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莫〗辞》雕骨刻花

3、【3】

　　莫雨从没有一刻像是现在这般后悔过。
　　他抬头看向隔壁桌因為吃惊而长大了嘴巴的莫杀，没好气的丢了个眼刀，还未等杀气传递到那边的桌子上，这厢人又带著一口过分柔和的声线出了声。

　　“莫雨哥哥，这羹汤虽说没什麼金贵的东西，但却做的极為美味，一日没进食怕是贸贸然吃些油腻的东西不好。莫雨哥，你尝尝。”

　　若是穆玄英只这般说话莫雨倒也不会觉得有所不妥，可视线落在人细心吹了汤匙中羹汤、甚至直接喂到他嘴边的动作上时却涌出几分不太熟悉的尷尬之感。做了那麼多年的恶人谷少穀主，外面盛传的小疯子，没有哪一科如同现在这般令他如坐针毡。

　　“毛毛，我可以自己来。”
　　“莫雨哥哥这是不愿让毛毛赔礼道歉吗？”
　　“怎麼会，我从未加怪於你，这些事自然也……”
　　“可我做的事毕竟是错，做错了便理当赔罪受罚，莫雨哥若真是想让我不记掛在心裡，就好好接受我道歉的诚意罢。”

　　话还没说完就被穆玄英打断。
　　明明早已不是幼稚孩童，却摆著像是小时候那副被他丢了布娃娃时的表情，让他莫名其妙没来由的歉疚。可在外人面前由著穆玄英就这麼喂他也让他觉得著实哪裡有些问题，儘管莫雨的情商并不算高甚至迟钝的可以，在此时也真切的体会到了某种错误。

　　可……。
　　听著毛毛放软的语气，看著那张委屈的表情，莫雨嘴角一抽最终还是认命般的张口含下对方喂来的羹汤，鲜味在口腔里扩散开带著一股子的香气，若不是眼下这般情景他倒是能吃出更多的滋味来。

　　穆玄英喂得开心，脸上露出的笑意暖透了莫雨的心底。
　　他仿佛能看到若是他现下就拒绝他的行為怕是下一刻就能看到一个宛如弃犬形象的穆玄英。脑子里的念头转了几转，最后还是化作一声长叹。

　　罢了，由他去吧。
　　莫雨甚至带些自暴自弃的想法任，任由穆玄英给他餵食，真真是后悔透了答应同他一道吃饭的事。於是他们一个喂，一个吃，倒叫旁边的人落了一地的眼珠子。莫杀沉默的移开了视线权当做没看到莫雨对著他们甩来的眼刀里积攒了多少的杀意，他此刻无比的想要离开这气氛显得有些诡异的用餐大厅，可莫雨不走他又怎麼敢率先离开，心裡求菩萨告奶奶，生怕莫雨惦记著吃完之后来个杀人灭口。

　　“我吃饱了。”

　　在莫雨第十二遍的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穆玄英终於满意的放下碗筷。
　　他回忆了一下，大约没吃两口他的莫雨哥哥就会说上那麼一句，像是承受了莫大的刑罚似的，可吃的那麼少他又怎麼安心？於是劝了又劝总之是不答应，手裡餵食的动作嫺熟无比，势必在这桌子饭菜没消灭完之前不放人走，如今却是差不了多少。

　　“吃饱了呀…那就上楼，早些休息吧？”

　　穆玄英多少有些遗憾，以后怕是未必再能寻得到这种机会。
　　老实说莫雨坐立难安却又不得不安分守己的坐在那裡任由他施為的神态他当真喜欢的紧，可也不便说出来，说出来怕是他的小雨哥哥定不会顾及伤及无辜著四个字就在不大的厅室里读什么分水，那他可罪过大了。

　　莫雨点了点头也没说什麼话。
　　就是想说什么在刚刚一喂一吃的情形下也显得过於…羞耻。总觉得自己像是个三岁的孩子那般的被人照顾著，便是当初入那恶人谷之时也没被人这般照顾过，心下滋味百转千回，却又有些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自己的好兄弟，一贯冷清的面容泛起并不明显的红，继而很快又被凝雪功压制了去。

