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染繁露》浅歌溪谣

7、繁家小弟

　　夜色正好，我提了酒壶就出了听风楼，不惊动任何人，只想邀月同饮。
　　开得正盛的芍药花丛中掩映着一方石桌石凳。我挥袖拂了拂落在凳上的粉色花瓣，一屁股坐了下来，伸直了腿搭到另一凳面上，惬意地往自己嘴里斟了第一杯酒。
　　圆溜溜的月亮印在广阔的天幕上，泛着一圈若隐若现的晕，月华如水，园中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清薄的白纱。以月色花香下酒，别有一番情趣。
　　愿望是美好的，奈何可行性太差。喝不到三口，便瞧见不远处蹑手蹑脚的黑影。
　　此黑影，确实是真的黑影，不是指代不明物体，因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人就穿着黑色的斗篷。在这样的月色下穿成这样来行窃，呃，本公主就不笑话你了，毕竟离此行业的标杆不算差得太远，不过有一点本公主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位仁兄为何要选光面暗绣云纹的料子，他究竟是来行窃还是来显摆的呢？
　　于是我非常热心地跟了上去，想看看他是走二十步会被抓住呢还是不到二十步就会被抓住。可是，越看越觉得怪异，非常怪异。
　　当他随意地扶住身边的桂树时，一只白皙圆润的手露在了斗篷外面。我忽然听到了血管轰然爆裂的声响。
　　“孛儿只斤繁树！”我压低了嗓音吼道。眼前的黑影一顿，随即飞快地转过身来，斗篷划出大大的弧度。
　　尚未长开的眉眼还残留着几丝稚气，片刻的惊怔褪去后立马扬起满脸的欢喜。
　　“皇姐！”繁树像一阵风似的向我扑来，撞进我的怀里，将脸埋到了我的胸前，嗯，略上面一点，还跟猫似的蹭了蹭。“皇姐一声不吭就走了，还把露华宫都搬空了。我去问父皇，父皇也不肯说。要不是朝臻皇姐告诉我你在丞相府，我就见不到皇姐了！皇姐是不是不要我了？”
　　繁树啊，皇姐该怎么跟你解释我把露华宫搬空了的事实真相呢？临行前我不是派人给你送信了吗？原本涌到嘴边的对今晚他莽撞行动的责问被他这么一委屈一撒娇忘到爪哇国去了。
　　“怎么会呢？繁树是皇姐最亲爱的弟弟啊……”
　　“哇哈哈哈，我就知道！我要回去告诉臭希礼，皇姐说了，我才是皇姐最爱的人，气死他，叫他抢我糖吃！”
　　看着他刚刚还愁云密布伤春悲秋凄凄惨惨的脸一秒钟就变得阳光灿烂，我抽死他的心都有了！半夜三更偷跑出宫爬墙入院地来找我，害我着实感动了一番，结果这丫的居然是为了颗糖争风吃醋！虽然是营养不良发育迟缓，也好歹是弱冠少年了，能别这么幼稚吗？都是被五哥这个混蛋给带坏了！
　　我捏了捏额角，无奈地扲起繁树斗篷的一角：“我最亲爱的弟弟啊，你五哥就没有教过你在其位谋其政做贼要有做贼的样子？要么，就挑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管你是奸淫掳掠还是杀人越货，被人发现的机率都小点；要么，就等到白天光明正大地以十五皇子的身份来，到时候除了龙袍四爪蟒袍，你就是穿件金缕玉衣来人家都说不了什么。如今这样，被人发现了，你跳进黄河洗不清被人怀疑道德素质蔑视头脑智商还不算什么，连带祖宗的老脸都给丢尽了。”
　　繁树挠挠后脑，一副正儿八经略带疑惑的口吻地说道：“五哥没教我这些，他倒是说过穿着这种料子去做贼一定会亮瞎侍卫们的狗眼，他们就看不见我了。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月光的话，太黑了，小树看不见路容易摔倒。况且凭皇姐豁达的品性，是不会在乎脸面这种不能当饭吃的废物的。自己的脸面都不放在心上，还管死人的脸面做什么？”
　　我忽然感到头顶上天雷轰隆隆地滚过，他所说的豁达，难道不是传说中的不要脸吗？果然，有乃姐雄风！对于这番成就，五哥绝对是不遑多让的头号大功臣！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一句话就把活人死人得罪个遍，繁小树继续孜孜不倦地进行他的学术反驳大业：“可能是老胖吴头又在朝廷上和父皇唱反调，父皇气得心经不调导致更年期提前，不仅不告诉我你的去向，甚至还摆出了一副就是不让我见你的架势。要是被他发现我来你这，说不定一时发癫就把我大卸八块捣烂了喂猪去了！”
　　我乜斜他一眼，腹诽道：那也得猪愿意吃啊，猪愿意吃还得看养猪的愿不愿意咧，不干不净的东西吃坏了猪的肚子这可怎么办呀。口上却正儿八经地附和道：“啊，这么严重？那你还不赶快收拾收拾哪来回哪去，被人发现可就不妙了。”
　　“知道了，这就走。哦，对了，这是父皇前日赏我的白釉荷花——我就说他的脑袋不灵光了，明明是女人的玩意也拿来赏我！我琢磨着你最喜欢青、白瓷了，就顺便带来给你。”繁树从袖袋中掏出一只莲花型的半个手掌大的瓷器，小巧莹润的白莲静静卧在掌心，似在散发着幽幽灵气，分外喜人。
　　我抓过白莲往腰间一塞，低头间掩藏了惊异的目光，又伸手去推他：“好了，快走，等下被人发现了。”
　　“皇姐，你很罗嗦耶！‘被人发现’‘被人发现’念叨多少遍了都！”繁树不满地送了我个白眼。
　　我趁他转过身时，又将白眼送还给了他。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这话我是说了很多遍。而且，事实证明，夜路走多了的确实会碰到鬼的。
