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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酒肉臭 ...

  •   正月十六,是个好日子。北街的朱家,门户大开,送往迎来。
      今天是他们家大爷朱大鹏娶新的日子。
      虽则背地里,街坊亲戚一肚子门清,知道这是老朱家欺负长媳呢,然而,到底都是亲故,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再说,那个张长云,寒门小户的,家风也不咋的,当年死乞白赖的要跟着朱大鹏,白被她捡了大便宜去。早有人看她不顺眼了。
      此刻,朱大鹏的弟弟朱大鲲已经穿了喜服代哥哥迎亲去了。
      朱大夫人眉开眼笑的带着二媳妇朱二奶奶李氏来往应酬。就等着迎新的轿子进门,就可以开宴了。
      忽然,又家人急急来报:“夫人,大姑奶奶、二姑奶奶回来了。”
      朱大夫人脸青了。
      没等她发话,就看见两个三十许的妇人,搭着丫鬟的手臂,一步三摇的,晃进来了。
      “今个是大鹏的好日子,姨娘莫不是忙忘了,不记得我们这两个姑娘了?”大姑娘朱芳翠嫁在隔壁芦洼镇上绸缎铺乔家,人称快嘴乔朱氏。二姑娘朱芳云嫁得更远些,百十里外的开县大户高家。这两个姑娘出门子,也是有过波折的,当年老朱家落了魄,草草的把两个姑娘打发出了门,还都是冲着银子低嫁的,嫁妆也没舍得发送几个,很是被人议论了这些年。两个姑娘更是出门子十来年,竟没回过一次娘家。
      这会子赶着朱大鹏娶新,结伴回来了,众人心里透亮,这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怕不是好相与的。
      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谁啊?立时,就有人低声窃窃私语八卦起来。
      朱大鹏的娘小李氏眼睛都绿了。
      朱芳翠一声姨娘,把她的脸皮都撕掳了踩在地上。然而她却还反驳不得。
      “翠儿云儿,你们咋回来了?”朱大老爷也听说两个姑娘回门,赶紧过来打圆场,他对两个女儿有愧,然而,他更怕女儿们让朱大夫人下不来台,“这大鹏娶平妻,也不是个大事,这不,也怕你们来回赶路,不方便,爹就做主,没给你们去个信说一声。是爹的不是。既然来了,就赶紧坐下歇歇,一会要坐席呢。女婿们孩子们没跟着回来吧?”
      朱芳翠掩嘴一笑:“瞧爹说的,自家骨肉,哪这么生分的?自然是一道跟着回来了。总得要认认门子吧。”
      “很是,很是,大宇,还不去招呼你两个姐夫。”朱大老爷使了个眼色,朱大宇忙急急的赶去门厅那。朱大宇是朱二老爷家独子,这会里外是他招呼客人,支应门户。
      乔三爷和高四爷没进门,正在门厅前寒暄,一院子的男客,都在议论,这两个衣冠楚楚的客人倒是谁啊?咋主家也没人去招呼的?