　　“你也早点，别在外逗留太久。枫华谷这段时间虽算得上是安稳，却有风雨欲来之感，没有带上你们浩气盟的人，你同我可是不同。”

　　“我自是晓得。不过这客栈里有莫雨哥哥在，我又担心个什么？”

　　“我恶人谷中人桀驁不驯，虽说暂时联手却也难保阴奉阳违，不暗下绊子已是极好，想让他们替你警戒却是极难。”

　　“这不是有小雨你在吗？”穆玄英停顿了下语言，旋即又笑了开去“放心吧，小雨哥哥，这些年来我也不是白过的。我能用手裡的这柄剑保护好你，也能保护好自己。”

　　莫雨听得这话心裡多少有些微妙，堵了一下也没什麼头绪，最终只得点了点头顺了他的意思上楼，上楼前还不忘给莫杀及一干人等丢了个警告的眼色。穆玄英将一切都看在眼裡，也不多说，随著人上楼便转了自己的房间。

　　莫杀等人面面相覷。
　　莫雨的话并未避开他们就直接的说了出来，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虽然心中老大不情愿，但也只能安安分分的守了起来，还要顺带那看的并不太顺眼的浩气盟少盟主的份一道警戒。

　　夜裡并不安静。
　　原本的细雨不知何时转了开来变得磅礴，哗啦啦的撞击著木桩纸窗像是要将屋子都击垮一般的冲刷著。穆玄英侧过头看著墙壁，说是看也并不明确，只是黑漆漆的房间里，隔著一道墻的位置便是莫雨睡觉的地方。
　　他向裡挪了挪，掌心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带点潮湿的冰冷感，并不算特别乾净的沾上一些粉粒。不过这并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注意力似乎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满脑子都是他和莫雨睡在一张大床上，中间不过被墙壁隔开了这样的念头。

　　乾脆把墙壁敲掉算了。

　　这种想法一闪而逝。
　　穆玄英觉得有些茫然，他的掌心缓缓摩挲过有些粗糙的墙面，原本乾燥的掌心贴著湿冷的墙面却慢慢的热了起来，些许汗渍沁出，他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感受。他在脑中细想著对面的莫雨会是什麼样的姿势躺下，是侧著还是平卧，是否身体就贴著这面墻，在那麼近的距离，仿佛一伸手就能拥抱到。

　　莫名到访的紧张感让穆玄英的心臟加快了几分跳动的速率。
　　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只是他想著想著，发现脑子里竟全部只剩下关於莫雨的事情，他甚至想起十年前也是一个雨夜，他和莫雨两个人流浪到一座破庙。那破庙很是陈旧，蜘蛛网结了几层，灰也像是要将人淹没一般，没有其他的地方可去，虽说屋顶有些漏风漏雨，可角落里还能生起柴火，他们还能相互拥抱著取暖，勉强有一处可以容身。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们之间的体温相差无几，他矮一些被莫雨抱在怀裡，自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和他的温度融进一起，即便没有什么被子一类的东西，却也觉得很暖。
　　那时候他侧过耳朵贴著他的胸膛上，自胸腔里传来的有力心跳让他的慌乱全被平复了下来，稻香村的事情，白日裡被人追杀的事情，没有容身之所只能四处流浪的事情全都变得不那麼可怕和恐惧，因為他知道有人会一直和他一起，莫雨从来都在他的身边，不离不弃。

　　如今转瞬十年，莫雨的体温变得比那时低得多。
　　可他终究也只是握过他的手，再也没能那麼亲密的拥抱过。

　　小雨哥哥，小雨。

　　穆玄英又向里侧了侧身体。
　　他的额头抵在墙壁上，似乎觉得这样不大对劲，他翻了个身让耳朵贴在墙壁上，试图听到隔壁房间的声音。
　　简陋的客栈隔音自然算不上好，他听著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脑中想著大概是莫雨在做些什么什么，竟忍不住上扬了唇角。在那麼近的地方，他和小雨又见面了，没有谁来阻止他们，就好像是十年以前的光景那般，真好。

