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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汉奸与军师.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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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行至此,便已进入中原腹地,无边大漠飞沙远抛身后,眼前尽是南朝锦绣了。”
听见身边之人说话,白之遥不觉一怔,怅怅然,竟是道不尽的百般滋味在心头。
他虽为汉人,家族却离乡背井,世代居于玉门关外一座孤城之中,祖祖辈辈多少代,从未踏足关内一步,而今这头一遭,倒落在了他身上。隔世为人,乡情淡漠。重归故里之喜是谈不上,初入新境的猎奇向往之心,竟也半点没有。只因,他走这一趟是不情不愿,被强逼着来的。
念及此,白之遥暗叹口气,坐在马背上闷闷不乐。在他身后,黄尘滚滚,遮天蔽日,却是五百精骑、数千良驹同时向前,铁蹄纷飞所扬起之壮观景象。
此时刚入八月,塞北正是草黄马肥之际,这一队人马远行到此,哪怕风沙遮面,却是马匹神骏,人员剽悍,无不意气风发得紧。塞外之地不比中原,刚入新秋,已然风刀割面,霜雪萧肃,而内地却尚是天气初凉,金风拂暑。这队人马行色匆匆,初到异地,自是未及换装,个个胡服胡发,骑射戎装,皆迥异于华夏,所过之处,十分引人瞩目。
目下正值隋末乱世,多方豪强割据混战,整个中原都成了一个大战场,打得一片糜烂。此刻雄踞关外的游牧民族,突厥人,由于置身战场之外,一时竟成了块香馍馍,各方势力无不暗通款曲,争相结好,以求得直接间接的支持。
突厥人虽无逐鹿中原之志,但也不愿见到中华归于一统,只有中原大地继续四分五裂,才不会威胁到自身,它也好乐得待价而沽。急切间,突厥人尚看不出哪方豪强有实力成功问鼎,因此但凡示好者,全都来者不拒,许以结盟,自己则居中平衡,拉拢强者,扶持弱者,绝不许任何一方轻易做大。与白子遥同来的这支精兵良马,便是突厥回赠太原李氏的礼物。入关之后,且不提整队人马军容严谨,光是凭借着“突厥使团”的名号,一路之上,便足以畅通无阻,没有任何盗贼流寇胆敢拦截侵犯。
兵马又前进三十余里,眼见红日西沉,已近黄昏。众兵士赶了一天路,早就饥肠辘辘,人困马乏,但首领不下令扎营休息,自不敢多口找骂。白之遥瞥了眼众人脸色,心中已知一二,他本就恨极了胡虏,此刻只顾着幸灾乐祸,更不会出言相助,真恨不得就这么走上十天十夜,累死他们才好。反正以他如今的体魄精力,十个昼夜不眠不休,依然绰绰有余。
又过得片刻,直接统率这五百兵士的突厥小将也有所觉,掉头驰来,勒马立在白之遥跟前,拱手正要请示。还是白之遥眼尖,一下子便望见远处一个山坡上有人在相候,便举起马鞭摇了摇,堵住了突厥小将的嘴。无需多言,两人一齐纵马奔去,坡上之人也已上马迎了过来。两厢一照面,却都是认识的。
只见对方一共十余人,都是黑甲骑士,只有带头的是个博冠缓带的文士,四十来岁,腰悬长剑,留着三缕仙须,细眼长眉,嘴角上扬,仿佛时刻都在拈须微笑的样子。
文士向后一挥手,十余人便齐齐下马行礼,突厥小将却不动如山,只在马上略欠身道:“原来是刘文静刘大人,有劳久候了。”
原来,此文士便是太原李氏派往突厥的使臣刘文静,两家结盟之事,都有赖他来回奔波数趟,劳苦功高,因此突厥上层的汗王将领几乎都认得他。此次突厥派出兵五百人,马二千匹,进谒李家军营,也是刘文静一路引导,只是前日先行连夜赶回,禀报主公,安排接待事宜完毕,这便又出来迎接了。
刘文静呵呵一笑,拱手谢道:“将军客气。老夫也是职责在身,不敢轻怠。迎接来迟,有慢待之处,还请上邦贵客海量汪涵。”
听见“上邦”二字,突厥小将自是春风得意,刘文静身后的军士却震惊不已,有性烈的,直接便眉头倒竖,怒目而视。只是碍于临行前,刘文静千叮咛万嘱咐不可造次,方才隐忍着不当面发作。加上这“上邦”毕竟出于己方之口,愤然之余,众人更觉羞耻。
白之遥将对方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禁冷笑一声。这些小兵自然不知,他们的主公,太原留守李渊自起兵之日起,因军中缺少胡马,又需外援以作臂助,便与突厥约定了攻下京师大兴后,土地归李家,子女玉帛尽归突厥,更在书信中自称外臣,可谓谦恭卑屈之至。刘文静身为臣下,岂有不依样画葫芦之理。
说话间,后队也已追了上来,刘文静躬身作一长揖,道:“唐公军帐大营距此已不足十里,使臣远来辛苦,老夫斗胆恳请再行一步,赶到军营再行歇脚,几位公子正在辕门恭候大驾,唐公也已在大帐内摆下酒席,为使臣接风洗尘。”
突厥小将哈哈大笑,点头道:“你,安排得很好。”白之遥不耐道:“那就走罢。”“慢着。”突厥小将抬手止住,话锋一转,道,“不必着急。刘使节,你瞧瞧我这些手下,每人驱赶四匹骏马,又是连日马上颠簸,实在劳累不堪,不能再走了。这样如何,今日暂且作罢,我等就地扎营,明日再去军营与你主公见面,如何?”