      朱大宇脸火辣辣的,忙迎上去:“两位姐夫,大宇这厢有礼了。家里客多,一时疏漏了,失礼了,还请两位姐夫海涵。请赶紧屋里歇着。”
      “哎哟,那就是芳翠和芳云那口子?”就有议论声起来了,围观群众指指戳戳的,这可稀罕,十来年没上门过的女婿,哎哟,这牵手里的,抱怀里的,这娃子们真水灵。
      两个女婿目不斜视,跟着朱大宇往正堂走。
      朱家的知客,请的是镇上的老秀才陈秀才,他对这朱家的往事,了解的比别人那可是更透彻。这会,他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今个的事情,怕是要出纰漏。
      老陈秀才连忙把乔三爷和高四爷送来的贺礼登上喜簿子,又赶紧在客人名单上添了,这姑爷是娇客,又是多少年没来过的,头一次上门赶上娘家做大事,按照这里的习俗,怎么也得各自安排个桌面子,以示尊重。
      若是常来的,就没有这待遇。
      然而,今个这老朱家只备了十七桌酒,席面都盘算的好好的,哪个主桌,桌面主席是谁,上风头是谁,对席陪酒的是谁,下风头斟酒的是谁。
      这地儿的人,特别注意这酒桌上的席次规矩,一丝错乱不得。这会,贸贸然来了两个娇客,可是难死了老陈秀才。
      说不得私下把朱大老爷拉过来,嘀嘀咕咕的这么一说,朱大老爷脸也不好看了。
      朱三老爷那是万事不管的,朱二老爷倒是肯管,略一思量,就说:“这有什么,左不过多添一桌酒的事,安在第七桌前,让族里远亲陪着就是。”
      朱大老爷一琢磨,也行,也就暂时放下这些心事。
      那边已经有人在打问,花轿到哪了。
      不曾想,早有朱大鲲身边的长随一溜烟跑了回来,一叠声的喊:“大老爷,大老爷,不好了。”
      “瞎咧咧什么,大喜的日子,有啥不好了?”朱大老爷恨不得一脚踹飞这个不晓事的长随,使了个眼色,和朱二老爷一起,把长随带到僻静处问话。
      “大老爷,真不好了。”长随在大冷天硬是出了一身冷汗,“大奶奶娘家人,那老王村的,来了好多人,赶着驴车牛车马车的,将将好堵了东街往北街的路口子,这会慢腾腾的往咱家来呢。”
      朱大老爷气了个倒仰:“你可看准了,真是大奶奶娘家人?”
      “错不了,他们还跟二爷寒暄呢,说是大爷娶新,他们自然是要来贺喜的,这不,一高兴,不小心把路给占了,畜生们又没地儿挪动掉头,说要是咱花轿赶吉时,就赶紧掉头吧。”
      朱大老爷朱二老爷脸都绿了。
      这是明摆着来砸场子来了。
      哪家的花轿走回头路?啊呸,这么不吉利的事,这是张家人给老朱家和老刘家添堵呢。
      “大老爷,您可得赶紧去那边瞧瞧去。二爷顶不住啊。”长随悄声说,“别说老的小的,就是汉子,都有二十来个呢。除了张家的兄弟,听说其他的,都是大奶奶的表兄弟,还说有些离的远的,没来得及招呼上,反正新亲三天酒,明个来也是一样的。”
      旁听的老陈秀才压力很大,冷汗都湿透袄子了。
      “大老爷,这......您家这事可不好办,这差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不是他不给朱大老爷面子,这咋看,张家人都是来者不善,那可是大奶奶娘家人,按照道理,朱大鹏的亲事,张长宁兄弟本来就是上等亲,还得算上那些表兄弟,这多出来好几十口人,这酒席,真没法安排了。
      老陈秀才把喜簿子和贺礼一归置,一股脑推给了朱大宇,一溜烟跑了。
      内院的朱大夫人得了消息,气的直哆嗦。
      偏生朱芳翠还慢条斯理的品着茶,悠悠的说:“大嫂娘家这是给大弟面子,来捧场来了。姨娘,看你脸色不好,该不是也没知会大嫂娘家人吧?”
      这是直接戳着朱大夫人肺管子了。在场的谁不知道,老朱家这事是想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生米煮成熟饭的?
      就有窃笑声不断响起。
      朱大夫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太阳穴鼓鼓的。
      “说起来,我到现在还没见着大弟妹呢。”朱芳云掩嘴一笑,“不知大弟妹这会忙什么呢,不如姨娘把她唤来,我们姑嫂也亲热亲热呗?”
      嗤笑声更响。
      这朱家大媳妇这会都还没露面,傻子都知道,这是叫朱家给关起来了。
      这会儿,里里外外的,大家也都知道,老朱家今个怕是踢到铁板上,不好收场了。
      大家本意是睦邻友好或者走亲戚吃喜酒的,这会,倒一个个打点起十根精神,准备看笑话了。
      朱大宇已经招呼着朱家族里年轻的后生和帮闲的,跟着朱大老爷和朱二老爷直奔前巷口去了。
      到那一看,前巷口十来辆驴车马车的,老张家三朋四友的,好几十口人,赶着牲口,慢悠悠的往老朱家宅子来了。
      花轿按着规矩也没敢落地,四个轿夫气息喘喘的,眼巴巴的看着前面缓慢的车流。
      朱大鲲的脸色青的发黑。他身子本就不好,喜服又不及厚袄子保暖,这会,又被老张家一激,只觉得透心凉,心里暗暗恨起出主意算计大哥的娘来。
      他人坐在马上,逮眼看见爹和二叔,立时兴奋起来,赶紧下马迎上去。
      张长宁驾着牛车打头,不动声色的看着朱大老爷,抱了拳,笑眯眯的说:“大老爷,听说今个我姐夫大喜,这不,我们哥几个开心,一起来凑个热闹,沾沾喜气呢。”
      “没错没错。”王二洋家的小儿子王右军也笑眯眯的说,“咱们可是实在亲戚,虽然寻常走动的少,这种红白事,是一定要到的。亲家老爷,你说是不是?”
