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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建康 ...

  •   第六十七章

      烟柳画船,风帘垂幕,参差十万人家,金陵自古繁华。

      建康,也即是后来所称“六朝古都”的金陵。此时,北方连年战乱,南方却是经济繁华、人口日增。

      一路向北行至建康,不说随行的婢女侍卫,就连可能出身官宦之家的余竹秀都看直了眼。风景其实是差不多的,此时正是春分之时,处处莺歌啼晓、春花妩媚,建康的风未必有寿阳的温软。然而不到帝都这般大城市,怎么也不能知晓真正的锦绣风流。

      美声、美色、美酒、美人。

      琵琶声从秦淮河边铮铮传来,乐声里,春风吹过大地,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生命的欢乐显露无疑。大珠小珠落玉盘,乐声淙淙里,人也是朝气蓬勃的,笔下生花,文章锦绣,堆叠成金玉繁华。功成名就,人得心思却不在朝堂,而在湖海之间。泛舟之时,只见船边荷花在风中微摆,情态动人,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不知不觉,明月高悬,月光照在山间石上,也如同照在人的心上。

      这样的明月,或许值得嫦娥为之碧海青天夜夜心吧?不然,诗人为何千年以来问月、访月、

      柳梦璃听得沉醉,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尤向玉在车外低叹:“听得此曲,三月不知肉味矣。”

      忽然路边喧哗,人流涌了上来,恰恰是和梦璃她们车马相反的方向。尤向玉拼力护也护不住,急得满头大汗。此时是半点也想不起来那铮铮淙淙,令人“三月不知肉味”的《阳春白雪》了。

      余竹秀问道:“哥哥,出什么事了?”

      尤向玉听了一声“哥哥”,喜不自胜,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今天突然行人拥挤,而且全是向城门方向去的,我估摸着是——”

      路边青年男子大呼:“谢郎!谢郎归府啦!”

      老弱妇孺均大呼“谢郎”,欢声不绝,柳梦璃扶着阮慈下车时,只见有人把一篮篮瓜果直接从小贩手中抢了过来。小贩也不恼怒,反而笑呵呵的。

      余竹秀忐忑地说:“梦璃姐姐,我好想去看看那个谢郎啊。”

      梦璃点头,托着她的手肘把她带到了人群前列。阮慈自己找了个地方站好了,满脸含笑。

      最先吸引柳梦璃视线的,是疾奔而入的马匹。其型神骏,足踏清风,昂首低嘶,骄傲而不屑一顾的神态,与它主人仿佛,正是名马“紫燕骝”。紫燕骝上坐着的银袍小将,帽子被树枝刮偏了,显然是游猎归来。

      美人如玉。

      他黑嗔嗔的眸子里仿佛有闪电一样的光芒,远远地掠过梦璃的脸颊,她顿时觉得脸上一阵烧灼,整个人愣在当场。

      紫燕骝奔腾如电,银袍小将转眼便到了梦璃眼前,人群之中欢声大作,无数玉佩绢帕朝着他投掷过来,少女们大笑欢呼。

      他的双目却似凝在梦璃脸上。

      柳梦璃心中不安,正当此时,余竹秀脚下一拐,“啊”地惊叫了一声向旁歪倒,柳梦璃赶紧拉了她一下,不提防脸上一凉,回过神时,饶是以她的镇定也不禁低呼出声。

      白色的面纱从耳边松脱,连带着挂走了她的珊瑚珠耳饰,悠悠飘向空中。电光火石间,银袍小将一抬手,已将面纱带入怀中。

      柳梦璃满是愕然地双眼,和谢家小将含笑的双目相对,一时万事俱忘,时空凝定。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谢家小将秀美而冰冷的面容忽然柔和了,他一贯骄傲而不假辞色的唇扬起,微微笑了起来。

      “啊——”几声尖叫,仿佛已有少女晕了。人群更加狂热,这时不砸玉佩丝帕了,瓜果倾盆而出,紫燕骝见有被砸伤的危险,立刻迅速扬蹄疾奔远走。

      谢郎走后,人群渐渐散开,余竹秀怔怔站在路边,柳梦璃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阮慈走过来,慈和地笑道:“山阴路上,王谢风流……这便是谢家的小公子了。”

