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 ...
-
顾于谦倒下后，作为这块城区唯一一个看起来没被感染的人，顾愉生每次出门都会受到不少毒人的攻击，甚至连略微清醒一些，还有着神智的人都在绝望之下对顾愉生抱有难言的敌意，只不过被顾愉生毫不留情下手杀掉毒人的模样镇住了，没有妄动。
城里几间药铺还留有一些药材，即使顾于谦说药已经没用了，顾愉生还是过去取了，抱着装满药材的包裹往回走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毒尸。
遇见毒尸在这座城里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可这回遇见的这个毒尸有些怪异，顾愉生罕见地停了脚步，看向毒尸。
那是一个身形高大壮实的男人，身背插满利剑的黑色棺木，孤零零地坐在废墟之间，脚边还躺着几个毒人的尸体。单看男人外表可以轻易判断出对方已经完全尸化了，可他的目光却是清醒的，看向地面毒人尸体时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
男人也发现了顾愉生，他站起身，棺木上的锁链拖着地面发出钝响，步屣蹒跚地朝顾愉生走来。
“你是谁？”
单手按上腰间的判官笔，顾愉生问。
“你可以叫我慕容追风，当然，这不是我本来的名字，所以你也不必问我从哪里来。我在这片土地上捕猎我毕生的宿敌——毒人，只要这些东西一天没有被除净，我便不能安息。”男人的声音极其嘶哑，却很平静。
顾愉生皱了皱眉，他对男人从哪来要往哪去毫无兴趣，可基于这个毒尸罕见清醒的神智，他仍耐心地站在原地。
果然，男人接着开口。
“你的武功不错，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顿了顿，男人指了一个方向继续道：“我过来的地方有一个叫做无头鬼的毒尸，我打不过他，希望你能去为民除害。”
指尖摩挲着判官笔光滑的表面，纵使浑身经脉都在叫嚣着疼痛，顾愉生还是应了：“可以，但在此之后我希望你也能帮个忙。”
男人点了点头。
出乎意料地，那个叫做无头鬼的毒尸虽然有些武功，但取他的性命对于顾愉生来说还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当顾愉生一手提着毒尸腐烂的头颅，一手生抱着滴血未沾的包裹回到慕容追风跟前时，男人冰封的面上露出了些微动容的情绪，他矮下身，轻抚着那颗头颅沾满污血的脸，轻叹：“这是我们的儿子，夫人，现在你可以安息了吧。”
将头颅接过，起身迎上顾愉生的目光，男人淡淡解释：“棺里的是我内人，我不能放她出来，她已经不是人了。”
顾愉生正欲答话，但一股灼热的痛楚自心肺涌上，他不由得突兀地攥紧了药材包裹，白皙手背上青筋微爆，冷汗顺着额角流下。
慕容追风并不惊讶，他淡淡扫了顾愉生一眼，道：“不要运功压制了，强行用内力维持表面的正常，内里也只会腐烂得更快。”
“……无所谓。”
慕容追风摇了摇头，他注视着少年惨白的面色，抬手阻止了顾愉生继续开口。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我本该和他们一样，成为没有意识的肢体，只存留着对生命饥渴一般的欲望。”男人看向远方，嘶哑的声调毫无起伏。似乎是自嘲一般，他又道：“但我没有。”
“你想从我这里找寻保留理智的方法的话，请回吧，以你的武功，自己便能够做到。”
“若是为了别人……”慕容追风顿了顿没有说完，接着像是劝告：“这世上承受此般苦难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顾愉生搭在药材包裹上的手再一次收紧，有种被洞穿的难堪自心底而起将怒意推上眼底。少年张了张嘴，声音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淡然：“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带着那个棺木。”
“……”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转身拖着步子朝之前未尽的路走了。
垂在身侧的手在一瞬间收紧成拳，前进半步，又顿住。顾愉生僵立在原地冷眼看着男人越走越远，良久，终究缓缓松开了手。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低声自语——
“就算变成毒尸……只要师兄还在的话……”
一遍又一遍，可最终声音还是不可抑制地越来越小，直到伴随着尘土飞扬飘散进了风里。
-
骤然到来的现实没有再给人思考和准备的时间。
城内恶疾扩散，城外有叛军驻守，朝廷自然会派军队前往剿除叛贼，开战的那天晚上，哪怕是在城内也能清晰的听到城外兵刃相接的厮杀声。
而城内大火弥漫，浓烟熏天，连夜晚的天都被火光染得发红，想必是叛军想要焚城。
顾愉生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也做好了带顾于谦趁乱出城的打算，但糟糕的是此时顾于谦体内的尸毒已经彻底扩散了。
于是他只能将原本的计划统统搁置，用双手死死地箍着顾于谦的身体，压制住他本能的挣扎。
对方此时瞳孔已经彻底溃散了，肌肤惨绿干瘪得能看见暴起的乌青色血管，指甲暴涨，喉间溢出野兽一般非人的低吼。
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股灰白和暴戾的死气里，全然不似曾经温文尔雅的万花弟子模样。
