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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五 西出阳关无故人.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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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俗务缠身,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等到冰雪消融,一切安排妥当,两人才出发,双骑并肩西行。才出潼关,便已进入了北风恣意肆虐的世界。
李靖心中焦急,一路上极少与刘玄念交谈,只是一言不发的纵马前行。两人向西北疾驰一日,行出足足有六百余里之多,途中宿了一宵,次晨又再赶道。
将到中午时分,朔风阵阵从身后吹来,天上阴沉沉地,铅云便如压在头顶一般。又跑了二十余里,鹅毛般的雪花便大片大片飘将下来。这一日途中所经,尽是荒凉的平原山径,时近傍晚,总算遇上了一个小镇。
依李靖之见,这会儿风雪已停,尽可再加紧往前行一段路,到下一个村落借宿。然而刘玄念东张西望一番,借言马匹在雪地中跋涉半日,已经支持不住了,主张应留下找间客栈歇歇脚。李靖见他意态坚决,只得作罢。
走进客店,刘玄念突然打了个喷嚏。李靖这才注意到,他除了披了件风帽斗篷,仍是穿着素服单衣,便问道:“冰天雪地的还穿这么单薄,别是感染风寒了?”刘玄念揉揉冻得通红的鼻尖,呵呵笑道:“不是伤风。多半是哪里又有人在……咒骂我!”李靖以为他在开玩笑,莞尔一笑,也不当回事。可刘玄念其实是认真的,话中所指,自然是还关在阴暗地窖里的白之遥,不过有妙手在家看顾着,他是一点也不担心。
吃晚饭时,刘玄念瞥见隔壁桌在煮酒豪饮,忽然脸上一红,转过脸来,隔了片刻,才慨叹道:“长安真是块风水宝地,隆冬季节,气候也温和如南方。”李靖“嗯”了一声,颇为心不在焉。刘玄念便自顾自道:“等到了家里,现下,怕是比长安更加温暖如春。”他托腮遐想,思绪显然早已飘回了魂牵梦萦的故乡。
“是由于地暖吗?”李靖突然发问。刘玄念一惊怔住。李靖又问一遍:“那里地处西北寒域,地表没有火山活动,却气候暖和,是地缝里逸出的热蒸汽所致吗?”
“大概是吧……我也不很清楚。”刘玄念支吾道,念头一转,奇道:“你对塞外的地形很是熟悉啊。”
李靖颔首道:“外放为地方官前,曾在京中工部呆过一阵,借职务之便,将部中馆藏的所有全国地图都粗粗看过一遍。”他素来谦逊,不爱张扬,声称“粗粗看过一遍”,那必是详尽透彻地研究过,悉数熟稔于心了。
“太好了!”刘玄念喜形于色,兴高采烈地握拳一拍桌子,结果激动得手脚动作太大,将碗筷都扫到了地上。他这反应过于强烈,这回可轮到李靖诧异不已。
次日,两人又起了个大早,继续赶路。行出十余里,刘玄念忽然纵身站在马鞍之上,四下眺望。李靖不明所以,也跟着左顾右盼,周围除了荒山野径,不见房屋人烟,并无甚超乎寻常的地方。
刘玄念回头道:“李兄先走一步罢。小弟有私事要处理一下,很快就会追上来的。”说着提缰纵马便行,从道左一条岔路奔入了山中。
李靖遥望他远去的方向上空,山岚烟气之中,似乎隐隐可见缕缕黑烟,如他记得没错,那边的山岭里有一伙强人趁着乱世无序,占山为王,方圆百里之内,皆是其主宰的天下。不过瞧刘玄念自信满满的样子,明知是龙潭虎穴,也要孤身去闯贼巢,想来是智珠在握,胸有成竹,安全定然无虞了。
事实确如李靖所料,刘玄念单人独骑,去了附近的鸣危寨,也就是抢劫送给突厥的车队的山寨,交涉斡旋,讨回礼品财帛,顺便解救被扣押了的苏康密。
尽管名叫鸣危,刘玄念却出乎意料顺利地进入了寨中。沿途时见岗哨,也能听见啾啾的唿哨传信之声,但一路并无一人拦阻。到得寨门前,值守的小喽啰还拿着张画像,比照端详了好半天,最终放他进去了。刘玄念翻身下了马,立刻有一身穿皮裘的黑脸大汉迎了上来。虽然衣着粗俗,与上次的干净斯文迥然不同,但刘玄念还是一眼认出,笑着叫了声:“赤足。”
赤足也露出笑容,随即又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故意放大嗓门,请朝廷特使入议事厅商谈。刘玄念欣然答应,进厅内坐定后,赤足便一挥手,叫人把苏康密从监牢里提了出来。
不多时,一左一右两个人把苏康密架进了门来。只见他衣衫又脏又破,浑身五花大绑,形容狼狈之极,浑没了素日的骄傲神气。一望见刘玄念的面,苏康密便大喊大叫,直呼救命。刘玄念起身道:“苏将军,再忍耐片刻,我很快便救你出去。”
“先别夸口,有那么容易吗?”赤足哼哼冷笑,见苏康密还在拼命嘶吼,不耐烦道:“吵死了!还不赶紧丢到一边,堵住嘴巴。”
手下立时在苏康密口中塞了块臭布,把人拖到了一墙之隔的暗室,把门一关,里面的人就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可声音却听得分毫不差。
只听见刘玄念抢先发声,说道:“敢问大王,要贵寨放一个人质,有多么不容易?”
