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画》无名小竹

12、钟暄番外（下）

　　6.
　　那段时间我像疯了一样，就像大部分临毕业的学生，只不过工作已经尘埃落定的我是忙着往艺大跑。我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收集了所有国内各种美术大奖的资料，进行分类对比，最终将精力锁定在国内最高美术大赏上，虽然是最高大奖，但是却没有年龄专业限制，正是这一点吸引了我。对于自己的人生，我一直想走保守路线，但是林思哲和我不一样，他的人生必定不平凡，只能孤注一掷。
　　好在宿舍的同学都因为工作提前搬离了，方便我花了很大力气将林思哲的作品都整理出来，太早期的作品不够成熟，近期的作品又不够惊艳，最终我只能从一年前的两幅作品中挑出一张参赛。
　　一张是临摹林家宅子里的合欢花。
　　另一张是人物临摹，主人公是正在看书的男生。
　　我整整思考了一天，最终挑选了人物那幅。可能是出于私心，因为我始终觉得那个人非常像我。
　　这些事都是在林思哲和林盛茂不知情的情况下由我一个人完成，表面上我还是如往常般地帮林思哲补课，林思哲沉稳了许多，不确定的题目也开始往试卷上写了，正确率也不算低，于是他的成绩上升到七八十分的水平。
　　林思哲的形式中考结束了，我也开始收拾东西要往林盛茂为我准备的房子里搬。我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倒是不麻烦，需要小心照顾的都是那些林思哲寄存在我这里的画，我不允许这些画受到一丁点损伤。
　　收到林思哲的获奖通知书的时候我高兴到说不出话，立刻丢下手中的活，朝林家狂奔而去。不想坐车，因为狂奔这种方式似乎更能宣泄此刻我心中的情感，那种情感，就要爆发出来了。
　　我喘着气，走到林思哲身后，声响不算小，但是他却并没有察觉，走近一看才知道他正趁着林盛茂出去开会的时候在家偷偷画画。
　　我轻轻拍了他一下，他收到惊吓，一边手忙脚乱地收着手下的东西，一边回过头，一看到是我立刻松了口气。我朝他露出戏谑的笑容。
　　“别闹了，钟暄哥，吓我一跳。”
　　“对不起，作为补偿，我带来了你想要的答案。”
　　“是什么！”他立刻兴奋起来，我知道他等这个答案真的等了太久了。
　　我将获奖证书从背后变出来，林思哲一脸疑惑地打开，看到自己的名字印在全国最高美术大赏特制的纸张上，还有烫金的二等奖几个字，久久地不说话，直到颤抖着声音问我，“这是真的吗？”
　　我拍着他的头，“当然是真的，思哲你的画，不止是我觉得很好，很多人都觉得很好，会有更多的人喜欢的。”二等奖虽然不是最好，但对于不到16岁的林思哲，已经足够。
　　他牵起我的手，“钟暄哥能等我爸爸回来再走吗？你能陪我去跟爸爸说吗？”
　　林盛茂看了眼证书，又抬眼看了看我和林思哲，我完全不敢预想下一秒他会做出什么举动，是臭骂林思哲不务正业，还是直接把文件丢在我脸上将我开除，无论是什么，我都做足了心理准备。
　　结果他只是叹了口气，说他很高兴林思哲以自己的方式作出了一些成绩，他同意暂时允许林思哲继续画画，关于我，他什么也没说。
　　走出林盛茂的办公室，我被一股外力抓住衣角，回头一看，林思哲低着头盯着拽着我衣角的手，“真的谢谢你，钟暄哥。”
　　阶段性的巨大突破，不是吗？

