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红豆》云罕

10、第十章

　　夕阳在天边燃起了几朵火烧云，西四一带的平房星罗棋布，街道的尽头发出瑰亮的红色。苍穹之下，几个小孩绕着文璎珞打转奔跑。地质广场上有大妈开始准备跳舞，天黑得很快。

　　等了一会儿，安嫣从远处走来，文璎珞装作没看见她，研究地铁口上的字，安嫣走到她身后，摸着胸前的头发，幽幽说：「干什么呢，远远看见你那傻样，真想装作不认识你！」
　　文璎珞回过头，扑哧一声笑出来：「安大姐，你今天怎么穿得跟个练武术的一样？」
　　安嫣穿着一件蓝色紧身无袖小背心，露出两臂白花花的肉，胸前一道弯下去，展出雪白的脖颈，她下身穿着一条宽松灯笼裤，脚上是一双居家凉鞋。
　　「姐这不是回家换了一趟衣服嘛，这样穿舒服，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文璎珞挽起安嫣的手，问：「咱们上哪吃去？」
　　「小赵烤串，我早就想带你去了，」安嫣激动得手挥舞起来：「我平均每个星期都要去吃一两次，他们家的烤串不光好吃，还特实惠，哦，还有，他人特别聪明，再多串也不会算错，都是心算。我跟我妈老去吃，和他可熟了。」
　　「在哪啊？」
　　「往前走。跟着姐，还能把你丢了？」

　　她们俩在夕阳最后的投影中向北走去，西四北大街的两旁都是低低矮矮的胡同，墙砖上长出青青的草，树上的蝉嘶嘶地鸣，有人家的屋顶摇曳出炊烟，自行车道上的车铃声叮叮响过。
　　文璎珞眯着眼：「我肚子饿了，待会儿可要吃好多。」
　　「吃吧吃吧，你吃不穷姐，」安嫣的刘海在夜风中吹得翘起来一缕，显得特别好看。

　　两人说着各自公司的趣事，不一会儿走到了毛家湾。只见巷子里一股白烟吹来，烤肉的香味也随之弥漫。安嫣大咧咧走过去，对着烤摊儿前站着的一位大叔说：「来四十串板筋，四十串肉筋，二十串脆骨，两串馒头片儿……」
　　文璎珞摇着安嫣的手臂：「点这么多，咱们吃得完吗？」
　　「吃得完，放心吧！」安嫣大手一挥，「这是我的啊，你要吃什么，你接着点。」
　　文璎珞看了看烤架上贴着的红底菜单，果然不贵，于是不假思索报出了一大串：「我要二十串鸡心，二十串鸡胗，二十串牛板筋，再来五串小腰子……」
　　老板一边说好嘞一边从白色泡沫箱里拿出肉串，文璎珞看见还有鸡翅，连忙说：「我还要两串烤鸡翅。」
　　正在找座位的安嫣听见，回头喊：「对了，忘了鸡翅，两串太少，来五串吧！」
　　「够了，」文璎珞开心地说：「我去买水，你喝北冰洋？」
　　「行！」

　　文璎珞从胡同口抱来了四瓶北冰洋，安嫣已经找好了座位。座位都是露天的，小桌子加小板凳，在几个拉下铁门的仓库前错落摆着。邻桌有人吃着毛豆，有人喝着啤酒，风凉凉地吹来，煞是惬意。
　　「你买这么多水？」
　　「待会儿咸，我会喝很多水，」文璎珞吸了一口。
　　很快，老板端着装满肉串的铁盘子，放在了她们面前：「四十串板筋，肉筋马上好。」
　　两人痛快地大嚼起来，文璎珞说：「在胡同里，吃着烤串，喝着北冰洋，好老北京啊！」
　　安嫣点点头：「小赵烤串开了好多年了，都是这附近的人吃，多少年了？我想想……」
　　文璎珞见她半天没想出来，便指着墙壁上的门牌号说：「你知道这毛家湾以前是谁住吗？」
　　安嫣一边扯板筋一边摇头：「不知道。」
　　「□□。」
　　「□□是谁？」
　　「……」
　　安嫣望了文璎珞一眼：「说，谁啊？」
　　「他以前是副主席……」
　　「那他现在还活着吗？」
　　文璎珞再次无语，她不知道安嫣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安嫣的爸爸工作很神秘，对这些问题她都三缄其口。文璎珞从来不追问，这次也是一样。
　　她翻了个白眼：「早死了！」

