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红豆》云罕

22、第二十二章

　　当文璎珞走出别墅的时候，有麻雀在干枯颤栗的桃树枝上唧喳跳跃，太阳从东方露出来——而这里已经是北京的最东边。天上因为有太厚重的霾而看不见太阳的光亮，只是混混沌沌的有个淡色圆球挂在那里。文璎珞抬头望，不知道这些霾什么时候能够散开。她记起四年前刚来到北京，那时刚刚开完奥运会，整个城市的空气清新如蜜，天空是放出贼光的湛蓝，伸起手臂似乎就可以抱起整个苍穹，除了三月份会有一阵沙尘暴，其它月份几乎天天都是蓝天。
　　然而几年过去，北京的空气已经糟糕到让每个人都感觉生活在硫化厂里，严重时不戴口罩上街反而会让人侧目。
　　文璎珞拢拢衣服，继续在大道上走，她的鞋没有穿好，鞋的后背被踩在脚底，有一小块肉露出来，磨在地上。
　　空旷的别墅区一个人也看不到，她又走了几分钟，身后一阵呜呜的车声。

　　郑皓阳把车停在她身边后，声音低低地，仿佛不容置疑：「我送你回家吧，这里没有车。」
　　文璎珞望了望前方，家在哪儿呢？北京没有她的家啊。

　　车子行驶在高速上，坐在后排的文璎珞，心才真正碎掉了。
　　郑皓阳坐在孤单的驾驶座，不停地抽烟，抽得咳嗽起来。

　　星期天文璎珞睡了整整一天，躺在被窝里不愿意起。房东太太在厨房做豆角炒肉，烟飘进自己的小房间，一下午也没散出去。
　　她饿了出去找吃的，街道华灯初上，地摊开始摆出来，挤得人不能走路。她钻进一家桂林米粉店，要了一碗烧鸭煲仔饭，倒了很多的酱油和醋，才使它有了些许味道。吃完去药店假装轻车熟路的样子买了药，回到院子，看见一辆越野车停在院子最里面的梧桐树下，她走到车背面，找个人看不见的角度，坐在冰凉的台阶上，这才开始哭出来，手臂上都是烧鸭饭的味道。

　　星期一跨进公司，玻璃光影里都是行色匆匆的同事，安嫣在计调部跟人商量事情，文璎珞隔着玻璃看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没有喊她，走进自己的签证部。
　　她的椅子被人拉到了饮水机旁，她用力拖回来，坐好。隔壁小婕的位置是空的，连转椅也不见了踪影——她一离职椅子就被人拉走了，现在电脑上有一层薄薄的灰。显出际会的薄凉。
　　文璎珞抹了一点灰，擦在白色桌板上。灰比好多东西都干净。
　　她打开电脑写了份离职申请，打印出来，交给了杨总。杨总什么也没问，微笑着说去人事部领表填吧。
　　离职原因写的是「回老家结婚」。

　　辞职后文璎珞换了手机号，搬了家。搬到朝阳北路大悦城背后的一片小区里。小区是老小区，五楼的一个隔断，摆了一张床、一个布做的简易衣柜，然后就只有站的地方。窗子被锈死了打不开，拉开窗帘，透出一点窸窣的光亮，暖气是足的，鞋上的雪一进屋就化成了水，只是一关上门 ，屋子就像夜里一样黑。房租比之前的省一半，文璎珞就窝了下来。

　　房子离朝阳大悦城很近，走路三分钟就到，她常常走过大悦城后面那条街，那一片破烂得长草的平房里开着一排小餐馆，挑一家人多的进去吃，十几块钱的盖饭，到几块钱的炒河粉，边吃边看门外一辆辆豪车驶过，拐个弯开进大悦城的车库里。

　　大悦城倒是很少进去，文璎珞很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有钱人！那些贵而无用的东西到底都是谁买去的，那些进去吃一顿就是她一个月房租的人到底在做什么工作？
　　她在里面逛得晕头转向，一件东西也买不起。商场里最便宜的食物是一个十几块钱的甜甜圈，她盯着柜台很久选了个最便宜的。吃完不顶饱。

　　有时候她会去大悦城负一楼的超市买大包装的方便面，带回屋子煮着吃。厨房有公用的锅，谁煮完谁洗。文璎珞有一次煮完面洗完锅正在看美剧，隔壁室友，一个河北女孩咚咚敲她的门，文璎珞心想：「轻点敲吧，再敲这面隔断就要垮了。」
　　她打开门问什么事，室友盛气凌人地说：「你的锅没洗！」
　　「我刚刚洗了的啊，」文璎珞返回去暂停美剧，跟室友女孩一起去厨房看锅。
　　走进厨房，文璎珞指着洗洁精说：「我用它洗的。」
　　谁知道她单手端起锅，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力气，「你没洗干净！」
　　「这不是挺干净的吗？」
　　「你看这里还有黑色的面糊糊！」河北女孩指着锅沿大声说。
　　文璎珞正想问面糊糊是什么东西，但是转念一想，她凭什么这么大声说话！明明每次用锅之前锅都是脏的，有人就是不洗干净，自己都是先洗干净，再煮面，再洗干净的，她却这样说自己。
　　「我已经很用力洗了，你还要怎么样干净？」
　　「你要把锅沿的面糊糊洗掉，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她把锅举起伸到文璎珞面前，整块锅就差盖在文璎珞脸上。
　　争论的声音太大，引得次卧的女生、主卧的两个男生和楼上的一对情侣都跑出来观战，文璎珞心里气急，却被对方大嗓门压下来。她不就是不想自己做饭时别人正好用锅呗。于是文璎珞息事宁人：「那我再洗一遍可以了吧。」
　　河北女孩满意而归，文璎珞再洗了一遍，第二天就去超市买了一口属于自己的新锅。