      喜气你妹!是你妹!朱大老爷都快气晕了。
      朱二老爷瞧着不是个事儿,这会还是赶紧把花轿迎回去要紧,连忙扯了扯朱大老爷。
      朱大老爷接了弟弟的暗示,深呼吸一口气,咬牙切齿的作出一副和善的模样来:“贤侄们说的是,是老朽虑事不周,怠慢了贵客。大宇,赶紧招呼客人。”
      朱大宇苦逼的很,捏着鼻子上前,团团作揖:“舅兄们请。”
      张长宁一乐:“亲家老爷客气了。大喜日子忙岔了也是有的。你们随意,自去忙吧,不用招呼我们。我们还识得朱家大门呢,慢慢走过去就是了。”
      你们不急,花轿急!
      朱家的后生们几乎蠢蠢欲动,有那性急的,就想动手了。
      摆明了是要上来挑事的,朱家还怕他老张家不成?反正今个这事就是欺负她张长云,打老张家脸了,都到这份上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打回去算了。
      王大洋的大哥王左军和二哥王中军也开始摩拳擦掌了。这两个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来前王五湖早交代了,今个是过来给长云撑场子的,可劲的闹,没事!
      朱二老爷咳嗽了一声,老张家有备而来。今天,老朱家丢人是丢定了。
      他又看了看花轿,就怕,老刘家也不肯罢休啊。
      眼见着僵持了,那边老刘家发嫁后亲友都坐下准备开席了,送亲的小舅子回来了,进门就嚷:“爹,娘。四姐的花轿被老张家拦在前街口了。”
      老刘家一下子也炸了,老老小小七八十口人,操了家伙也过来了。
      好么,三方人马齐聚前街口。
      加上邻居看笑话的,生生把一条街都堵了。
      老朱家这会脸全黑了。
      怎么办?打?还是不打?
      刘家嚷嚷着要老朱家给说法,老张家这边,笑眯眯的,却寸步不让。
      老朱家本来对着老张家就理亏,这会,就算是想往死里得罪老张家也不成了,朱二老爷眼睛明镜似的,他看得清楚,老张家本身不可怕,但是,老张家来助拳的,全是老王家的人。
      老王家虽然近些年有些没落了,然而,本家是省府老王家,真要打起来,有个三长两短的,难保后面不好收场。
      三军对垒,剑拔弩张。
      关键时刻,朱三老爷来了。
      他就说了一句话:“大鹏回来了。”
      朱家人大大的舒了一口气。老刘家的人也不大声嚷嚷了,改私下里嘀咕。张长宁手一挥:“正好,我也要问问姐夫,这停妻再娶,是个什么道理。”
      这三拨人,底气最足的,就是张家人。
      刘家人底气最薄。他们是知道自家闺女这事,是瞒着朱大鹏的。朱大鹏那是谁?前后街出了名的混小子。人的名树的影,那是出了名的翻脸不认人的主,今个这事,闹不好,闺女怎么抬出来的,就得怎么抬回去。
      毕竟,没拜堂成亲,啥都不算,老刘家身板子挺不直。
      朱大老爷和朱二老爷深深觉得,今个这事,起码让他们折寿十年,恨不得这会儿就把事情一推三五六,全推给大鹏自个去处理。
      然而,现在骑虎难下,说不得,还得先把人都安置下来,谈个清楚。
      那就谈呗。
      老朱家还有几个老长辈,来的没来的,这会都被请来上座,包括镇子上有头脸的,都请来了。
      甚至县衙里的主簿,不知啥时,也到了,这会一边坐着,端着茶品着,间或沉吟着捋捋自己修的齐整的胡子。
      颇有点三堂会审的架势。
      连妇女们都肃静了,不敢大声嚷嚷。
      花轿静悄悄的抬在门厅前,朱大鹏冷眼一句:“先搁外面吧,等咱们絮叨清楚了,该咋办咋办。”