　　安嫣大口吃着新上来的肉筋，完全没在意文璎珞说了什么。小赵烤串的肉筋确实好吃，比别处肉多，比别处香，火候拿捏得很好，吃得出来是很有经验的人烤的。不一会儿烤馒头片也上来了，外面烤得焦焦的，安嫣放下肉串去啃馒头片：「这个馒头片儿可好吃了，我每次必点。」
　　「诶，你知道毛家湾地底下有条暗道吗？」文璎珞问。
　　「不知道，干嘛使的？」
　　「通往□□和人民大会堂，和西边的玉泉山连着，方便领导人进出，这条暗道比地铁挖得还深，听说能并排走十辆小轿车……」
　　「璎珞，你知道的可真多。」
　　文璎珞咬下一大块肉：「没准就在咱们脚底下呢！」

　　安嫣啃完了烤馒头片儿，还觉得不够，对文璎珞说：「我再去买个烤馕。」
　　「你吃得完吗？」
　　「放心，姐吃得完！」
　　说完蹬蹬噔跑到对面的新疆饭馆里买烤馕，文璎珞趁这时抓起了垂涎已久的蜜汁烤翅。
　　「哟，吃得还挺香！」
　　文璎珞正在低头吃，忽然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抬起头，看见郑皓阳站在路灯下，手里抓着一条长盒子。他穿着白色无图案T恤，浅灰色菱形格子五分裤，因为灯光在背面，脸模糊得很不清楚，只看见白白的牙齿，在黑暗中形成了表情的流露。
　　「北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了？」文璎珞把一根铁丝扔在铁盘上。
　　「不是北京变小了，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郑皓阳慢慢走过来，小赵烤串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他一脸笑意，好像这是再寻常不过的相逢。
　　「呸！谁跟你有缘，」文璎珞越过他的头顶想要喊安嫣，却没有看见安嫣的身影。
　　「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你看看你，防备心那么重，吃相还那么难看。」
　　「什么？」文璎珞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打电话到我们宿舍去，跑到我们学校到处跟人说找我，现在大黑天的拿根棍子站我面前，还说我防备心重？我哪里吃相难看了！」
　　「嘴边……」郑皓阳摸摸自己的唇角。
　　文璎珞抹抹嘴巴：「不关你的事。」

　　安嫣捧着烤馕从对面走过来，坐回位置上，说：「烤馕有点慢——上齐了没啊？」
　　文璎珞说：「上齐了，还多了。」
　　「啊，多啦？多什么啦？」安嫣赶紧翻烤串。
　　「多了一只猪。」
　　安嫣抬起头，这才看见旁边站着一个男人，正表情扭曲地盯着文璎珞。她站起来：「这是谁啊？」
　　文璎珞没好气地说：「不认识，不知道。」
　　郑皓阳笑了一下：「不记得我的名字，连『暴发户』都不记得了？」
　　文璎珞被他逗得想笑，但是忍住了，说：「你大半夜跑这里来干嘛？」
　　郑皓阳揪揪耳朵：「这是你朋友？也不给我介绍一下……」
　　「这是西城一姐——安大姐，」文璎珞指向安嫣，接着指向郑皓阳：「这是爱打骚扰电话并跑到学校来祸害群众的暴发户，郑皓阳。」
　　「哦，这就是阿筝说在学校等你的那个男孩儿啊？」安嫣冲郑皓阳低头浅笑。
　　「对了，」文璎珞打手势让他们坐下来，然后拿起烤腰子说：「那天你去我们学校什么事？你等了多久啊？」
　　「没等，看你不在我立马就走了。」
　　文璎珞递给他一串小腰子：「吃啊，一起吃。」
　　郑皓阳推开：「我不吃路边摊。」
　　文璎珞没理他，安嫣轻声说：「你找璎珞是有什么事吗，看你几次找挺急的。」
　　「哦，」郑皓阳拿起身边的长盒子，对文璎珞说：「这里有一幅沈周的画，想请你鉴定一下。」
　　文璎珞挥舞着烤腰子：「我又不是专业人士，怎么鉴定啊？看看还可以，辨别真假真不会，别把你给坑了。」
　　「那什么，就是给你看看，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倪瓒、沈周他们的画风，我爸爸的朋友刚好有沈周的画，我就要过来了。你要是看出是假的，我也可以回去笑话笑话他。」
　　文璎珞皱皱眉头：「什么人啊！」
　　「哈哈，」安嫣笑起来：「你这人还挺好玩，这什么周的画，值钱吗？」
　　郑皓阳递给安嫣：「这你得问她，她知道。」
　　文璎珞说：「我只爱看画，对价格不是很了解，不过听说最近几年，沈周的画炒得很高，几十万到几百万都有吧……」
　　安嫣打开盒子，里边躺了一卷半米长的卷轴。她关上盒子：「现在打开怕油给弄脏了，咱们待会儿找个干净亮堂点儿的地方再看吧。」
　　文璎珞点点头，把铁盘里最后上来的芝麻烤翅吃光了。