接着传来一串哈哈大笑声,赤足慢道:“刘大人贵为唐之使臣,李唐国力殷实,兵强马壮,我们这群窝在穷得叮当响的小山沟沟里的土豹子,自是开罪不起。不过嘛,常言道,入乡随俗。到了我们这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自然也得按我们的规矩来。”
刘玄念道:“这便请教,有何规矩。”
“哼,好说好说。规矩很简单,今儿咱就玩玩江湖上最盛行的——闯三关。下油锅,滚钉板,碎大石。只要你能闯过三关,我们山寨里的东西,要什么,随便拿!”
听到第一个“下油锅”,苏康密就猛地瞪圆了眼,心里直囔“完了,完了,没救了”。
谁知刘玄念几乎不暇多想,就坚定答了句:“一言为定。”
苏康密兀自懊丧悲叹,听见他的回复,眼珠子都快瞪得掉出来了,如果刘玄念在面前,他立时就得膝盖发软,直接扑地跪倒,磕头拜谢刘玄念的英雄仗义之举。
可惜,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事实上,在一墙之隔的议事厅里,从苏康密被带走后,赤足就命人摆上了丰盛的酒菜,都是当地的时鲜野味,刘玄念一见之下,已经口水直流。然后,两人便一边忍着笑作出如上对话,一边大快朵颐。由于事前未经排练,全靠默契互相应答,当赤足说出“江湖盛行的闯三关”时,刘玄念没撑住,把嘴里塞得满满的酒菜,全喷了出来。
幸好对话就此已暂告一段落,早就准备好的手下,开始假装上演闯三关,刘玄念只需在旁负责吃喝观看便可。
等到戏演得差不多时,刘玄念也已酒足饭饱,捧着鼓囊囊的肚皮,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三关已过,大王可以放人了吗?”
赤足一面指挥手下清理现场痕迹,一面回应道:“放人,可以啊。不过,先前送来的钱帛都已所剩无几,只需唐王再派人送些来,立刻放人。”
刘玄念道:“原来,适才只是给某人一个下马威,这会儿才是真的提条件了。”
赤足道:“刘大人若是做不了主,不妨暂且住下,咱会替你送个信回去,问准唐王。”
刘玄念笑道:“依在下愚见,大王真是在这小山沟沟里称万岁,呆得太久了。难道忘了一句话,叫‘过犹不及’吗?过分贪婪,或许反而会招致灾祸,一无所得。”
“你说什么?!”赤足的话里暗含了怒意。
刘玄念抽出赤足别在腰间的匕首,搁在他脖子上,道:“这便是我要说的话。要命的话,赶紧放人!”