      到了阮家,尤向玉自己回家了,表示明日随父亲来府上拜访。余竹秀随着柳梦璃暂住。

      阮家不过是中等人家,不能与八大世家并称。但也家道殷实,族中颇有几位为官从政之人。阮慈是家中庶女,生母早已不在,又早早嫁出京外,所以多年不曾回娘家。这次归来,一是为了让柳梦璃这个宅女散散心,二是嫡母张氏这次要过七十大寿,不是寻常生日可以比拟,自然应当到场。

      与外祖母、舅妈、众位表妹们一一见过了,柳梦璃自觉也见识了不少。而亲戚们对柳梦璃更是稀罕得很,好奇得很。

      调香莳花之艺,时下贵女无不修习。这位柳小姐人长得美若仙子就不说了,一举一动也是风姿楚楚,听说还幼有才名,今日一见,果然聪慧灵动……还有一手调香绝技,她亲手所制的“宁香”,风靡京城,上达天听,成为贡香,竟带动一城繁华,真不是寻常物事可比拟的。

      可她偏偏是养女呀……

      按说,柳家家世也不差了,寿阳县富庶,是江南重镇,柳世封多年执掌县令之位,虽然职位不高,权力却着实不小,他又素有贤名,身为他的独女,怎么说也能在中等世家里寻一门好亲事才是。

      可惜此时世家自重,最最着紧血统之事,若祖上是泥腿子,就算你本身官至三公之首,也要为人耻笑。柳梦璃是柳家的养女,来历不明,大家族怎敢娶作正妻呢!

      可今日一看,这么好的女孩子,怎么说也不能便宜了别人才是……

      众位夫人已经在暗暗盘算着要怎么说一桩合适的媒了。

      阮慈却没想这么多,她不过是想让柳梦璃出门多接触接触生人,特别是优秀的年轻人——像今天那位谢小公子就很不错,交交朋友总是不坏的,开拓开拓眼界,兴许女儿就不再惦念云天青的事情了。

      她们这边各得其所,尤向玉却迟迟不来接妹妹。余竹秀着急起来,柳梦璃也百思不得其解。她已打听清楚了,当年尤家夫人确实是遇上山匪,并难产而亡,和余竹秀的身世相当符合。尤家家境殷实,尤父为官清正,怎么说也不像是想拐带女孩子的。

      而且,认识尤家夫人的人都认为余竹秀和她母亲很像。

      那就八成没错了。

      ——经历这么多任务,不谙世事的柳梦璃总算也是个人际高手、颇有些手腕了。

      尤向玉总算肯来,他却是来求柳梦璃暂时收留余竹秀的:“我想早日接妹妹回家,但为了她的安全计……我们家出了妖怪!”

      ——————————————————————————————————————————

      梦璃站在尤家的院落里,余竹秀亦步亦趋,紧紧跟在她身后,一脸害怕之色。

      事情确实诡异。

      尤家这一辈,正房嫡出的子嗣有三位,尤向瑞、尤向玉,以及幼时流离的幼女余竹秀。

      尤向瑞比余竹秀要大九岁,自然早已娶亲,可是据尤向玉所说,他大嫂早已去世三年多了。

      那堂中站着的女子又是谁?

      柳梦璃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一幕:温柔从容的少妇笑意盈盈,她娘家朱家的父母在堂上拉着她的手大哭。朱小澄神态迷茫,柔柔地问:“娘亲,到底怎么了啊?大郎此时办公事去了,此时却是不在,否则他若回家来看见可怎生是好?”

      朱小澄的母亲哽咽道:“儿啊,你……这三年却是去了哪里?为何不归家呢?”