　　三个人趁着夜色闲逛，郑皓阳走在前面，文璎珞和安嫣走在后面。文璎珞踩着他的影子，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
　　安嫣说：「前边有家肯德基，我上高中那会儿老去他们家自习，那儿人少，咱们就去那儿吧。」
　　另外两人说好，没走几分钟，就到了肯德基门口。他们上二楼，找了个临街窗的位置坐下来。
　　郑皓阳把盒子放桌上，推到文璎珞面前：「请赐教。」
　　画盒是暗红底金线柿蒂纹，翡翠玉扣做开关。
　　文璎珞斜起嘴角，打开盒子，拿出卷轴，缓缓展开，是绫本水墨，长有一米多，宽有半米，画的是雨中山水，间树木，衔远山，上方留白。右上角有一首自题诗：「秋来好在溪楼上，笔墨劳劳意自闲。老眼看书全似雾，模糊只写雨中山。沈周。」
　　两边还有董其昌和王原祁的边跋。文璎珞着重看了下绫本的损毁程度和皴法，便把画一卷，放好。
　　「说吧，你从哪淘换来的？潘家园，还是琉璃厂？」
　　郑皓阳瞪大眼睛：「啊，是假的？」
　　「你是多少钱买的，我看看亏没亏，」文璎珞双手叉在胸前，气定神闲。
　　「真是我爸爸朋友的，他应该不会买假货吧。」
　　眼见郑皓阳要扒开盒子把画铺地上的架势，文璎珞连忙止住他：「骗你的啦，你这画一看就是真的。」
　　「为什么？」郑皓阳和安嫣齐声说。
　　「咯，你看这盒子上的翡翠扣。这么透的翡翠，估计都要不少钱，更不用说里面的画啦。」
　　郑皓阳说：「这是我看这个盒子轻巧，随手拿来装的，你别开玩笑。」
　　文璎珞轻轻拍拍桌子：「我没开玩笑，这画的皴法自然，用墨老道不干涩，还有旁边董其昌的字，那神骨是很难模仿的。你家那么有钱，自然不会买便宜假画。」
　　郑皓阳笑笑：「你还挺厉害。」
　　安嫣伸了个懒腰：「啊，那这画可以卖多少钱？」
　　文璎珞站起身：「那我就不知道了，」她看看手机：「太晚了，我还要回学校，你也早点回家休息吧。」

　　出了肯德基，街道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只有一块大屏幕前坐着一个乞丐，屏幕上播放着中央台的新闻，乞丐仰着头看着。
　　三人默默地走，快到地铁口了，文璎珞跟安嫣道别：「明天还要上班，回去早点睡，再见。」
　　安嫣说：「行了，别太想姐。」
　　郑皓阳也挥手说：「安嫣，再见。」
　　安嫣说：「嗯，再见。」

　　安嫣刚走出两三步，就听见文璎珞发出一声大吼：「安嫣！」
　　「什么？」她回过头。
　　「你们第一次见面，他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额，这个……」安嫣三步并作两步：「我妈给我打电话了，要我快点回去，下次聊啊……」音还没落，人就快速消失在西四的胡同里。
　　文璎珞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个安嫣，见色忘友，我饶不了你！」
　　郑皓阳在一旁笑出了声，文璎珞转向他：「说，你是怎么认识安嫣的，是不是又是那套撞车偶遇骗公交卡？」
　　「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浪荡公子哥？」
　　「请把浪荡公子哥几个字换做地痞流氓无赖。」
　　「我怎么地痞流氓无赖了？」
　　文璎珞哼了一声：「上次在故宫，是不是也是安嫣告诉你的？」
　　郑皓阳把画立在地上：「上次故宫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怎么认识安嫣？」
　　「那你到底怎么认识她的？」
　　「是这样，」郑皓阳小声说：「我爸爸和她爸爸刚好是一个单位，我以前不认识她，是知道你们宿舍后查到的，所以我打了她的电话，让她帮我见你一面......」
　　文璎珞听完没做声，想了一下后说：「你还查了我们宿舍每个人的背景？」
　　郑皓阳眼睛里有一道光闪过，很快就消逝无踪。
　　「就是简单搜索了一下，看看每个人的喜好，好……好了解你……」

　　文璎珞见郑皓阳说不下去了，笑了两声：「别人说『树矮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看你这画，你家挺有钱啊，做什么的？」
　　「没做什么，都是普通人，」他挠挠耳朵：「其实你老叫我暴发户暴发户的，我听了很不舒服，你以后就叫我郑皓阳好了。」
　　文璎珞点点头：「你应该又有车来接你吧，那我先走了，我去坐地铁了，再见。」
　　「我开车送你回去吧，开车很快的。」
　　文璎珞一摆手：「不用了，我还是坐地铁吧。」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要不我让司机送你，坐地铁去你们学校还要倒公交……」
　　文璎珞已经一脚踏入了地铁口，回过身来朝郑皓阳笑着说：「暴发户，See you，再也别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