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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920.赴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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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赴途】
--上|海--
王香呷了口茶,再抬头时眉目间的笑意全没了,恢复成了那个平日里大家所熟悉的冷脸子王香:“既然大哥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就没什么好掖着藏着的了,本是一家人也不说两家话。”王耀知道他要直奔主题于是也敛了笑听他继续说。“不过嘛,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杨花轩在上|海的名声也是数一数二的,想来大哥也自是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原本这些话不该是我这个做弟弟的来说,但好歹我也是王家一员,我也想看着杨花轩好,无论是生意还是名声。”
王耀听他这么一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有所思量地开口:“嗯,我也知道你是为了家里好,但不知是什么事会让你说出这番话来?”
王香却不再接着说刚才的那些话,只是道:“大哥可还记得濠镜哥初进家时的情景吗?”
王耀点头:“濠镜就是我领进家的我怎会不记得?”
王香朝香堂的方向望了一眼:“我辈先祖以善为待人之道,所以轩里学戏的孩子们多是遗孤收留来或是家里没法生计送过来的,先祖们也只能先给他们口饭吃再教他们以后如何吃饭的技能,至于是成角儿或是一辈子都上不了台,这都看他们自己的努力,先祖们也帮不了他们。‘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哥,你说我说得对吗?”
王耀半眯着眼睛打量着王香,这时的王耀大概已经猜出王香后半句要说些什么了,但王香说的句句在理,又是打着“为了王家的昌盛、为了杨花轩的名声”这样的旗号,若是现在否定那就是对祖上无理同时也违背了自己“自食其力”的初衷,杨花轩说到底是戏院而不是慈善所,再来王香说的事也与自己想法差不多,就着他的话把事解决了也未尝不可,于是王耀乖乖“中招”,点头道:“确是如此。”
王香又将话题拐回濠镜进家:“大哥可还记得当初为何濠镜哥会走上做买卖的道路,而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在轩里学戏呢?”
王耀在露出笑容的同时带出了声极短的叹气,心里感慨:真不知道王香这些年在英|国学的是知识还是斗心机?不过此时的王耀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走了,反正两人目的都是相似的:“祖父说要让濠镜学戏的时候是我阻止的,作为交换条件,我替濠镜去梨园学戏。”
王香的嘴角轻轻弯了下,一脸狐狸得逞的样儿:“那……现在这个新进家的孩子为何不去学戏呢?”一旁的王湾听到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王香绕了这么大半天是为了让那个孩子去学戏!
其实王湾心里挺喜欢这孩子的,虽然王湾没亲身经历过但她也知道学戏有多苦多累,教戏的那些师傅个个都是下得去手的狠角色,他才不管你是谁呢,练不好唱不好照样打!当时的王耀可能和这孩子差不多年纪十岁左右的样子,但对于京戏这个考童子功的职业来说十岁起步已经算晚的了。
十岁的孩子已经开始长身子了,身体的柔韧性和那些五六岁入门的孩子比起来自然差很多,所以王耀的身子骨并不软,再加上小时候没练过童子功、没拉过韧带,这样一来下腰劈腿可真是要了他的命,才坚持一会就会觉得疼得不行,但他又憋着不出声,只是一个劲的冒冷汗。
有些人看了觉得可怜 便劝常伯别再为难王耀了,不管怎么说王耀也是王家的大少爷他常安的主子,再来轩里又不缺学戏的孩子,还不如将原本就聪明伶俐的王耀送回书斋继续读书,以后也有好的出路。要知道当时的戏子社会地位极低,没几个人瞧得起他们,除非你是出了名的角儿,但能唱到那份上的人少之又少;还有些人直接骂常伯是个不念情义的冷血奴才,明明只是个下人他却只认规矩不认人,王家以前对他那么好他现在却反过来难为王家的嫡长子,怕是再没人管着他过不久杨花轩就要易主了——当然这些说法夸张了些,熟悉常安的人都知道他为人老实本分,更别说与王家有二心了。
大多数人都以为常伯只是为了治治王耀倔强的毛病、让他懂些规矩而不是真的动了让他学戏的心思,却不想那个一向温和的老人听了这些话后却摇摇头,态度十分坚决地说:“这是少爷自己选的路子,也是他必须过的坎,没人能帮得了他。”王耀却没因为有人替他求情而松懈下来,反倒愣是硬撑了过去,打牢了底子。