      刘家人脸色灰了,刘家当家的正是新娘她爹,刘家杂货铺的掌柜刘守业。刘守业忙上前说:“贤婿,哪有花轿到了不进门的道理,还是赶紧先抬到新房安置吧。”
      朱大鹏也没理,到族老面前作了揖,寒声说:“各位长辈亲朋,大家是看着大鹏长大的。大鹏什么性子,大家都明白。我朱大鹏,虽然是个混不吝,但是,自诩还懂得点礼义廉耻。张氏和我,本是寒微时结的亲。她贤良淑德,孝敬父母,又子女双全,不曾犯七出之条。朱大鹏愚钝,还知道什么叫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如今,我人在外,父母做主,给大鹏娶新妇,大鹏愧不敢受。”
      “你,你,你这叫什么话?”朱大夫人脸色青白,“为娘心疼你在外劳累奔波,张氏又驽钝,撑不起台面,才给你寻了门好亲帮衬你。这刘氏,为人大方和善,识文断字,生的又是好品貌,宜家宜室,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福气。爹娘舍了脸面,帮你求娶,你却反倒责备爹娘擅作主张?哎哟,你气死我了,你这不孝子哦......”
      朱大夫人气的跌坐在椅子上,抚胸大哭。
      朱大老爷和朱大鲲皆对朱大鹏怒目而视。
      张长宁忽的接口:“亲家太太,家姐何在?”
      他故意扫视了一周,然后眉头紧蹙:“家姐没招毒手吧?”
      朱大老爷气的只哆嗦:“张长宁,休的信口雌黄,我朱家书香门第,怎可能草芥人命。”
      长安大怒:“亲家老爷说的比唱的好听。前几日我弟弟长乐上门看望姐姐,可不是被朱家一顿乱棍打出门去的?这会还用药吊着命呢。长福!”
      长福把马车帘子一掀,张家众人快手快脚的把长乐抱出来,地上铺了厚毡子,就地安置了,然后长宁一抱拳,作了个团揖:“非是长宁和兄弟不识好歹,上门闹事,实在是朱家欺人太甚,先是瞒着我家要给姐夫娶平妻,又是将长乐打成重伤。这事人证物证俱在,我倒要看看,朱家怎么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有那好事的,凑上去一看,果然长乐病的不轻,脸上都没有血色了,伤口虽然看不到,但是,朱家把长乐打出门的事儿,也瞒不住人,隐隐绰绰的,也是有人知道的。
      这会私下一议论,朱家族老们脸上都挂不住了。
      老朱家名声今个算是交代在这了。
      朱大老爷也悔不当初,恨恨的瞪了朱大夫人一眼,当初便是她让人打了张长乐的。
      朱大夫人做事向来瞻前不顾后,只凭着一时痛快,向来是个眼皮子浅的。
      这会她却也知道轻重,晓得丢大人了。恨不得晕过去,只觉得心跳的慌,连心口篷子都疼了起来。
      还好她有两个贴心的女儿,一左一右伺候着她,帮她捋胸口的捋胸口,按摩太阳穴的按摩太阳穴。
      那边长庆咋咋呼呼的喊起来了:“大哥,我刚去我姐姐院子瞧了,她和杏姐儿达哥儿被堵着嘴绑在床上呢。”
      他才五岁多,大人都没防着他一个小娃子,事先得了长宁指点了位置,这个机灵鬼趁着人多没人注意他,钻了空子,直奔后院去了。
      有两个漂亮的妇人帮他踹了长云住的屋子的门,他才闯了进去,看见自己被绑着的姐姐和外甥外甥女。
      张家的人哗啦啦全站起来了:“好啊,当我们是死人啊?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王左军振臂一呼,“你爷爷的,这朱家算什么书香门第,干的都是狗都干不出来的乌糟事。兄弟们,给我砸!”