“好好好,人命关天,你手可得拿稳一点。”赤足忙示意手下去押解苏康密出来。
苏康密骤得自由,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待身上的绳子也松了绑,双腿忽然一软,侧身躺倒在地上。刘玄念与赤足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刘玄念用力咳了一声,叫道:“起来,走了。”苏康密惊醒过来,麻利地骨碌爬起身,捡起散落的绳索,将赤足的双臂反手捆在背后,让赤足亲自护送着两人出了寨门。刘玄念屈指压唇,吹出一长声呼哨,将坐骑也招了来。
到得寨外,简易的城寨楼头已挤满了围观的人,诡异的是,大王被敌抓做人质,竟无一人出头救驾。苏康密被困已有三月之久,有如一只惊弓之鸟,只恨不能更快脱离魔掌,哪里会去怀疑,这出逃的过程是否顺利得过了头。
苏康密一想到这些日子所受的耻辱,便恨得牙痒痒,揪着赤足的衣领就要暴打一顿。刘玄念急忙拦住。苏康密憋着气道:“就让他陪着我们一直回到突厥本部?还是就地杀了他?”
“先等等。”刘玄念放下匕首,问道:“认字吗?”赤足点点头。刘玄念便从怀里取出一卷帛书,抖落开来,贴到赤足的鼻子前,让他看个清楚。赤足很快刮了一眼,立即大叫:“不行!绝对不行!”
刘玄念一条眉毛一扬,问道:“怎么不行?”赤足道:“刚才都讲过了,金银财帛一早都分给了部众,所剩无几,拿什么来还给你?”刘玄念另一条眉毛也跟着扬起,笑道:“你当我没长眼睛吗?适才经过广场时都瞧见了,几百辆物资还好好地停在那里。死到临头,还吝啬那点东西做什么?叫人全都推出来!”
听到这,苏康密方才领悟,若能把礼车讨回来,回去见到突厥可汗,他的失职之罪,说不定才有宽恕的机会,于是赶忙连连附和。
要命还是要钱,面对如此揪心的选择题,赤足心下好生踌躇,纠结片刻,尝试问道:“能不能用那五百突厥兵抵数?”
“少废话!”刘玄念脸一沉,不耐烦道,“想打个折扣?行啊!要留下多少,就都用你全身的一部分抵数好了。”他嘻嘻笑着,举着匕首,在赤足身上比划着,为难道:“说罢,你是要留下半边,还是三分之一呢?”
“大人玩笑,玩笑……”赤足吓得面色灰白,一头冷汗直淌,快速盘算一番,小心地讨价还价道:“拉回来的车辆,确实已不足百余,大人就算把我整个砍了,也凑不出原数来。”
刘玄念半眯着眼,没好气道:“那你想还多少?”
“这个……”赤足犹豫再三,方才鼓足勇气,声细如蚊道,“一百辆车……如何……”
刘玄念呵呵笑着,问道:“不如再减一半,五十辆如何?”赤足喜出望外,刘玄念却瞬间目露凶光,青筋暴起,喝道:“五百就五百,没得商量!”
赤足慌忙改口:“不不不,我刚说错了,是一百……一,一百一十辆!”刘玄念道:“不行,四百。”
赤足摇头:“不行,一百二。”刘玄念道:“不行,三百。”
赤足道:“不行,一百三。”刘玄念道:“不行,两百五。”
赤足道:“不行,一百四。”刘玄念道:“不行,两百。”
赤足咬咬牙,道:“不行,一百五,不能再多了。”
刘玄念摆摆手,好整以暇道:“不行不行,一百四。”赤足急红了眼,道:“不行,两百。”
刘玄念道:“不行,一百三。”赤足道:“不行,两百五!哎?不对……”他刚发现自己绕昏了头,中了圈套,欲待修正,刘玄念已笑着一抚掌,道:“行!二百五就二百五。”
赤足仿佛被人在胸口剜走了一块肉,禁不住锥心的剧痛,哀嚎一声。刘玄念却又在他手指尖咬了一口,沾血涂抹改写了绢帛上的数字,此外,原文早已另外注明,不足之数,由被扣的突厥兵补上。刘玄念从挂在马背上的箭囊里取出一支羽箭,将书信绑在箭身上,引弓拈弦,射入寨内。
直至一应事宜处理完毕,苏康密还迷糊茫然的模样,这也难怪,他的汉语本就不甚灵光,再被两人一通精深复杂的讲价所震慑,脑子到这儿仍晕晕乎乎的。