　　一抬头，就看见一袭青衫盛着月光轻拂而来。我当机立断，一把拽过繁树的手将他藏到我身后。
　　来人转过伸出的树枝朝我们走来，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在看清来人的面容时，我不由舒了口气，紧握在繁树腕上的手也是一松。
　　繁树觉察到我的转变，好奇地从我背后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他：“皇姐，这是谁啊？”
　　听到这话，我注意到莫染微拧的眉顿时舒展开来。他大概是误会本公主胆大包天到与旁人在丞相府私会了吧。他朝着繁树浅浅地福了福身：“莫染见过十五皇子。”
　　“啊，这位是丞相的三公子秦莫染。”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在听到我这样的介绍后，又蹙了蹙眉。
　　“哦。”繁树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斜眼看了看我，又瞟了瞟他，嘴角一勾：“丞相的儿子啊，那岂不是也在人选之列？”
　　等我好不容易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之时，莫染的脸已微微镀上了一层粉色，神色却犹是镇定。我只好不无尴尬地干笑两声：“呵呵，皇弟你话太多了。”又转而对莫染道：“三公子可否答应繁露一个不情之请——”
　　“贼呢？”“我亲眼见着黑影往花园方向去了！”不待我交待莫染一定要替我和繁树保密，典型的夜半惊贼声便将我打断。
　　显然，莫染也注意到了。他往声源方向瞟了一眼，又回头看了看我和繁树不约而同露出的惊慌之色，眸中写满不解。
　　“快走！”
　　“哎呀，我是从哪边过来的来着？”
　　“随便吧，能出去就好了。”
　　“可是皇姐，我必须跟你说，我是从外面搭梯子进来的……”
　　“然后呢？”
　　“这里没有梯子，而我也不会爬墙，就算我垫着你上去了，没有梯子我也下不去啊！”
　　我嘴一抽，鬼才给你垫呢！摔死你活该！叫你没两把刷子也敢学人家翻墙夜探！“有时间废话，不如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强忍住踹他的冲动，伸手推他。
　　忽然一只青袖挡在了我身前，我不明所以地看去。莫染一本正经地说道：“不可。不多时，就会有人到丞相府外巡逻，到时候怕是会正巧撞上，想要脱身就不容易了。”
　　“所以？”这架势，他是决定袒护我们了？
　　“走这边。”果然，莫染稍一思索就往湖畔走去。我一怔，连忙招呼繁树跟上。
　　圆月清华透过树影洒在跟前之人磊落的青衫上，竟让我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错觉：夜半无人私语时。
　　月华下，湖边小道上的卵石像散落一地的珍珠，令人不由自主想要俯身去拾。可我们并没有走上那条小道，而是闯进了小道左侧的假山群中。错落的花岗岩间犹有间隙，我们就随着莫染的脚步踩出了一条通路。
　　这原来是通向莫染居所的捷径。我还在纠结他之前才说不宜躲藏下一刻却带我们来到他的住处的行为是不是有些矛盾，却见他绕过茅屋往竹林深处走去。
　　当莫染从怀中掏出一支钥匙，准确无误地插入竹林边缘亦是相府边缘尘封已久的小门上时，那只布满蜘蛛网的铁锈色旧锁“吱呀”一声开启了斑驳的齿贝。我微微一怔，繁树却哈哈地笑了：“看不出来嘛，秦三小白脸还挺有本事。”瞅着莫染不知该谦让还是该辩驳的纠结面色，繁树调侃得逞般笑了笑，大步走出门去。走了几步，又停住，半转过身来狡黠一笑：“不过，再有本事，我和五哥也不会轻易就把繁露这个包袱交给你的！”
　　我一捏额，这倒霉孩子！我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背负着手的样子俨然有了几分皇家的气魄，不禁发出一声喟叹。母妃走时，他还未满月，就那么皱巴巴的一团，我好担心他会无法养大。没有母妃的疼爱，父皇又是那般的薄情多幸，生存本就不易。他跟我不一样，我可以偏安一隅，自有人会将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不过是父亲和夫家的区别。而他呢？身为皇子，存在就无法置身事外。即使没有上位之心，也会身不由己地卷入权位之争。为了不被别人当做绊脚石而被轻易地除掉，只能选择依附，通过寻求其他势力的庇护来保全自己。我能为他做的，不过是早早地替他做出了选择，打下了未来道路的基础。除此之外，还有些许来自长姐的爱，其实微乎其微。尤其是，当我离开他身边以后，剩下的路就只能他自己一个人走。到时候……到时候，还有五哥！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当然不同寻常，他会代替我教养繁树一辈子！
　　“公主不去送送十五皇子？”清雅的声音传入耳中，似能平定心海的波澜。
　　我抬眼看向他，莫染平静的面容上仿佛永远都带有莲花般纯净的笑容，有淡而韵致的香气。
　　他墨玉般的眼眸似能读出我的心绪。我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了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