      张家和王家的人一呼百应,率先把自己屁股下的凳子给踢翻在地,就准备一哄而上去砸东西了。
      “大家都冷静,冷静。”朱大宇苦哈哈的张手拦着张家人,一叠声的赔礼道歉,朱家其他后生也都醒悟过来,连忙齐齐排个人墙,阻了张家人的路。
      朱家的亲戚们和街坊们连忙你一句我一句的劝着,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把张家这边手里拿的凶器(都是凳子什么的)夺了下来,又招呼张家人消消气,坐下来谈。
      张长宁冷冷一哼,还要发作,那边有人喊,“大奶奶出来了,大奶奶出来了”,抬眼一看,长云抹着眼泪苦兮兮的哭着过来了,身上的袄子,跟咸菜疙瘩似的皱的不成样子,两个娃子也好不到哪去。
      全身都邋遢的很。
      想是被捆了好几日了。
      朱芳翠和朱芳云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跟着。
      达哥儿还小,杏姐儿大了些灵醒,离老远看着亲爹了,嚎啕大哭,嗓子却是哑的:“爹,爹,奶奶坏,绑着我们,不让我们吃饭饭。我好饿饿,爹,呜呜呜呜......”
      朱大鹏看着哭的泪人一般的女儿,心酸酸的,接过儿子,亲了又亲,摸了又摸,生怕孩子被吓坏了饿坏了,看看妻子舍不得,看看儿女舍不得。
      这个汉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嚎啕哭起来:“爹是个没用的,让你娘几个被人欺负了。都是爹没用啊。”
      他估计妻子儿女要受苦,但是真没想到,他爹娘恁的心狠,这么对待他的老婆他的孩子。
      他啪的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抱着他爹小腿,眼泪巴叉的望着他爹:“爹,娘,你们咋这狠心啊,那不是你们亲孙子亲孙女啊?”
      这下子,便是再狠心的人,也看不下去了。连朱家的人都连退了几步,离朱大老爷朱大夫人远远的。
      这虎毒还不食子,达哥儿还是老朱家长房嫡孙呢。
      这会再没有人昧着良心帮朱大老爷他们说话了。
      “胡说,我,我们啥时候亏待他们吃喝了?”朱大老爷色厉内荏。
      张长宁因着春丫的手伤着的事,生怕捆绑伤了达哥儿杏姐儿的脉络,留下后遗症,急急忙忙的把达哥儿抱过来,把手腕脚腕都给翻了看了,看到一道道棱印子,气的牙痒痒,恨声说:“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这孩子你们不疼,我们老张家疼。今个咱们立个契,我姐和大鹏和离,孩子我们带走!”
      他这下不想其他的了,但觉得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还是和离了好。这狼心狗肺的一家子,他实在不忍心让姐姐和孩子在他家门楣下过日子了。
      朱大鹏大吃一惊:“长宁,别。咱先别说气话成不?”他哀求的看着长宁,生怕长宁真下了狠心,把长云娘三个带走。
      长云也哭着拉着长宁的袖子,眼巴巴的看着长宁。
      长宁被姐姐气着了,这个没气性的,难怪人家都欺负她。他虎着脸:“长安长福,把大姐和长乐扶到车子里歇一会,拿咱带来的干粮和水,先让他俩垫垫肚子。”
      长安和长福立即行动起来。长云嗫嚅了下,到底也没敢跟长宁唱反调说不和离,被长安扯进了马车里。
      朱大鲲的媳妇是个伶俐人,连忙说:“瞧亲家舅爷说的,哪能让大嫂和三舅爷吃干粮。这不,大晌午了,大家到这会都饿了,要不,先吃饭,吃完再谈?”
      长宁冷笑:“二奶奶倒是个心宽的,吃的下。可我们吃不下。那是我姐姐的血泪,我吃了怕折寿!”