练身法还不算苦的,最遭罪的是学唱腔。教王耀的师傅觉得王耀是块学旦角的好料子,于是王耀就从小生改学了旦角。但旦角的要求很多又严格,嗓音要又细又高,还要求吐词清楚,音调婉转好听有美感,这可难为了后来十三四岁的王耀,处于变声期的男孩子声音嘶哑、音域狭窄,可每天还得接着练,偷不得半点懒,所以王耀经常是疼到嗓子说不出话来。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因为嗓子的问题王耀常常挨打,被打得最厉害时曾被打晕过去,心疼得王湾一直守在王耀床边哭个不停,王香怎么劝也劝不住,等到王耀醒了王湾的眼睛也哭肿了。
王湾那段时间一直骂王耀“傻”,骂了得有两三年,王湾想啊 明明不用学戏吃那么多苦偏偏大哥还要自己找罪受去替那什么“濠镜”学戏。王耀听了只是惨白着一张瘦了不少的俊脸笑笑:“我从一开始将濠镜领回家就不是为了让他学戏,这些嘛……等到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了。”
“那也不用自己找罪受啊!”王湾说着说着又觉得眼前被涌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王耀抬手擦拭着她眼角的泪水:“轩里有轩里的规矩,规矩是不能坏的,他不学戏自然得有人替他学,不然传出去成什么了?别人会不会说我少爷脾气滥用私权?那还不坏了杨花轩的名声?给别人烙下话柄终是对自己不利的。再说了,我是王家的长子,子承祖业也是应该的,杨花轩说到底是我们王家的,这轩总有一天要传到我们这辈手里,祖祖辈辈辛苦积攒下来名声、传承下来的家业,我可不能让它毁在我们手里,你和小香就安安心心的读书,哥我绝不会让你们受半点苦。”王湾也只能一边抹眼泪一边看着王耀继续吃苦受累挨打,她能帮上什么忙?当时的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什么也做不到,所以时至今日王湾不想再让那个孩子和王耀有一样的经历了:“哥,这孩子已经过了练功的年龄了……”
王香却接过话去,眼神冷冷的瞥了小孩一眼:“大哥去学戏时和他差不多年龄,也没见这么娇贵,最后大哥不也学下来了吗?而且轩里的规矩是从祖上传下来不曾修改的,难不成你想要违背祖训,变成不肖徒孙?”王香一字一句说得清楚,王湾只觉得那些字句戳得自己胸口生疼,她皱着眉瞪了王香一眼:“我没那种想法。”王香抬起茶杯呷了一口里面已经凉了的茶,又苦又涩:“那……你是要替他去学戏喏?就像当初大哥替濠镜先生那样。”“王香!”王耀见王湾脸色不对,急忙出声呵住王香,王香瞧了王湾一眼这才住口,端着茶杯接着品里面苦涩难咽的凉茶。
屋子里很静,静得只听得见呼吸声。王湾当然知道王香是什么意思:民|国时候是不允许女子学戏的,这么一来就算王湾再怎么想替那孩子学戏都是不可能的,也就意味着那孩子必学戏不可。
但让王湾脑子里一片混乱的并不是王香怎样刁难她,她想不明白了为什么王香才出去两年就变得这么冷血冷面不近人情,小时候那个虽常惹她生气但却与她知心知底的王香到底哪去了?她低着头咬着下唇,觉得委屈又憋气,胸口闷得厉害。
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伸过来轻轻拍了拍王湾攥紧的双手,王湾抬头,发现是刚才一直坐着不出声的小孩,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然后开口,声音糯软,像是安慰王湾也像是在说给王香听:“不要担心我,我是被收养来的,我也知道如果没有王耀老板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我是会死掉的,能活下来我已经很幸运了,我不想吃软饭,想活得有骨气,所以无论再怎样辛苦我都会坚持下来,我也不想因为我的事伤了你们一家人的感情。还有,谢谢你为我担心。”小孩轻轻抱住王湾,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让王湾觉得安心,王香在一旁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极短的调子里满是轻蔑。
小孩见王湾情绪稳定下来这才回头望着王耀,模样精致的脸上依然带着浅浅的微笑,讨人喜欢:“王耀老板收养我的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是我不想仰仗您的威严在这个家活下去,也不想违反规矩或是让兄妹不和。刚才王香哥哥不也说了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放心吧,我会去学戏的,无论是为了我以后能活下去还是别的什么。但是我想请求您满足我一个愿望……”那一句“放心”自然是说给王香听的。
王耀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乖巧懂事的孩子,饶有兴趣地勾了勾嘴角:“什么愿望?”
小孩依旧带着干净的浅笑,水润的眸子里泛出柔和的光彩,像在期待着什么似的开口:“您能教我唱戏吗?”
王耀轻挑俊眉,看了他一会嘴角才又挑出一抹闲适的笑容:“朱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