可即便如此，他还在压抑着，尖利指甲在靠近顾愉生的时候又猛地停下，面部僵硬的肌肉因疼痛抽动，抵在顾愉生胸口的手使力，他想把他推开。
顾愉生动也不动的抱着他，力气大得惊人。
顾于谦挣扎着，一手成爪状本能地抓挠着一旁的床被，如利刃般尖利的指甲轻易将床被划破成布条，一手却缩着指甲死死地抵在顾愉生胸口推阻他。
“师兄……我带你回谷好不好？”
少年的声带其实也被尸毒腐蚀了些，再加上外边的浓烟渗了进来，呛得人声音都不复清冽变得沙哑，低且轻，脆弱得好似稍一触碰就要支离玻碎。
“师父那么厉害，一定能治好你的，就算不行，我们还能去苗疆，一定能治好的……师兄……你说好不好？”
被紧紧抱住的男子涣散的瞳孔竭力凝聚了一些，深入骨髓的疼痛让他本就异变的声音如若磨破了的砂纸，变得愈发扭曲。
他说：“……走开……”
顾愉生充耳不闻，低声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呢喃着，烛台应和着外边的橘红火光将他一双黑眸映得深不见底，恍如魔怔。
顾于谦此时距离彻底尸化只有一步之遥。
他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但身体的挣扎却被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刺激更加激烈。
屋外夜里的风刮得很凶，像是为了回应外边火光冲天惨嚎遍野的景象一般，门窗晃动发出频繁的哐啷声。
仿佛终于被声响从魔怔中惊醒，顾愉生抬头，呢喃止住，终于没有再问，因为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顾于谦的身体根本不可能撑到回谷了。
他失神地看着顾于谦此时痛苦扭曲的样子，双臂不自觉微松。
——这世上承受此般苦难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慕容追风淡漠的话语突然回想起来，将少年卑劣的心思刺得鲜血淋漓无所遁形。
于是他的声音也不复低哑，提高了声调颤抖得近乎尖锐。
“师兄……你宁废了自己的丹田，逆了经脉，加速尸化毁了这具身体也不愿求我吗？”
“……你明知道只要你要求的话……”
“只要你要求的话……”
话未完，少年陡然失了声。
他面前，禁锢变松之后，神智模糊的男子被本能驱使着扬手，冰冷寒光在空中一闪而过，伴随着一声闷哼，却是他硬生生地中途改道伤了自己。
方才扬起的手深深陷入了自己的另一只手臂里，男子的喘息愈发痛苦。
顾愉生怔怔看着血染湿了袍袖顺着顾于谦的指尖缓缓流下，无意识地松开手，烛光在他眼里明明灭灭，像是要哭了一样。
……你明知若是求我杀了你，我一定不会拒绝的。
“对不起……师兄……对不起……”
一只手颤抖着抓住顾于谦的衣角，少年不知所措低声喃喃。
“宇晴师姐要是知道你这个样子肯定会发火的，你肯定不想在师弟师妹面前被她说教，我帮你瞒着她好不好？”
“作为交换，你之前带回谷里的花快要到花期了，不是说夜晚会发光么，我不记得你种在哪了，师兄，回谷之后带我去看好不好？”
“……对了，你之前不是还同裴元师兄商量筹办谷主的寿辰的事么，离得不久了，师兄你没忘记吧？”
回应他的只有对方极力压抑地喘息声。
长久的沉默之后。
“……还有、还有……”
少年的声音嘶哑发抖微不可闻，瞳孔散乱一片浑浊。
“不要死……”
他向从小到大都惯他纵他的师兄乞求，不要死。
可他那舍不得他背负半点沉重的师兄早已经听不见了。
神志不清的男子在身体的尸化中逐渐丧失了力气，只能顺着身体前倾，倒在了少年身上。
顾愉生微微垂头僵硬地扶着顾于谦，而后伸手缓缓触上他的发，声音竟骤然平静下来，只面上的似哭非哭的神情有些扭曲。
他喃喃重复：“不要死。”
然而音落，伴随着什么东西嵌入血肉的声音，屋内一切声响戛然而止，污血飞溅洒了两人满身满脸。
一支判官笔刺透了顾于谦的心脏。
那支笔通体墨黑，只在尾端吊着一枚乳白玉饰。
是顾于谦送给顾愉生的，自小到大，从未换过。
一片死寂中，有透明的液体混着血滴落在顾于谦颈部，发出细微的啪嗒声，然后顺着脖颈曲线没入层叠衣领。
顾愉生握着判官笔的手僵硬而缓慢地松开，他一直维持着表面正常而疯狂运转的内力停滞了。
他的眼、他的皮肤、他的四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灰白死寂，眼泪溢出眼眶带起的灼烧感和熟悉的通身经脉异变的剧痛在心脏割裂般的绞痛下变得不值一提。
有黑血顺着眼角唇角缓缓流下，顾愉生没有擦，因为没关系，顾于谦看不见，就算看见了，也分辨不出这是顾于谦自己溅出的血还是顾愉生的。
事实也是如此，顾于谦不知道他一心护着的师弟早已同他一般，被尸毒腐蚀得身躯残破近乎疯狂了，顾于谦只是迟钝地咳出一口黑血。
在窒息感和剧痛感交织之下，他空洞的眼总算染上了些光。
顾于谦死了，顾愉生便不会日日损耗寿命为他传功吊命，不会固执地守着这座城，也不会不愿独自回谷了。
他这么想着，同时艰难地张了张嘴，气息不稳的嘶哑音色此时竟还能让人感觉到一股温和宽容的歉疚。
他说，不要哭，愉生。
事到如今，他还在安慰别人。
顾愉生深深埋着头，身体轻颤，压抑而歇斯底里，矛盾地哭得像个孩子。
顾于谦试图动了动手，可手臂抬起一半又颓然落下，实在抬不起来了。
垂下失焦的眼，男子无奈叹息的模样一如往昔。
对不起，愉生。
他最后说。
而后，这个至死都温柔得过分的万花弟子终于得以从痛苦中解脱。
他在顾愉生面前永远地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