      一时间,冷了场子,长宁大马金刀往那一坐,别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不,把我过继出去吧。”朱大鹏的声音突兀的响起,他嗓子也哑了,本来是和长宁商议的好好的,只过继长云和后生的孩子,但是这会,他是实心实意的想连自己都过继给三老爷了。他心冷了。
      “请长辈们做主,把大鹏这一家子,过继给三房吧。”朱大鹏转了身子,跪在地上,啪啪啪的,给族老叩头,只几下,额头就青紫了。
      朱三老爷和朱三夫人并没有多开心,实际上,现在他们和朱家其他人一样,只感到屈辱和难受。
      这大房干的叫啥事啊?老朱家上百年都没出过这样的事,自家人把自家人的脸丢尽了。
      “你说啥?你个不孝子!老娘养你到这么大,你还吃力扒外,想去倒贴给三房?我呸,你休想!”朱大夫人嗷的一下就冲上来了,“你这个畜生啊,你对得起你爹对得起我吗?”
      “畜生!畜生!”朱大老爷也被朱大鹏的决定气着了,“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打死你?”
      “爹娘现在这样,跟打死我有什么区别?爹娘这样对媳妇对孩子,也是在我心头上剜肉啊。”朱大鹏咬着牙,坚定的说,“是,爹娘对大鹏有养育之恩,但是,大鹏不能因为一个孝字,就做不仁不义不慈之人,坐视妻儿被欺辱而不理。”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朱大老爷理亏,不敢与儿子对视,只板着脸,不肯让步。
      朱大夫人扑到朱三夫人身前,狠狠的抓上了朱三夫人的脸:“是你,肯定是你两个老不死的挑唆我儿的,肯定是你们!”
      朱三夫人又痛又恼,还好本家妇人们赶紧上来拦着,才勉强脱身。
      实在是闹的不像话。
      几个族老嘀咕了半天,最后拍板:“成,就这么办,大鹏一家子过继到三房。只是,大鹏,这样长房的产业......”
      “我一概不要。”朱大鹏毫不犹豫,“我有手有脚,自己挣。”
      “那我家丫头咋办?”刘守业连忙问,他可没有看笑话的闲心,实际上他愁死了,今天朱家这事闹这样,他家丫头可咋办哟。他是冲着大房的产业,才硬要攀这门亲的。就是不退亲,他家也落不着好啊,三房是穷鬼,他女儿嫁过去做还只是做平妻,那不是亏大了?
      “要么退亲,要么谁迎亲的谁娶,反正跟我无关。”朱大鹏索性推的一干二净,他这会,只想着这边事赶紧了了,然后好好和妻儿叙叙感情,好好过日子。
      张长宁拍了拍朱大鹏的肩膀:“好姐夫,我姐没白跟你!”
      这下刘家不依了,又要闹。
      朱大老爷和朱大夫人看着众怒难犯,自己也羞臊的慌,现在朱大鹏又自请出继,这冲击太大了。与之相比,刘家妇怎么处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朱大鹏不要大房产业,这正合乎朱大夫人心事。她千方百计想给长子娶平妻,就是为了拿捏住长子一家子,把财权抓手里,为二儿子捞钱。
      现在长子真过继出去了,往后赚多赚少她就捞不到多少了,但是好在,大房的产业还在,都给大鲲,也可以弥补一二。
      至于刘家妇,嫁妆也不少。朱大夫人眯着眼睛想了想,又看了看还没怀孕的二儿媳,盘算了一下,就开口道:“既然这样,大鲲就委屈点,把刘小姐迎进门做平妻,正是皆大欢喜。”
      所有人都被雷到了。虽然好像也不十分意外,但是,还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荒唐。
      连朱大老爷都不十分赞同。
      族老们实在坐不下去,事到如今,大局底定,正准备起身走人。
      那边,朱芳翠开口了:“既这么着,还请老长辈们也给芳翠芳云做个主,把我娘的嫁妆还给我们。”
      朱大夫人啊的一声,倒在地上,想装死。
      朱大老爷眼睛瞪的大大的,好像不认得眼前那两个女儿一样。
      朱三姑娘大怒:“你娘的嫁妆当年早被抄家抄走了,哪来的嫁妆?”
      朱芳翠冷笑:“三妹妹说笑的吧?嫁妆是我娘私产,当年抄家时,官府可是分文未动。否则,朱家上下,吃的喝的,是哪来的?再说了,就算官府抄没了,后来四叔起复,也该都送回来了吧?我可是把主簿都请来了,白纸黑字,咱们要不要核对一下?”