      朱小澄微微低首,不安而愧疚:“我……我前往城南游玩,一时忘了路径,不意走上了栖霞山,栖霞山上有座白云观,我在其内见到了仙子……我一时贪恋那里美景佳酿,竟然忘记归家,三日后方才返回,谁知道回家后,内外人人惊慌,我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说着,低声哭泣起来,正似雨打梨花,泪光盈盈,娇弱不胜,余竹秀不禁大为同情,也顾不得惧怕了,探头探脑去看。

      她这一探头,朱小澄竟然暼到了她,顿时低呼一声:“啊,你,你——”说着疾步走出。

      朱氏父母赶紧跟出来,朱小澄拉着余竹秀,殷切地说:“你,你莫非是小妹吗?”

      余竹秀惊道:“你怎么知道?”

      朱小澄拭泪道:“自母亲身故后,父亲和大郎都日夜惦念着你……至于我怎么知道你便是小妹,自然是因为我常常随大郎观看母亲的画像,你和母亲生的几乎一模一样,又怎么会有假?”

      她这番话一说出口,柳梦璃暗想:真是个七窍玲珑心的美人儿。果然,余竹秀和尤向玉这一对兄妹听了朱小澄一番话,神色缓和,见她这弱不胜衣的姿态,也不忍不愿多说什么了。

      梦璃在这里叹息别人是美人,却不知满院人的眼光都暗暗着落在她身上。美人惜美人,朱小澄看着她也是满目赞叹,到后来,越打量越仔细,脸上竟然露出惊恐之色。

      主人刚把柳梦璃一行人引入正厅,还未就座,丫鬟上来说:“谢家四郎到了。”

      朱母一听大喜,立刻一迭声命人迎进来。

      柳梦璃连忙告辞,朱小澄默默不语,朱母见女儿如此失礼,只好自己暂代主人之责,对柳梦璃解释道:“谢家小公子名叫谢琛,是我的侄儿,这次亲戚们知晓了小澄的事儿,都是关切,却不敢就来看望。也只有谢琛年少胆大又武艺高强,他此来是探望表姐来的。”

      她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其实他们夫妻也有点怕,要不是知道谢琛必然会来的,家里其他孩子也不会就让他们二老过来。毕竟事情诡异。下葬三年的女儿突然活生生出现什么的,要不要这么吓人啊。

      谢琛虽然才十六岁,但在世族间已经名头十足,家里长辈也肯让他出来经事了。

      柳梦璃听得无语,这京城世家之间的关系真是错综复杂,就是尤家这样的普通官宦人家,经过两三层姻亲关系之后,竟然也跟望族谢家是亲戚。

      余竹秀听了谢琛的名头,就有点不想走。柳梦璃蛮理解她,小姑娘看见美少年,走不动路是常事,她自己也想再了解了解案情,尤向瑞的妻子境遇如此奇特,看着自己的时候又这样满面惊恐,她实在不能不起些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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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眼里所无法看见的花朵,更无心中所不愿思慕的明月。若这句诗被谢家小公子谢琛听见,估计作者会被他引为知音。

      世家大族的子女大多品貌出众。谢琛的父亲谢安自幼就被名士品评为“风神秀彻”,到谢琛的时候,那就更夸张了,几乎所有人都只会说四个字——“风姿如玉”。

      他的长相,对于男子来说,实在是秀美过甚,若是他弱一点,很可能就有被看杀的危险。而他人气之高也不在其父之下,单上次他歪着帽子从城外一路骑马奔驰回府,第二天全城就兴起了歪带帽子的潮流。

      但谢琛很烦这个的,男人靠脸什么的实在没意思,他不愿意学习他父亲谢安那种“傲然携妓出风尘”的风流高华做派,反而宁愿去打打猎,练练剑法,以后上战场杀敌也好。平生不搞练字作画、养花弹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那一套做派。

      他平生也最讨厌以貌取人这种习气。

      没有想到——

      谢琛心中烦乱,月上柳梢,他取出琴来,仿佛只有乐音能平息心中异样的激动和喜悦。

      他父亲谢安在书房仔细侧耳聆听后,对二儿子谢琰笑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三郎这段乐音,大有古风。琴声中并无轻狂之意,反而中正平和,是琴之正声啊。”