　　7.
　　我开始在林盛茂身边忙碌起来。林思哲似乎不怎么出门上课，我偶尔到林家，他总是在房间里画画。他的获奖引起了美术圈一阵不小的骚动，采访邀请接踵而至，虽然都被拒绝了，但我想这些事情还是对林思哲的生活产生了不大不小的影响。他的画不用继续寄存在我家里，被各式各样的画廊收走，他也不用在我的补习课上偷偷画画，可是我却很难再见到他画画时认真执着的表情。我做好了面对林盛茂各种突发事件的准备，但面对这样的变故我却一点准备也没有。
　　我将处理完的文件送到林家，正准备离开，看见林思哲站在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发呆，就鬼使神差地走到他身后。他回头看到是我，微微笑了一下，又继续转头望着窗外。
　　“钟暄哥，好久不见了。”
　　“嗯，你在看什么。”
　　“那边好像很热闹的样子。”
　　“那边？”我越过他的肩膀向窗外看，那个方向应该是正在举行庙会。我又转眼看了下他的表情，一副无论如何都想去的样子。“走吧，我带你去。”
　　“真的？”他整个人转过身子面对我喜笑颜开。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走吧。”我竟然下意识牵起了他的手，不过走了两步，又轻轻松开了，他什么也没说。
　　林思哲被庙会上各种稀奇古怪的游戏和商品迷得眼花缭乱。他没有来过这种地方我不感到奇怪，林思哲成长的那几年也是酒店成长最快的那几年，林盛茂肯定一头扎在事业里无暇顾及孩子。一眨眼工夫，林思哲手上就抓满了各种小吃。
　　“慢点吃，吃完我们去套圈。”
　　“倒圈？”他嘴里嚼着章鱼烧含糊不清的说。
　　“嗯……”我扑哧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他。
　　他好像很期待套圈，迅速地解决掉了手上的食物。我带他到最近的一个套圈摊上，买个十个圈。
　　“看着哦。”我试着丢了一个圈。碰到了小柱子又弹了出来。“很久不玩了，好像有点手生，你来吧。”我递给他一个圈。
　　他试着往外丢，刚开始力道掌握不好，不是太远就是太近，到了最后几个圈，稍微能碰到柱子了，还是有几个弹了出来。最后战绩惨不忍睹，十个圈只中了一个。
　　“老板，套中一个圈也能送点纪念品吧。”我竟然和老板谈起价钱，可能是跟着林盛茂谈生意多了。
　　“就这个吧。”老板用长长的钩子指了指架子上的橡皮鸭子，没好气的说。
　　“这个……”这个有点幼稚吧，我们两个男人，我本想这么说，却被林思哲激动地打断了。
　　“嗯，就要那个！”
　　我买了两杯杨桃汁，和林思哲坐在石凳上休息，他一直在捏橡皮鸭子，橡皮鸭子就一直发出嘎嘎的声音。
　　“喜欢这个？”我有些奇怪地问。
　　“妈妈……以前妈妈帮我洗澡的时候会在浴缸里放这个。”他眼睛有点红红的。
　　林思哲的妈妈在他七岁的时候去世了。
　　我轻轻搂住他的肩膀，不想让他哭，“没事的思哲，你还有爸爸，还有……我。”
　　他抬头望着我，眼圈里的泪光还在打转，“这个橡皮鸭子不一样哦，是钟暄哥送我的。”
　　“不一样吗……”我重复着他的话。
　　“嗯，即使看上去一模一样，但是每一个事物在我们身上留下的印记都是不一样的，我能分辨他们的不同。”他肯定地说。
　　“如果把这个橡皮鸭子放在很多的橡皮鸭子中间，你也能认出它吗？”我好像特意为难他地问。
　　“我可以。”他点点头。
　　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自控力才控制住自己想要抱住他的冲动。
　　“谢谢你，思哲。”
　　“谢谢你，钟暄哥。”
　　我开车送他回家。到了林家门口，林思哲一直不开车门下车，似乎在思考什么。
　　“怎么了么？”我不明所以。
　　“钟暄哥，虽然你现在在我爸爸身边做事，但我还是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完这些话，径直打开车门走进宅子。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酸楚。我宁愿自己和他们一样，变成冷漠的大人，这样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放下你了。