突厥此举,等同直接扇了李渊一巴掌,让他下不来台。别说唐军士兵,便是白之遥也瞧不上突厥小将这等骄狂嚣张的模样。可不管唐军如何腹谤骂娘,突厥就是吃定了他们有求于己,无论什么无理要求,怎么舒服怎么提。
刘文静踌躇难对,转目望向白子遥与突厥小将之间,稍稍坠后的一人。不约而同地,白之遥与突厥小将也一齐凝视此人。
只见此人与同伴一样身穿胡服,特别的是,有意用遮挡沙尘的布巾将头包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一双明目在外。从头到尾,此人一直都是不发一言,身材消瘦,更是不比白之遥二人气势惊人,以至唐军压根没意识到他的存在。可瞧刘文静三人均如此看重他,似乎事情如何收场,竟全赖此人一言而决,而他也才是真正的匈奴使者
“康苏密将军体恤士卒,真乃为将典范,甚好。众兵马就地宿营,只你二人随我前去唐军大营便可。”此人甫一开口,声音清和温暖,却不怒自威,别有种慑服部下的力量。
刘文静顿时眉开眼笑,忙附和道:“唐公正是此意。”
突厥小将康苏密眉头一皱,但在此人面前不敢放肆,一改适才跋扈态度,靠近过去,以征询的口吻道:“迎接来迟,礼数不周,原是他们不对。当初出发时,大汗明白说过,南人多狡诈,不可不提防。出门在外,凡事须以我突厥为主,不必跟他们客气,不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确实,对他而言,这次出使李唐可谓一趟优差,颐指气使,予取予求,均无不可。
康苏密的声音虽低,却依然被周围听得一清二楚,尤其他那理所当然的语气,立时惹得对方军士火冒三丈。
白之遥适才见到康苏密吃瘪,便大感畅快,这会儿也不等那蒙面使者作答,抢着道:“你莫非是怕了?”康苏密听出他在讥讽,目光一厉,回道:“你说谁怕了?”白之遥笑了笑,又道:“既不是怕了,那可曾听过中原的一句话——入、乡、随、俗。”康苏密大是不快,重重哼了一声,不再搭腔。
白之遥却不放过他,指着天边向南疾飞的两行大雁,似笑非笑道:“瞧见没有?便是胡雁过境,也知道入乡随俗,排成汉字‘人’字形队,以示友好。莫非康苏密将军竟连禽畜也不如么?”
“你!”康苏密霍然往前一倾,怒目圆睁,几乎直身站在了马镫上。白之遥本就是故意挑衅,自是毫无惧色,嘿嘿一笑,昂首望向别处。那蒙面使者虽未插口,康苏密却颇为忌惮,缓缓坐回马鞍,这口气怎么也压不下去,当即拿起自己的强弓硬弩,搭上铁箭,嗖的一声,去如闪电,声若狞笑,正穿入那领头的头雁身中,众突厥士兵齐声喝彩。余下的飞雁受此惊吓,纷纷四散而逃。
“好箭法!小将军果有万夫不当之勇!”刘文静不失时机夸道。
康苏密犹在洋洋自得,只见那大雁带着羽箭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急堕入旁边的桑林里,惊得林中群鸟大噪,乱糟糟飞将出来。白之遥眼明手快,马鞭挥出,啪的一声,抽向地面,待得重新提起,鞭梢已卷上来一颗小石子,他右手运劲,直接丢了出去。却见那石子恰如一颗流星,呼啸着划破长空,连续命中了三只飞鸟,坠落林中。
康苏密固然是射功精湛,臂力过人,但白之遥这一手功夫,既无硬弓助力,又是一石三鸟,更加难能可贵。包括康苏密在内,几乎所有人都看呆了。白之遥默然斜睨,嘴边挂着一丝笑意,彰显他独有的,冷戾的骄傲。
“好了。天色见晚,有请刘司马为我等带路。”那蒙面使者轻描淡写一句话揭过,总算将众人的神思拉了回来。
康苏密一声令下,突厥士兵当即解鞍下寨,就地安营,每人各司其职,丝毫不乱。此番景象看在唐军眼中,不觉暗生敬畏。
一切安排妥当,康苏密等三人便在刘文静陪伴,唐军护送下,纵马前往李渊大营。途中,白之遥忽悄声问那蒙面使者:“真稀奇,今天你怎地不去曲意逢迎鞑子,与我意见一致了?”
