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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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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孩童再次恢复意识时,敏锐的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依然紧闭双眼的孩童眼睫颤了颤,沉默良久,仿佛终于克服了什么一般,他近乎小心翼翼的睁开了双眼。
难以形容眼睑抬起那一瞬间的虚幻感。
没有双眼骤然接触强光的刺痛感,没有熟悉的溪水流动声,甚至连那种脏污布满全身带来的肮脏黏腻感也已消失不见。
目之所及是暗褐色的高悬房梁,孩童愣了愣,偏头,透过门窗缝隙涌入的光并不强烈,却足以让人看清整个房间。
布局简洁,干净温暖。
孩童抬起手在眼前虚握了下,然后猛地抓紧了身上覆着的薄被。
手下被子的触感并不算好,可这样的触感能让孩童心中浓郁的不真实感稍稍消褪一点。于是他死死抓着,用力到指尖和骨节都泛着白。
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
梦醒,他依然躺在溪边,数着日升月落不断重复着死亡与苏醒的怪圈。
他用力撑着自己坐起,呼吸的频率有些急促。
门处突兀地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孩童呼吸一窒,有些僵硬的扭头朝门口望去。
首先是随着木门被拉开争先恐后涌入的午后日光,那些光将来人修长的身形再度拉长,在地上投出一道暗色长影。
视线有些僵硬的自地面往上移,双眼因光微微眯起。
门口来人身姿修长挺拔,一袭墨色长衫,凌云广袖,乌黑长发柔顺地垂在身前,逆光站立的样子仿若天人。
随着那人轻轻掩上门,光晕减淡,男子的样貌便清晰起来。
青丝墨瞳,白皙额间一点莹石点缀,面容俊秀带着一些儒雅的书卷气。
手持药粥进屋的男子看着屋内抱着被子双眼一眨不眨望着自己孩童愣了愣,随后温和的笑起来。
“醒了啊。”
说着,男子走到床前。
“你体弱,又在林间受了寒,只适合吃些流质食物,先喝了这碗药粥罢。”
孩童怔了怔,总算回过神来,本能地伸手去接对方手中的瓷碗,却被对方轻轻避开,男子舀起一口药粥,递至孩童嘴边。
温声解释:“你已昏睡一日,此时必是有些乏力的。”
散发着热气和清香的药粥近在唇边,孩童此时才感觉到肠胃一阵空虚的钝痛,大概是方才太过震惊,又加上他早已习惯了被饥饿折磨的死去活来的滋味,所以才忽略了。
在熟悉的肠胃绞痛中,孩童抬眼看了看侧身坐在床沿的男子,然后沉默地低下头,顺从地喝下一口粥。
因为太过饥饿,尝到食物美好的滋味后肠胃的蠕动反而更加剧烈起来,吞咽的动作变快,从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最后连勺子都恨不得舔下一层。
虽然吞食的动作变快,可对方喂食的动作却是不急不缓的,总是等到孩童彻底吞咽完口中的食物,才将手中的舀好放凉的一勺药粥递出。
很快,一碗药粥便见了底。
男子端着瓷碗起身,清俊面上笑意浅浅,音色温润,带着淡淡安抚的意味。
“久饥之后初次进食,不宜太过。”
饥肠辘辘的胃因食物的填充已经不再那么绞痛难受,可仅是一碗药粥到底无法满足久饥之人,孩童无意识的看着男子手中空荡荡的瓷碗,有些失落。
男子看着孩童低垂着头可怜兮兮的样子有些失笑,他将瓷碗搁置在一旁的木桌上,空出手抚了抚他的头安慰道。
“待到病愈,多食一些也是无碍的。”
顿了顿,他又道,语气里有一丝犹豫。
“昨日下午时分我去林间采药,见你昏晕在地,便将你带回之后清理了一番,不曾在衣物中发现你家中线索,因此将你安置在此间屋舍。若是……”
万花谷坐落在群山之间,四壁环山,山林众多但也偏僻得很,他心中自然知晓如此年幼的孩童被独自遗弃在山林之间意味着什么,可眼看孩童正是刚刚开始记事的年纪,到底还是有些不忍说出下面的话。
孩童安静的听着,直到男子话音落下才伸手抓住他的袖子,紧紧地,拉的袖口都泛起褶皱。
他就这样拉着,不哭也不闹,沉默着,被清理干净后苍□□致的小脸也因着孩童微垂着的头隐在阴影里。
男子看着,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声安抚。
“此处是万花谷,我亦是药王孙老先生门下弟子,你若愿意,明日早间我带你去拜见谷主,征得谷主同意,带你拜入谷内。”
语毕,他将孩童轻按着躺下,看着孩童稚嫩面上仍带着些茫然的双眼,心下怜悯,语气越发柔和。
“再休息会吧,药粥性温,有安眠之效。”
顺从地被埋进被窝,孩童嗅着床边男子身上清浅的草药香,在药效和对方温和的安抚声中,眼睑轻阖,有些怪异地犹豫了一下,半晌,才安静地闭上了眼。
男子并未久待,感受到孩童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绵长,他便轻轻地收拾起碗勺起身出了房间。
木门随着开启和关闭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音落,就见床上的孩子缓缓睁开眼,漆黑眼瞳一片清明,哪里找得到一丝熟睡的痕迹。
孩童侧着脸盯着那边已经合上的木门,眨眼的频率被无意识地拉长,每每硬撑到眼睛酸疼才极快地眨一下。
像是害怕一个睁眼闭眼的瞬间世界就会再次改变一般,本能地抗拒着闭眼和睁眼的动作。
那个一直困着他的时间怪圈被打破了,他摆脱了那片走不出的山林。
本应是让人及尽喜悦的事实,可这一切如他最开始出现在山林间一样莫名,反而让人患得患失起来。
——如果一觉醒来,又回到了那片山林呢?