      这下朱大老爷都想昏过去了。
      朱芳翠冷冷的笑着:“爹,你可真够狠心的。娘病着,你就和小姨子勾搭成奸,生生把娘气死了。被抄家后,你们一大家子拿着娘的嫁妆吃吃喝喝,让我和芳云做粗活伺候你们!大鹏当年不忿,看我们姐妹可怜,时常拿点馒头给我们,这毒妇都容不得,连大鹏的口粮都克扣,后来你们糟践我们的亲事,大鹏去给四叔送信,你们就狠心把大鹏打出门去。那时,大鹏几岁?你们这毒夫毒妇,不配为人父母。今天,我们姐俩来为死去的娘讨个公道,把她嫁妆还来。”
      却原来十多年前还有这些龌龊事?难怪两个姑娘出嫁那么匆忙,难怪朱大鹏和亲生父母关系那么僵,宁肯在外面鬼混都不肯进家门。
      她又冷冷的看着本来来喝喜酒的舅舅们,怒声道:“舅舅们好宽的心,亲妹子被气死也不管,亲外甥女被欺负也不管。人在做,天在看,舅舅们,你们当真就没有一点人性?”
      舅舅们本该是娘和她们最大的依仗,却在她们最苦的时候袖手旁观。大鹏还是隔母的弟弟,是那个贱女人的儿子,对她们却是真心真意。
      她们识得好歹,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亲人。
      朱大鹏亲大舅傻了好半天,才含泪说:“那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嘛!你娘是我妹子,你姨也是我妹子。舅舅要是心里没你们,会把嫁妆留朱家门上?还不是看你们一家子老小缺吃短喝的,大鹏他兄弟姐妹也是咱血亲嘞。舅舅不都望着你们能过的好吗?咋还落下仇嘞?”
      他哪知道亲妹子这么狠毒心肠?偏心自己生养的,那是人之常情,他们哪想到,两个外甥女过的那么惨?
      朱芳翠眼中含泪,朱芳云呜呜痛哭。
      二十多年的痛啊,今天才能说出口。
      朱家人无地自容。
      “把嫁妆盘点清楚还给两个孩子!”族老们怒吼,“开祠堂,老大两口子罚跪三日!”这惩罚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毕竟虽然他们是族老,朱大老爷才是这个大家族的名正言顺的掌舵的。
      “凭什么,那也是我娘家,那嫁妆就该是我的!”朱大夫人死拦着不肯让出姐姐的嫁妆。
      “呸!”朱芳云呸了她一声,“你配有嫁妆?你该被沉塘才是!”
      她恨毒了这个蛇蝎妇人。
      在她们小时候,人人都说,她娘家人慈悲,怕她们娘去世,父亲娶继母受苦,就把小姨嫁过来照应她们。
      她们被亲姨娘虐待,有冤无处诉。那是亲姨娘,谁会信她们的话?那时朱大夫人在人前还会遮掩一二,她们不过两个稚童,哪里斗得过她?
      积聚了二十多年的痛苦和怨恨,她们都快发狂了。
      一直等到两人都在夫家站稳了脚跟,又得了朱大鹏的信,才回来找他们算账。
      朱大鹏抑郁的站着,看着他爹和娘被人拔干净脸皮,指指戳戳。
      很多年前,当他看着大姐和二姐将被卖牲口一样的被卖掉时,他对他的爹娘,就再也没有任何的感情。
      如果没有四叔的坚持,大姐和二姐,也许在窑子里死熬着日子,也许,已经死了。
      虽然都只是嫁给了庶子,大姐甚至只是个填房,但是起码,还是活了下去。
      他的心里一直有个小人在哭泣。
      他一直觉得很不幸,怎么有这样一对无良的父母。
      他甚至觉得,长云家每天吵吵闹闹的日子,都无比的舒心。
      他一直记得,十三岁的长宁,为了长云跟他打架。
      被他打的鼻青脸肿,都不肯后退的长宁。
      他很多年一直在想,如果他的大姐二姐,有一个长宁这样的兄弟,是不是就不会受那么多苦。如果当时他再大一点,能撑门立户,是不是就能带着大姐二姐离开那个家,让她们过一段开心的日子。
      他很多年都不敢打听大姐二姐过的好不好。
      直到今天,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的姐姐们,苦出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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