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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940.激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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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上|海
街面上的路灯已经点亮了,橙色的灯光映在车窗玻璃上,一束又一束,以极快的速度向后退去,明暗交替印在汽车后座两人的脸上。
一路上束发男子都没有开口,他倚在座位的靠背上,侧头望着车窗外,黑色玻璃球般的眼睛没有焦点,似乎是在凝视着一闪而过的暖色灯光,又似乎是将自己放空发着呆,伊万坐在他的身旁,就这么一直看着他。
伊万打量着他,然后目光落在了束发男子后来穿上的衣服上,他依稀记得这个东方人曾经穿过这件衣服,只是当时看着很合身很精神,现在却像是一块长布裹在他的身上,让人觉得很是颓废。
街道的地面不那么平坦,有些坑洼,当车驶过那些坑洼时就会剧烈地颠簸一下,发出“哐啷”的声响,束发男子也像断了线的木偶那般随着车剧烈的晃动,伊万很想伸手去拉住他,把他抱在怀里,生怕哪一下颠簸会将这个疲惫的人震得散了架。但是伊万忍住了,他也就只是想想,没敢奢望太多,他知道这个人散不了架,那么多的磨难他都挨了过来,他比别人所见到模样的都要更顽强。
这曾是一条盘踞在上|海的东方龙啊!
汽车慢慢停了下来,两人下了车,一前一后走进一栋欧式建筑。伊万走在前面,对着一个修女模样的西方女子简单的说了几句,那双碧蓝色的眼睛错开伊万高大的身躯向东方人这边望来,一番打量后对着伊万说了几句然后转身向楼梯那边走去。伊万回头示意束发男子跟上。
束发男子跟在最后面,他抬头打量着这栋建筑。
宽敞空阔的大厅,螺旋向上的楼梯,高高的拱圆屋顶,清冷的灯光并不太亮,在昏暗中让人觉得后背发凉,除了大厅里站着两三个犹如西方瓷娃娃的修女外再没有看见别的人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奇怪的气味,冰冷得直透人心。束发男子皱了皱眉,张开嘴轻轻哈了一口气出来,白雾立即四散开来——这里的温度比外面的还要低,安静得诡异,就像与外界相隔的另一个世界,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死掉了似的,没有丝毫生气,阴森森的。
他不禁拉紧了衣服,他不喜欢这里。如果不是他在这估计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到这儿来。束发男子在心里暗暗想到。
一层又一层,盘旋向上的楼梯似乎没有尽头,直到他听见有个女人的声音说道:“M. Francis, M. Ivan est venu.(【法语中译】弗朗西斯先生,伊万先生来了。)”想来应该那个是在前面带路的修女。然后束发男子看见了一个金色卷发紫色眼瞳的男人,那个异国人和走在前面的伊万说着话,看上去两人十分熟识。
短暂的交流后那个金色卷发的男子转过身走向自己,用别扭但还勉强听得懂的中文说道:“我知道的,你就是王耀。我是广慈医院的医生,Francis Bonnefeuille (【法语中译】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王耀点点头,很明显他并不太在意这个医生,因为他有更在意的事…或是人:“请问……他在哪?”弗朗西斯错开一步,一只手指着自己身后五十米开外的玻璃窗,冲王耀眨了下眼,表情有些调皮道:“里面哦~”
王耀愣了一下,抬起的眸子有一瞬间失了神,然后他步子有些不稳地向玻璃窗走去,那模样就像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娃娃。
玻璃窗被擦得透亮,清冷的白色灯光从壁灯中透出。王耀伏在玻璃窗上向里面张望,就像伏在街边橱窗上盯着商店里展出的糖果的小孩子那样。鼻息喷在玻璃上,一层又一层,凝成水汽,模糊了视线。
玻璃窗那边的屋子很大,屋里没有点灯,光线很暗,王耀几乎看不清里面的样子,他只能借着外面的灯光隐约看见一个人躺在床上的轮廓。
弗朗西斯慢慢走过来,笨重的皮鞋与大理石地板相碰撞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那声音在这样空旷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形成回音,单薄而又无休止,沉重得如同某人,或者说某些人的心……
“那孩子目前一切都很正常,伤口基本恢复,心跳、生命特征也很平稳,只是……从他入院到现在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一次都没有醒来。”弗朗西斯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向王耀介绍情况,王耀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回应,弄得弗朗西斯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
“王耀先生,”王耀抬起头看着同样盯着玻璃窗里的弗朗西斯,“我听伊万说你与那个孩子关系很好?”王耀愣了下神,回头看看站在暗处的伊万,垂下眼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为苦涩的笑,说话间带着叹息:“谁知道呢?也许是吧,也许…只是曾经吧……”
弗朗西斯看着这样的王耀,十分突兀的转移了话题:“有个自称是他哥哥的人不久之前来看过他。”“?!”王耀猛地抽了口气,瞬间瞪大的眼睛黑白分明一动不动的盯着弗朗西斯,似乎是在向他确认事情的真实性,眼白里布满着的血丝有些吓人。
弗朗西斯安抚的笑笑,他没想到王耀的反应会这么大:“不过就只有这么一次,待的时间也不长,然后他给了我这个。”弗朗西斯从上衣的内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王耀:“他让我把这个交给照顾他弟弟的人,我想那个人就是你了吧,王耀先生。”
王耀默默地接过那封还带着弗朗西斯体温的信,侵染指尖的温暖却并未传到心底,他看着写着“ホンダ(【日文中译】本田)”的信封,止不住语气的冰凉:“……不过是替人养了匹狼在身边。”怎么,临了还要送封感谢信来讥讽我吗?真不知是该怨恨那些人的阴险狡猾,还是该嘲笑自己的天真愚昧。
弗朗西斯听了他那番话,虽不知其中的缘由却也不想去深究——毕竟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两个无法启齿的秘密。于是随意地扯了下嘴角,并无笑意,然后开口询问:“要进去吗?”他看着王耀一脸呆滞的模样笑了一下,推开病房的门:“那孩子已经睡了两年了,好不容易有认识他的人来了,不去看他一眼和他说说话吗?一个人会很孤单的吧。虽然他回应不了你,但说不定他听得见的哦。”说罢又冲王耀眨了下眼睛。
王耀透过玻璃窗向里面看着,犹豫不决,弗朗西斯刚才的那番话只有一句打动了王耀——“一个人会很孤单的吧”。
是啊,很孤单啊,那孩子可能“孤单”得厉害呢……王耀不禁扭紧了眉,眼底满是渴望和晦暗,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堵在喉头咬在嘴里死死抿紧的唇角。
你对他的感情一定很深吧,激烈又复杂。弗朗西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或许那个孩子对这个人也还有同样激烈的情感?若真是这样的话或许让王耀刺激他一下就会醒来了?呵呵,简直像童话里的睡美人那样。
弗朗西斯有些期待,见王耀久久不作回应于是又问了他一遍:“你不去看看他吗?”回弗朗话的却是伊万,他站在暗处因而看不清他的表情,伊万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云层里的闷雷,带着莫名的怒气:“弗朗,他不想去就别逼他了。”弗朗西斯听得出他动气了,也不敢再进一步惹他,“哦”了一声就乖乖闭了嘴,等待着王耀的下一步动作。
一旁的王耀挪了几步,然后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后下定了决心那般向病房走去。
令弗朗西斯记忆深刻的,是这个东方人迈进病房时复杂又坚定的眼神和几不可闻的句子:“谢谢你,弗朗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