——如果这一切根本就是在做梦,睁开眼,仍然是那个熟悉得让人作呕的初始之地呢?
……
纵然之前已经昏睡了一天,可药粥的药效仍让人大脑昏沉。
可孩童想了很久,从午后一直到午夜,再到清晨鸟鸣渐起,他一直睁着眼,紧绷着神经,几个疑问在脑中反反复复,思来想去,答案想出了百十种,可没有一个能让人确认安心。
也许是因为呆在那片山林里等着饿死倒是比以往的死亡时间要长,于是恰好碰到了人被救起。
最终,孩童面无表情的下了定论。
也没有什么事实依据,只不过是说服自己罢了。
对于他来说,目前没有什么比一成不变中的改变更让人渴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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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光线并不强,一夜未眠的孩童迎来了某种意味上崭新的早晨。
天光乍晓的时候,将他从山林间带回的男子再次出现,依然是一身墨色长袍,绳带束额,面上神色温和,眉目似画。
孩童在男子温和的言语中知晓了对方的名——顾于谦。
可在对方问及自己的名时,毫无记忆的他只得顿了顿,偏头想了想,最终在对方微怔的注视下,开口。
“没有。”孩童稚嫩的声音响起,以一种对于话语内容以及孩童年龄来说平淡得有些异常的语气。
然后黑发孩童手拉名为顾于谦男子的衣角,扯了扯,带着些亲昵和依赖的天真意味笑起。
“大哥哥,你给我一个名字吧。”
理所当然被拒绝了。
看着下方孩童微皱的脸,顾于谦弯下腰平视孩童,叹息和着淡淡嗓音溢出。
“名字是很重要的存在。”
“纵然你的父母有千般万般的不是,他们赋予你的名与你出生一同降临在这世上,不该随意摒弃。”
意识到对方大约是想岔了,孩童敛下眼,收起笑。
“可我不记得了。”
这个年龄的孩子音色总脱不去稚嫩的软糯感,似乎是为了加重说服的力度,孩子话说的很慢,一字一字,极其认真。
“昨天之前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
孩童面上是真实的不做假的茫然,隐忍之中对现状的恐惧随着话语逐渐浮现在孩童苍白的面上,幼小的身躯立得笔直,紧绷得仿佛下一刻就要颤抖着倒下。
他注视着顾于谦眸中对于他自己来说都极其陌生的脸,声音随着话语落下逐渐放轻。
“所以,父母也好,名字也好。全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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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番对话发生在他们前往三星望月拜见万花谷谷主东方宇轩的路途中。
对话最后以顾于谦变向地妥协结束。
只因那个孩子在平淡地表明自己对过去全无任何记忆之后,摇头拒绝了顾于谦由谷主给予名字的提议,并十分认真的反问。
“为什么不能由你给我名字呢?对我来说,我只有关于你的记忆而已。所以,给我一个名字吧。”
注视着顾于谦略微为难的表情,近乎耍赖一般,孩童无理地要求着。
他清楚的明白,对于对方来说,他不过是在善心发作的怜悯下碰巧救起的陌生人。
可是,那又怎样呢。
这是他自记忆开始,所遇见的第一个人。
是将他带出那个无止尽折磨得人几欲发疯的死循环的人。
按照常识来说,是救了他的,恩人。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样做是贪得无厌地在利用对方的良善与同情得寸进尺,甚至能听到脑内理智发出的尖锐制止声。
但是——
孩童抓着顾于谦的衣角,指节弯曲,无意识地攥紧。
绝不想再回到过去那种时光了。
“请给我一个名字吧。”
低低地,像是呢喃般,孩童埋下头重复。
从顾于谦的角度看去,只能见到孩童被他昨日细心清洗过后干净乌黑的发顶。
这样瘦弱苍白的孩子,如此充满乞求的、固执的姿态。
手抬起,覆上孩童紧攥着自己衣角的手,感受到孩童那一瞬间本能地僵硬与颤抖,最终还是轻轻握住。
顾于谦张开嘴,发现自己再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话语哽在喉间,什么礼义孝敬的大道理都吐露不出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
顾于谦微皱的眉目舒展开,无奈。
最终孩童在那条由花海通往三星望月的青石板路上有了自己的名。
虽是约定好只是恢复记忆之前暂用,可直到多年之后,孩童都还记得。
那时晴空万里无云,偶尔有黑色大雕翱翔空际,引颈长鸣,路旁的野花开得很盛,清风吹过,大片花瓣随风摇曳晃动,几欲迷了人眼。而花香与阳光,淡淡的,顺着那时男子话语间清浅的吐息,与耳边他给予他的名一同拂过耳旁,携着沁人暖意漫入心底。
顾愉生。
——他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