　　8.
　　有些时候我害怕去林家，害怕偶然遇到林思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和林思哲的关系变得尴尬，大概如果不是补课的话，也没有别的理由见面。
　　我跟在林盛茂后面走在林家的走廊上，一边忙不迭地核对会议的内容，记录下林盛茂说的修改意见，这样丝毫无法分心的工作连林思哲迎面走来我都没有发现。
　　“钟暄哥。”林思哲大声地跟我打招呼。
　　我抬头，嘴角下意识抽动了一下又连忙收起了笑意，“嗨，思哲。放学回来了么？”
　　“你看！”他抬起手中的袋子在我眼前晃了晃，里面全是橡皮鸭子。
　　“买了这么多？”其实我想说的是，你真的还能找到我送你哪只吗？
　　“嗯，突然很想买。你要到我房间来么？”
　　“你先回房间，”在我开口之前，林盛茂先说话了，“我和阿暄还有工作。”
　　“哦，好吧。那我在房间等你，钟暄哥。”说完林思哲努了努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我和林盛茂在书房将剩下的工作很快收了尾。就在我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林盛茂叫住我。
　　“以后，你还是不要直呼思哲的名字，叫少爷好了，我不希望外人以为我们公私不分。”
　　那一刻，我就像在冬天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的落汤鸡，冷，从头顶到脚尖，从手心到心底，只剩一股刺骨的寒冷。
　　“是，林先生。”我拿着文件，落荒而逃。
　　关上门的那一霎那，我想要把那个天真的钟暄一并关在门里。
　　我还没有变成冷漠的大人，同时我也没有天真到以为林盛茂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走廊上走得很慢，林思哲的房间不能去了，再也不能去了，可是好不甘心，想保护的人，想要得到幸福，统统没有办法，不是靠着自己努力就可以。
　　一毕业就有了房子，有了车，有了一份薪水优渥的工作，我曾经以为这是我努力得到的。而现在的我明白了，这不过是林盛茂一点点慷慨的施舍，而他怎么会允许这样摇尾乞怜的人接近他的宝贝儿子。
　　让自己重要的人幸福，我做到了，我成为了父母眼中的骄傲，是老家人人称赞的对象，我不是应该满意吗？老天爷给予我们一些，必定要夺走一些，我怎么能那么贪心。即使夺走的是你，我也应该理所应当接受，不是吗？
　　车开到林家的铁门前，自动门打开需要一些时间，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林思哲亮着灯的房间，我看见曾经的自己在那里耐心地给他讲着题目，或者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画画，还有他时不时对我露出的天真的笑。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可却比现在富裕得多。
　　手不自觉地握紧方向盘，越握越紧，骨节都能感到生疼，可是再疼，都比不上胸口那股刺痛的一分一毫。

　　9.
　　我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我放走了林思哲，所有的事情到今天真的应该落幕了。他为了让我放他出去说了很多话，那些话不停地在我耳边回响。
　　“我说不画了，只是一时气话，我除了画画，什么都不想做。”
　　“我有我的梦想，我不想被关在这里。”
　　“我离开这个家，一定也能活的很好。”
　　……
　　“钟暄哥，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人生，都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就是最后这句话，让我放走了他。
　　我脑子很乱，怎么也理不清。我抬手抚了抚太阳穴，什么东西像是被我压在沙发上，抵住了我的肩膀。我跳起身子，竟然是一个橡皮鸭子。
　　其实我也认得出来，这是我送给他的那一只。
　　我用手捏了一下，橡皮鸭子只是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坏掉了吗？我仔细检查起橡皮鸭子，发现底部的小口里塞了一张纸条。我扯出纸条，打开来，上面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迹：
　　“你和别人不一样”
　　我发狂似的往楼下跑，还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说出想说的话，我的人生还有别的选择，可以有毫不勉强的选择。直到跑到大堂二楼的落地窗前，看到那一幕，我就再也没有迈出脚步。
　　林思哲被那个他介绍来的小提琴手带走了。
　　我想，我是没有办法得到幸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