　　没有工作吃再便宜的东西也养活不了自己，她在网上大量地投简历，从白天浏览到黑夜。投简历、面试、投简历、面试，日复一日，生活重复着失望和没有尽头。

　　直到有一次去百子湾的一家公司面试，那家公司正在装修，没有办公室，于是把面试安排在一个茶楼。文璎珞早去了一个小时，坐在茶楼里等面试她的总监，百无聊赖，和身边一个胖胖的老头聊了起来，越聊越欢，等总监来了才知道老头是公司董事长。

　　文璎珞进了那家传媒公司做宣传，什么都不懂的她逮着人就问，传媒公司比旅游公司要自由，人也更随性。她喜欢这一块儿，如鱼得水，慢慢地，变得活泼起来。

　　年关将至，文璎珞买了火车票回家过年。走之前她没有跟安嫣说，去林栋红那吃了顿饭，就静悄悄地走掉了。
　　老家虽然没有暖气，但是亲人在身边，什么都不用自己操心，总是感到很窝心的。盖着厚厚的毯子坐沙发上看春节晚会，窗外烟火四起，发出嘭嘭的炸裂声，让人听不清晚会里的歌曲。
　　爸爸在喝茶，妈妈在嗑瓜子，文璎珞有一搭没一搭和他们聊天。忽然塞在沙发缝里的手机响了，文璎珞捞出来一看，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璎珞，对不起。我没有奢求过得到你的原谅。从见你第一面起就不停在伤害你，或许你离开我，会过得好一点。最近胖了没有？饭要多吃，饺子选羊肉馅的，能驱寒。你走以后总是在想你，忙疯了的时候能好一点，一停下来脑海里都是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你掉的那本书，叫隔江山色，或许我们就是隔着长江，站在两岸不能靠近。但是，我会一直站在岸边等你。祝新年快乐。」

　　文璎珞把手机塞回沙发缝，仰头冷笑了笑，继续和妈妈讨论晚会里的细节。

　　放假期间也没闲着，和老同学聚餐回来都会写一写，老爸老妈打麻将时在旁边也会构思一下，回到北京，就攒起了一个小剧本。
　　她想起张夏的女朋友是戏剧学院的，就把本子传给了张夏，让张夏他女朋友看看，提点意见。谁知道过了半个月，张夏女朋友给她打电话，要买这个剧本。
　　「真的假的，」文璎珞不敢相信：「是你要买还是谁要买？」
　　「我买，修修改改，到时候再卖给别人。一次性买断，你没有意见吧？」
　　「多……多少钱？」
　　电话那头传来轻飘飘两个字：「一万。」
　　她的语气，好像不赶紧抓住这气儿就断了。文璎珞怕她反悔，赶紧说：「行。」
　　「那好，这个星期六咱们出来喝咖啡，顺便把合同给签了。」
　　「还要签合同？」
　　「那当然，合同我负责，你就不用操心了，星期六我给你打电话。拜。」
　　文璎珞挂了电话，刚刚发生的事情有点不敢相信。

　　星期六的时候顺利签了合同，走出咖啡店的时候还有点稀里糊涂。张夏的女朋友请她喝了卡布奇诺，文璎珞才喝到一半，对方就拿起合同准备走了。
　　「璎珞，不好意思啊，我下午还要见一位导演，先走了。」
　　「好好，你去忙吧，」文璎珞站起来。
　　这才叫大忙人，文璎珞心想，签完合同就走，下午还要见导演，多多姿多彩的生活啊。

　　第二天钱就打到了自己的账户里，文璎珞拿了钱，又找下午三点的时候去林栋红在的餐馆大吃了一顿。她不仅点了青椒肉丝，还点了很多林栋红拿手的菜，水煮牛肉、咸烧白、土豆回锅肉、辣子鸡丁……算她请林栋红，还喊了林栋红的同事来一起吃。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林栋红问她。
　　「出国旅游，我早就想出国旅游了！」
　　「我还以为你会把这笔钱存下来买房，」林栋红眼带笑意。
　　「北京房子这么贵，我才买不起呢。环游世界是我的梦想，现在要踏出第一步啦。」

　　公司一部力推的电影项目刚刚结束，没日没夜地加班了近一个月，四周的双休都没有休息。文璎珞邮箱刚收到项目期结束的通知，就绞尽脑汁想了一下午，跑到总监办公室去说了个天花乱坠，请到了两个星期的假。
　　「真是服了你了，行，你去吧，」总监是个留着小胡子的光头男，头顶反射的光照得文璎珞一阵幸福的晕眩。
　　但是她没有走，盯着脚尖，怯怯的样子，惹人怜爱。
　　「还有什么事？」总监问。
　　「总监，把这个签了吧，」文璎珞从身后掏出一张在职证明，笑嘻嘻递给总监。
　　总监爽快地签了，文璎珞内心戏太多，出去时差点撞上玻璃门。

　　接着，文璎珞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DIY了整份签证资料递给了瑞士使馆。又请以前票务部的同事吃饭，拿到了超低价格的内部价机票，分别是北京飞罗马，多哈转机；巴黎飞北京，多哈转机。卡塔尔航空的机票，所以格外便宜。
　　她上网买了一大堆旅行要用的东西，精挑细算，价格严格控制在预算之内。从大二开始她每个月都存一点钱到一张银行卡上，作为旅游基金，几年下来虽然钱不多，但是加上卖掉剧本的钱，勉勉强强也够一趟欧洲三国游。

　　梦想在隔断小屋里不断生根发芽，现在已经长成了迎风招展的大树。文璎珞在忙碌中忘记了那些本不该忘记的伤痛，她对于现实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微小的梦中。

　　翡冷翠，苏黎世，巴黎，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