      说着,他双目微闭,口中吟道:“野有蔓草,零露湪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正是此意。”

      他那种悠然神往的姿态,看得谢家二郎谢琰都是倾羡万分,更不用说一干侍女了。这段插曲后来被谢琰告诉了三弟谢琛,谢琛这时无端想起此事,便有些窘迫起来。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谢琛总觉得自己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这香静寂而神秘,就像当日街旁邂逅的美人。她眸色浅淡,风神特秀,就像是一个梦境。眉间一点美人记意蕴深远。

      谢琛觉得,他愿意在她旁边安安静静读一辈子的诗。哪怕那位蒙面少女不发一语。

      闻香识美人,诚哉斯言。

      尤家的丫鬟惊讶地看见,谢家小公子突然在帘外停住了脚步,秀美绝伦的脸上一派冷淡漠然之色,嘴角微微抿起,略微侧过了脸。

      丫鬟给他迷得神魂颠倒,此时见他不大高兴的样子,简直连大气都不敢喘,随着他驻足停在当场,于是,帘内的人就听着“谢公子到了”的通报声,一直等啊等啊等……

      真是莫名其妙的初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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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正是四月,是吃鲈鱼的好时光。

      柳梦璃站在舱内,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到这一步的。

      是的,上午她和余竹秀一起见过了尤家诡异的大嫂,然后又见了那位尤家大嫂的表弟谢琛。谢家小公子从进来起就面色沉重,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众人的话题自然而然转向了尤家大嫂的经历,尤家大嫂朱小澄语气间,越来越笃定那个道观里接待她、带发修行的居士正是个歹人,而她所见到的仙子也正是妖怪一枚。朱家父母深为赞同,柳梦璃不置可否,余竹秀心不在焉,尤向玉面沉似水。

      正各怀心思间,谢琛淡定地说:“一探即可知。”

      于是……他们就坐船准备上山了。

      算了,这事儿她都懒得再想,反正路途什么的谢家人包了。随行的还有手握长剑表示要拼死护卫她安全的尤向玉。

      她更感奇怪的是尤向玉。

      在出门后,尤向玉小声对她说:“柳小姐,别听那妖怪胡说。它分明是变成了我大嫂的模样来害人的,我悄悄去城南外的坟地上看了,大嫂尸骨尚在,又怎么会去什么山上游玩!她并非是我大嫂借尸还魂,根本就是个妖怪,我大嫂可没她这么灵。”

      灵,可解释为灵活,或者说聪明,或者说灵异……

      就算这真是他大嫂,也被他扣了个“借尸还魂”的帽子脱不掉了。

      说完,尤向玉回头看着屋内,他大哥尤向瑞和大嫂朱小澄你疼我我惜你,恩爱情笃的样子,眼中流露出恨意。

      仿佛他大哥是被花花公子骗身骗心的蓬门小户女,从此一辈子完了似的……

      柳梦璃坐下来,船舱内真是各种华丽清雅,铺地的织锦地毯、墙上的名家书画、古朴的桌椅插屏什么的就不说了,香炉里燃的,仿佛是她自己亲手所制的贡香宁香吧……

      对谢家来说,一点贡香又算什么。

      柳梦璃出身书香门第,这点见识还是有的,主人招待她她就受着,既不受宠若惊,也不大惊小怪。淡定地喝茶。

      ——她哪里想得到,谢琛在这里点着宁香为的是什么。

      这香贵重的不是它的价值,而是它背后的信息量啊。

      比如谢家小公子是怎么在这短短的片刻弄明白她是谁,又是怎么瞬息弄来宁香,还着意在这里焚上的……

      谢琛在船头站着,风吹衣袂飘飘举,他仿佛神仙中人。

      渔家女含情又含怨的歌声悠悠响起,曲调低回,凄凉又静美,仿佛临水的受伤的天鹅。

      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

      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柳梦璃站在帘后静静听着,这无限凄凉哀怨,又暗藏喜悦的歌声。

      谢琛静默无声地站立,冰雪一般孤傲,流星一般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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