　　“小雨哥哥…”

　　他念著他的名字，隔壁似乎听到他的声音一样停顿了一下，而后传来像是压上床板发出的吱呀声，就在穆玄英觉得自己是不是多想的时候，莫雨的声音才透著雨水敲击屋簷的声音隔著一层墙壁传来。

　　“嗯。”

　　简单乾净的一个字，却让穆玄英有些高兴起来。
　　夜还不深，却被乌云遮去了所有的光辉，他睡不著本也不想麻烦什么人，听著对面的应声心思却又活络了起来，然后像是试探性质的、小心翼翼的开了口。

　　“还没睡呢？”

　　“没。”

　　“我睡不著，小雨哥哥，陪我聊聊天吧。”

　　“你啊…”那声音似乎带著无奈却又透著显而易见的宠溺，从墻的另一面传递了过来“想聊些什么。”

　　最终还是妥协了一样，穆玄英的身体又凑近了那面墙壁一些，就差整个人都贴上去了。
　　像是知道自己这样的位置已经是极限，撇了撇嘴却性质不改，掌心没什麼目的的在墙壁上滑动著，似要勾勒出什么人的形状。

　　“嗯…小雨哥哥，这次的任务也是乱葬岗一带吗。”虽说想和对面的人聊天，却又不知道要聊什么话题，沉默了半晌穆玄英还是把话题绕上了白天没能好好沟通上的事情，反正他打定主意不能一错再错，自然能和莫雨一起结伴而行是為最好。

　　“…不错。浩气盟应该也有线报，进了乱葬岗那片绿雾的人就再也没出来过。”

　　“不过也不是都没出来，只不过出来的人似乎喊著什么怨气极重的话，倒像是疯了一般，也不知道做不做得了数。”

　　“……”

　　“小雨哥？”

　　那边很长的时间没有传来声音，久到穆玄英都快以為莫雨睡著了。
　　直到他都準备合起眼睛的时候，莫雨的声音才传了过来，像是斟酌著不想伤了他，却又还是要说出来。

　　“毛毛，我并不建议你前去那片地方。”

　　“为什么？”

　　“那绿雾终归是来的有些蹊蹺。贸贸然闯入其中怕是多半有著不小的危险，狼牙军入侵在即，若你我二人都因调查此事深入其中，怕到时无人指挥前军。”

　　“还有可人姐姐在哪儿守著前军呢。且不说我是浩气盟的少盟主，这是我必须承担的义务和责任，光说莫雨哥你要潜入其中，又能叫我如何安心。”

　　“但……”

　　“不必多说，乱葬岗我是一定会去的。”

　　墙壁那头的人叹了口气，莫雨知道穆玄英一贯听他的话，只是一旦他自己决定了些什么事，便执拗的很，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那到时便同我一起去罢。”

　　“自然。”穆玄英的嘴角翘了翘，放下贴著墙壁的手摸到放在床边的玄铁重剑，他用力抚过早已熟悉无比的兵器，冰冷的剑身硌得他掌心发烫，像是点燃了心头，一片炽热。

　　“这一次我也定会保护好小雨的！”

　　“傻毛毛…”

　　穆玄英当然听得出莫雨的话里是个什么意思，但他并不认為这有什么不对。他这一生获得了力量，最想做的就是能成為像他爹那样的人，还有就是用他手裡的剑去保护他最為重视的东西。

　　“——————”

　　对面又传来了什么声音，比起先前的声音小了许多，被厚重的墙面盖了去，又被雨水打湿模糊进夜色里。

　　“小雨哥哥？你刚刚说什麼，我没听清。”

　　“早些歇息吧，毛毛。”

　　“嗯，小雨也是。”

　　他那麼应答著，却又隐隐觉得刚刚说的并不是这话。可就算追究下去也没什么法子，莫雨不想说的东西他就是用铁锹也别想撬开他的嘴，穆玄英有些无奈甚至怨懟起外面不断敲击著屋簷的雨声。

　　浙浙沥沥。
　　浙浙沥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