那蒙面使者却轻轻一笑,答道:“你当我跟你一样孩子气?想那李渊何许人也,便是骨头再轻,也不会大方到容许五百异族外军入驻自己军营。两家都是这般想法,可谓郎有情来妾有意,干柴烈火,一触即燃。我又何必一厢情愿横插其中,自讨没趣。”
白之遥听他越说越难堪,忍不住出言讥讽:“这方面,你倒深谙其道。”
只是两人虽意见一致,白之遥是一意与胡人作对,蒙面使者却是仔细思量,多方考虑所得。
白之遥这时恍然醒悟,自不禁微感郁闷,只觉自己每次与他说话,才是自讨没趣。心中虽这么想,嘴上却不肯服软,说道:“这次不过是小施颜色,挫挫这帮蛮夷的面子,免得日后再敢目中无人,可就没这般简单收场了。”
白之遥力图表现自己的正气与霸气,可入了那蒙面使者耳中,还是只觉得孩子气,笑着摇了摇头,不再理会。
不多时,众人已到唐军辕门前。只见两边队列整齐,刀戟戈矛寒光阵阵,明面看是集结仪仗,高调迎接突厥使者,实则杀气腾腾,要来个下马威。
众人勒马停住,两个仪表堂堂,跨剑戎装的年青男子立时迎上前,亲自扶康苏密和白之遥二人下马。这二名男子长得十分相像,一看便知是兄弟俩。不等刘文静引见,两兄弟便已自报姓名,那年纪稍长,相对文质彬彬的是李渊的大公子,李建成,而那眉宇间英气勃勃的弟弟,便是二公子李世民了。
刘文静见两位公子对着康、白二人大献殷勤,不觉暗暗好笑,上前介绍道:“这位康苏密将军是始毕可汗帐下最小的少年将军,武艺出众,神勇无比,年纪轻轻,已然立功无数,麾下五百突厥武士,也个个是奋勇善战之辈。那两千匹战马,便是有赖他们倾力护送到此。”
“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确如传言一般,英武非凡。”李世民笑着取出一支铁箭,递给康苏密。箭矢清洗一新,在晚霞中闪射着落日余晖。
康苏密左手拿着箭杆一看刻字,失声叫道:“这不是我的箭吗?怎地在你手上?”李世民道:“将军一入隋境,便施展百步穿杨之绝技,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康苏密听不出他话里暗含的嘲弄之意,只当是在赞美自己神功无敌,不由面露喜色。
李建成轻轻推了弟弟一把,责怪地瞪他一眼,接着含笑望向白子遥,问刘文静:“这位是……”刘文静道:“哦,这是突厥王使者的随身护卫,姓白,名讳上之下遥……”李建成不禁愕然:“你是汉人?”
李世民忙拉住哥哥左臂,示意不要再问。他既探知康苏密射雁之事,自然不会漏过白之遥一石三鸟的好戏,对其身手和人品,均是好生钦佩,因此生怕白之遥为一语而尴尬。李世民是出自一片好意,可白之遥面色阴沉,不屑一顾,完全不领他情。
李建成奇道:“怎么?这两位都不是突厥可汗使者?”刘文静开怀一笑,指向后面磨磨蹭蹭,刚下马来的蒙面使者,道:“公子稍安勿躁,这位刘玄念刘大人,才是真正的始毕可汗亲命的特使。”
这一回,李建成不再问什么“你是汉人”的话了,只是与二弟面面相觑,暗暗纳罕。其实,也不怪他们同时看走眼,实在是左看右看,这个瘦弱的小人物,都不像块做使者的料。
刘玄念走过来,拉下挡沙的头巾,道:“二公子适才说‘英雄出少年’,依在下愚见,这句话最匹配的,该当是唐公的二位公子才对。”只见他展颜一露出笑容,胜如日出一般,融化在照在脸颊上的阳光里。
李世民见他容色清丽似女子,不禁轻轻“啊”了一声。好在刘玄念又将裹头的长巾全部除了下来,满头青丝结成高髻,挽以发带,正是中原男子发式。
李建成颇为赏识道:“特使大人过谦了。看你如此年少,只怕比我二弟还要小上几岁,便已官拜一国大使。所以说,咱们是彼此彼此。”
这话说得不错。在场这六人中,除了刘文静已过不惑之年,其余全是二十岁左右。古人云,英雄出少年,诚不欺世也。众人心有同感,相视大笑。
李世民往旁边一让,请道:“酒筵早已备下,只等嘉宾入席,三位请。”刘玄念道:“二位公子先请。”双方你谦我让着,来到一座大帐前。执戟郎中开道,两名小将急忙走出,恭迎众人入帐。当刘玄念经过他二人面前时,其中一名小将蓦地大惊失色,铁青着脸,死死盯着刘玄念不放,眼中竟似要喷出火来。刘玄念亦有所觉,停下脚步,不解地望着对方。
“无耻汉奸,还我叔父命来!”这小将突然凄声大叫,噌地拔刀出鞘,拼死刺向刘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