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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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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衡元年八初二,赵嵩砚彻查吏治,惩办了结党营私的官员两百余人,其中身居朝堂正二品以上官员一十一人,斩立决;其余人等流放两千里,永不录用。
人走了,位也就空了。面对空旷了不少的朝堂,赵晔和赵晟晗了然相视一眼,此时,他们的脑海中闪出了一个相同的念头——恢复科考。
天衡元年八月二十八,在赵晔和赵晟晗的数次上表据理力争后,赵嵩砚终于力排众议亲笔下旨。五日后,黄榜张于全国,承天朝第一次科举开试。此次为恩科,所有士人无论年龄均可应试,身跻全国百名以内者直接赴京参加殿试。
正是因为这个机缘,赵晔结识了宋晴枫。
出宫已是季秋时节,北方天寒,冷风乍起,被困许久的赵晔决心要好好活动活动筋骨。幼时在容衡赵晔就饱闻了才人墨客对于麟京朱山的赞誉,面对着层层叠叠的华丽辞藻赵晔总想要北上一睹总也没有成行,如今既已安家于此难免心痒,好在父亲免了他五日朝会,正好做了成全。不顾众人反对,赵晔一回府就和赵珀一同骑上马扬长而去。
朱山在京城南面,赵晔和赵珀两人出外城走了约摸两刻的路便见到了山脚。虽是石山,山路却并不难走。两人翻身离鞍牵着马自东麓前行,道中壁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墨青色的痕,皆是历代名士自此处过后留下的诗文,其中许多,在岁月流转间已磨失难辨。赵晔和赵珀游兴正浓,一路观文览词浅评拙点真正进入山中午时已过去大半,峰回路转后,两人都被震在原地再迈不出半步。
眼前的,是一个不大的凹谷,谷中有一方深潭,百株丹枫围潭而生。时将秋去,每日寅时晨雾如冰,枫树经过浸染尽留霜叶,赤彤色泽之中隐隐含了些许锈绯,如霞若血,明丽动人。天高日晶,光照极好,清碧水色平滑如镜,映得白云苍狗聚合离散瞬息万变。忽而风过,凌波皱,华叶舞,烂烂流红逝,促成一浮高唐梦。
昔者,知北游玄水登隐弅丘,问道无为谓狂屈无果,遇黄帝得“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之语方知世间正理。当年修习此文时,赵晔和赵珀赵都觉天地之美虽实古人言也难免有些夸大,如今亲眼所见,两人如遭当头棒喝书生意气俄倾之间全然化去。天地无穷皆因自然而成无关人为,若真有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之人,无愧至圣。
两人穿过山谷顺着北道下山,不发一言,不是为了这景快要成空而扼碗,而是不想惊动了这满目的斑斓。
山半有家供人歇息的小楼,远观已掩不住年久的陈旧。赵晔本想直接经过,但还是没能抗住赵珀的固执。上了楼,刚沾坐大半日的劳顿竟突然地从就身体里涌了出来。要了壶粗酒和几个寻常小菜,赵晔饮下了几口店家端上的茶水,茶非名品却是有着独特的柔润。缓缓吐出些胸中郁结的沉闷之气,赵晔看向窗外屏障般的岩。
赵晔生在容衡,容衡地处江南。南国倚伲,江南的春是人间仙境。万紫斗芳菲,江水绿如蓝,借宿画船,合着单衣怀拥细碎缠绵的雨声入睡,即便无酒也能醉死在东君的翡翠馨香里。江南的四季是美的,淡淡的风淡淡的雨淡淡的月淡淡的雪,如一卷素雅水墨,却褪不尽渗髓的阴柔。而今领略了朱山秋色后,赵晔始知世间竟然还可有此景,世间的美竟然可以如此盛大剧烈摧人心肺,竟然可以散发出遗世独立的孤傲,竟然可以拥有琉璃坠地欲毁刹那的凄绝的艳。然后,心中反而茫了。
一息长叹,菜已上齐,赵晔收神提箸却发现赵珀的眼光木木地落在自己的身后。
有人正在壁上题字,那人着一件秋衫左手持盏右手持竹管背对他们笔走龙蛇。赵晔起身放轻步子小心走近过去,衣是葛衣,盏是陶盏,酒是陈麴。原来不过是个效仿古人附庸风雅的落泊书生,赵晔心中暗笑,再观那人所书:
南来北往走西东,人生杳杳在其中
夜静听得三更鼓,翻身不觉晓雾浓
从头仔细思量起,便是南柯满金盅
在身置得万倾田,死后只得三步荣
埋骨何须桑梓地,塞上尤见万仞峰
万里长城万里空,百世英雄百世梦
西风残照汉家陵,长安明月照九重
翻却竹帛兴衰事,牛山折腰古今同
好一个“百世英雄百世梦”!好一个“牛山折腰古今同”!寥寥数句,初看之下不经修饰尽是随性狂浪,其实在粗鄙中却道尽了江山更迭的千古之理,这样洒脱不羁的胸怀纵是身居庙堂富有四海之人也未必可及。一时间,赵晔脑中轰然。
那人一手右军体一气呵成,落了款从袖中取出印盖上,置了笔仰头饮尽余酒后随手扔掉了酒盏。一记清脆响声,惊醒了两个旁人。
“看够了么?我写完了。”那人面对赵晔和赵珀自在一笑。
“哎呀呀,宋公子,您怎么又乱扔东西了!”不等两人接话小二已经听见动静飞奔了上来,看见地上狼籍,便弯腰开始收拾残局。
小二手上的速度快,但嘴也没闲着:“不是我老说您,您老这样的让我可怎么办。这一会儿又被老板见着了,倒霉的可不又是我。”
那人也不动气,熟门熟路地蹲下身笑着帮忙:“没事没事,到走的时候你让老板一起算吧。”
玉皇大帝啊,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这一举一动看得赵晔当下头痛,若说是村野莽夫便是辱没了,但若说是书生却又不尽然。。
“怎么了?”那人送走了小二神情一派自然,眉眼间风华自露,“是不是在想我的底细?”
表面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气度沉稳,赵晔断定此人的年纪绝在自己之上。
一抱拳,赵晔行礼:“在下赵晔,初见兄台诗文,气宇高洁令人倾慕,恕出言冒昧,不知能否得缘相识?”
“‘高洁’二字实在是受之有愧,”那人躬身回礼,“公子垂青于一介狂生实属造化,书生姓宋,想必公子刚才已听见小二哥所唤。至于在下名诲……”
那人拖长“诲”字近身赵晔两步:“已在公子城府之中。”
赵晔不解。那人依旧是笑着,然后伸手到赵晔襟前。
“放肆!”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的赵珀一跃而起,随即却被那人一眼止住。
这个人……赵珀心下悸颤,定有来头。
那人两指一拈,自赵晔衣襟里抽出一片红叶递予他。
落叶?赵晔接过。
那人收起戏虐再施一礼,沉声道:“在下宋晴枫。”
宋晴枫。枫叶么……赵晔喃喃。
“至于我的字么……公子请自行去观壁上书吧!”
待赵晔收起叶子寻人时,宋晴枫已随着爽朗的笑声一同散了。扑到窗前,人影也不见了。走得还真是快呢。赵晔走到墙幕前,墨色诗文下是一枚九叠篆体朱砂印,玲珑刀法雕画出两个端正,碧留。去璞留碧么?良人如玉,赵晔兀自轻笑指尖不自觉地描过那些清俊字迹。与他并肩的,是脸色不豫的赵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