刘玄念道:“劳烦大王再陪我们走一程,什么时候我们要的车和人追上来了,什么时候再放您回山寨。”
赤足无可奈何,照其吩咐,朝着部众又喊了一遍与书信同样的话,并先送来一匹良驹,给他和苏康密二人同骑。三人立时转身,从唯一的一条狭长通道,下山去了。
行得片刻,刘玄念忽开口问道:“为什么要起名叫鸣危寨?”赤足道:“静心听,这一截峡谷里,是不是有呜呜、嗡嗡的风声?”另外两人竖起耳朵,仔细辨别倾听,果如其言。赤足道:“正因如此,当地人就把这里叫做瓮谷,取谐音,象形之意。不过我嫌它不好听,就改名为鸣危。呜,嗡,危,听着是不是也挺像?”刘玄念呵呵一笑,道:“一个土匪窝……太文绉绉了。”
谈话间,苏康密仰头凝望,通道是由两侧陡直的峭壁相夹而成,只需有人登高投石,便可堵塞两端出口,将他们困在其中,一网打尽,真可谓险峻之极。苏康密虽不由得一阵后怕,但并未疑及其他,只是加紧催马向前,越快穿过这段危境越好。
而李靖那边,自刘玄念离开后,便一人一马,在古道上踽踽而行。忽忽已过大半日,突然听得远处隐隐传来马蹄之声,勒马回身,暮霭朦胧之中,恰见三人两骑转过一个山坡,全速狂奔至眼前。
两厢会合,各自即下马稍作休整。苏康密几乎脚刚沾地,便急不可耐地跑到刘玄念面前,右手按着心口,单膝着地,低头道:“今日幸得刘大人救我一命,以后水里火里,叫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说着抓起刘玄念的衣摆,在唇角轻轻碰了一下,双腿跪倒,伏拜在地。
刘玄念哈哈大笑,握着马鞭,在他后脑勺按了一下,道:“好好,以后你跟着我罢!咱们同为大汗效力,何分彼此。”
赤足在一边看了,竟也面露喜色。
苏康密刚起身,只听得忽喇一声响,一双牛皮靴子被扔到他跟前。苏康密愕然抬头,却是站在一旁的陌生脸孔的李靖所为。原来苏康密从牢中释放出来,便一直打着赤脚,适才忙于奔命逃亡,别人都没发觉,连他自己也忘在脑后了。苏康密望着李靖威风凛凛的神态,不禁折服倾倒,躬身谢了,坐下清理脚底板的伤口和泥土,然后穿上靴子。
就冷水吃了些干粮,苏康密缓过神来,气色立马有所好转。刘玄念问道:“他们有虐待你吗?”苏康密虽对被俘之辱耿耿于怀,但还是诚实道:“三个月里,饥一顿饱一顿,倒是一直有吃有喝,不曾拷打虐待。”
刘玄念不禁微微一笑,转目望向李靖。李靖面色如常,波澜不惊。此刻,他心里想必有无数个疑问,但既未诉诸于口,也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苏康密向刘玄念请示,该拿这山大王怎么处置。刘玄念正要回答,李靖却脸色突变,蹲下以手轻抚地面,神情严峻道:“马蹄,车轮,脚步……有一大波车队人马在靠近。”
“不必担心。等的就是他们。”刘玄念满不在乎道。
没多久,二百五十名手无寸铁的突厥兵,驱赶着二百五十辆满载物品的马车,缓缓进入视野。苏康密攀高详加侦查一番,确无山匪跟踪,高兴地向众人通报,忍不住夸奖赤足:“难道你说话算话,没耍花样,饶过你这一回了。咱们的过节,以后再算。”
“行了。”刘玄念走到赤足背后,特意把绑手的绳子紧了紧,道,“还请大王不辞辛劳,再跟我们走一段,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放你回去。”
赤足眉毛竖起,正要抗议,刘玄念朝苏康密一使眼色,苏康密会意,挥掌猛击赤足后颈,将其打晕。刘玄念自与李靖率领队伍,向前路去了。苏康密把失去知觉的赤足放在一匹马上,跟在后面。
越过如今已形同虚设的长城防线,刘玄念果然信守诺言,放了赤足,并赠给他一匹腿高躯壮的骏马,供其充作脚力,顺来路返回。送走赤足,刘玄念也和苏康密就此分道而行,与李靖再度踏上了寻找出走师妹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