有程允寂自己仍是混然未知。
书生意气,不问政事。
“敢问程公子是否知晓太子和我在朝中分别所司的职务?”
“请王爷提点。”
“太子监国。而我总领兵部,监察户部,掌京城、京兆府及直吏军政两权,统江北大营四州十一道虎卫。”赵晔顿了顿本想给程允寂留些情面,但见程允寂一脸木然只能点破,“如程公子之言父王这就是‘权借在下’了,如此这般岂不是将我和太子置于祸国乱上的境地了?”
“学生惶恐,学生万死!”程允寂如梦初醒汗若浆出。
“书生无知,不知者无罪。”赵晔看看左右,父亲和弟弟的态度皆与自己无二都没有责怪的意思,刚才只不过是削弱下他的锐气以示小惩大诫罢了,现在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必要再吓唬他了,“程公子看来通习法家之理,那么我就用《韩非子·六反》中的话来替公子答我方才问吧。古者有谚曰:‘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爱弃发之费而忘长发之利,不知权者也。夫弹痤者痛,饮药者苦,为苦惫之故不弹痤饮药,则身不活病不已矣。公子日后若欲以法正天下,切记不可屈于威武。”
宽和有度,无亏为贤。听过赵晔一席话,程允寂五体投地。
四人之中半数出丑,剩下的人压力可想而知。赵晔喝完赵晟晗递来的半盅姜汤饶有兴致地等待剩下的两人的应题。
“孟子曰:‘修齐治平’,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修身,修身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
昌黎原毁,此人尚可。赵晔顿感宽慰。
“那么,在你眼中在座何人可称为君子?”这次赵晟晗没有刻意为难。
“君子者,当敏于事而谨于言,就有道而正,同舟共济。然则世人无常,人心难料,亦当防患于未然。达此四理,别于匹夫,若欲至贤至德,当胸怀天下饥寒,立身朝堂,舍死生,佐人主,进直言,以求布福泽于万民。”
“‘君子’二字与题何干?”
“尧、舜、禹、汤,至贤者至圣,至圣者至贤,平一家者平天下,古今同理。”
“从容不迫,言理相对,此真济世才也!”赵嵩砚声似洪钟抚掌而赞。
殿下人跪地施礼:“圣上谬赞。”
赵晟晗孩童心性此时已难掩盖,借了机会走到御案边伸长颈子去看朱批,不料却被赵嵩砚一镇纸打了回去,只能揉着额头乖乖坐好。
赵晔忍了笑正色问向那人:“你是何方人氏?”
“回王爷,草民齐怀。”
齐怀……莫非……
“堂下人可是岩城子由?”
“草民正是。”
“民间有言:‘岩城子由,学富五车,心比皓月,德比三公’。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能于阁下同科,名落孙山又有何妨。”陌生的声音打断了赵晔的问话,在此殿之中除了最后一名考生还会是谁。按理说这是以下犯上的造次,但此时众人皆陷在恍然大悟之中,也不曾有人记得去理会这该有的计较了。
齐怀闻言忙回身连连作揖。
那人一身葛色远远站在前三个人身后,似是野渡孤鹤,别有云淡风清。赵晔坐在高处,竟是不见其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