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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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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城最出名的不是政绩红透边的常委,而是挤在芙蓉街里头的“烟花馆”。
烟花馆并非俗香流连之地,当然,与卖烟花这种行业也毫无关联,笼统一点可以理解为某一独立机构。
说来郭家人世代都打理着祖传下来的基业,烟花馆就是他们屹立在C城的重要行当,而代代轮转,到了第五代的馆主才二十出头,接手几天功夫,烟花馆从闭馆三个月后的冷清又恢复到往日的潮涌晕眩。
在金镶般澈亮的营业台后,上一代馆主郭亥言正与一人交握了手,显然今日又来了一个贵客。
“有幸一睹郭先生的公子,风采丰俊,实乃人中龙凤。”
从南市来的“青松馆”易松明松开郭亥言的手,一脸和蔼可亲地笑起来。
郭亥言得体说:“小犬尚小,易老先生过誉了。请,他们已在内阁左右相等。”
郭亥言虽年近五十,退让了馆主之位,可该精明的地方一点也不含糊,手腕之狠戾叫人脊骨发寒。即使自认不比他冷血的易明松还是不敢得罪他,要是让这头已伏地瞌睡的猛兽再度睁开眼的话,一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易明松顿时拉紧脸皮,不再闲扯家常话,尾随郭亥言身后走进烟花馆二楼。
而一直在偏厅里倚窗站着的人狡黠一笑,在等待郭亥言与身后的贵客转入二楼后,当即拉过离自己最近的馆事吩咐道:“我出去一趟,剩下的事交给你——嗯......要是父亲问起我,你就说去了‘斛云斋’便好。”
馆事应声:“好的,馆主。”
当了几天的馆主,郭鹭艺还是有些不入戏,恍恍然才晓得别人叫的不再是一身做派的父亲,而是自己。他苦笑了一下,临出门前换了身衣服才踱步离去。
斛云斋不同于烟花馆锃煌耀壁,仅仅是家不上流档次普普,连张桌椅都废了半的书斋。不过这完全不影响烟花馆与斛云斋之间私下流通的交易,虽然落到手中的资料比烟花馆收集到的差一大截,但彼此所站的角度不同,很容易挑出一些另类的信息,当年郭亥言看中斛云斋就是看中这点。
到了郭鹭艺手上,只是顺理成章的承了家父替他铺好的路,压根不用费神去找交易的合作伙伴。不过也在这点上,他看得出自己与父亲之间的差距,决策、谋划、运营管理和结交等诸多方面完全无法比,这确实有点糟糕的。
郭鹭艺微垂着脸,一时悲喜难言。
穿过冗长光亮的芙蓉街,斛云斋就在隔壁如意街第六间。几户人见到郭鹭艺都客客气气打起招呼,他也很有风度的颔首笑答,完全无了前不久纠结的面孔。
与那些人寒暄一番后,又继续往里走去。
“......三十六,三十七。”
郭鹭艺心中默念到三十七,如同出于意识使然,整个人转过身便往敞开大门的铺子里走去。
经过门楣上挂着的哑色得不可思议,草得劲气十足的“斛云斋”牌匾,撩过珠串式样的门帘,就着正对门口的孔子画像拜了一拜,动作一气呵成,可见他对这里熟然不得。
“拜我像,入我门。”
郭鹭艺回道:“受我一拜,三生德泽。”
能如此容处的正是斛云斋许斛的独子许鎏,他与郭鹭艺年龄相仿,性情更是相近,两人都是各自家业的继承者,又能走在一起,这就使得两馆的交易流程精简不少。
郭鹭艺端端正正地坐在下家空置出来的老椅子上,侧过脸朝许鎏正经道:“胡家历文可整得出来没。”
许鎏半天也不答腔,支着颐,微眯双眼,视线似乎投向对面案桌上。郭鹭艺随他目光看了过去,那盛在矮圆瓷盘里头的金钱草低垂着茎,叶片沿着桌面爬了几毫米,甚得意。
“家中有盆石斛,我瞧艳色过了,你要么?”
许鎏慢吞吞回嘴:“金钱草还没死净呢你又要送我,这叫我搁哪里养着好?”
这番话无什么营养,谈谈便过,竟然许鎏没那个心,郭鹭艺也就不再提赠花一事。过了半晌,他又重提话头:“胡太子想查查自个儿是不是胡家血脉,要来一份胡家史是应该的,我不觉有何不妥。”
闻此言,许鎏低低笑了起来,吊起眼角一副“自是无不妥”的表情,他说:“胡太子怀疑得有点不可告人,又小心翼翼过头。胡老爷就他一个孙子,若非亲血脉,太子这称呼早就轮不到他头上了,至少旁系的胡赳央就比胡太子聪慧。”
胡太子胡睿孝是胡不丘的孙子,在C城,胡家独大,依着无人能比拟的辉煌过去和数代人积累下来的财富,在这里撑开了巨大的扇枝大叶,尽管应时而生的家族也不得不受胡家所控。而在郭鹭艺接手馆主一位后立马就被胡睿孝找上门,第一句话便说:“能给我胡氏一族的资料吗?”
郭鹭艺有些讶然,问道:“胡太子可别说笑了,当年胡老爷下的禁令你不晓得?”胡睿孝苦笑说:“岂敢忘记。”郭鹭艺点头说:“你竟然清楚便不要捣烟花馆的乱,我可不想家业因你而毁,你还是请回吧。”
胡睿孝却不理会郭鹭艺的托辞,又说:“我从小到大还不是被好好护着嘛,本也不觉什么,可是那晚偷听爷爷跟一个男人的谈话后,到现在也惊怵不宁,说的是‘死了胡勘后,必须有接手,不然白费心机了……你连儿子都弄进去,孙子也是可以的吧……’,我从不敢想父亲的去世与爷爷有关,而且似乎关系着什么重大事情。如果是烟花馆的馆主,我想你总有能帮到我的法子。若是连你都不愿,这偌大的C城就不会有人愿意了。”
听胡太子说了半天,郭鹭艺将之翻译为“那件可能牵连到什么的事,因为事关重大,要是贸然找别家接手生意,很可能坏事,但烟花馆可以做到不能做到的事”云云半恭维的话。郭鹭艺盯着手指,装出一副凝思困扰的面孔,沉重地说:“我尽力,要真不行也没办法了。”这事算成了。
郭鹭艺回过神,正对上许鎏投来的探视,含蓄一笑。
“胡家历文我确实整理好了,不过……”许鎏收敛目光,蹙起眉说,“到胡勘就断了,毫无记录。十二年前,胡勘的死也算得上大事,然这里却什么也无。胡太子只因质疑于胡家血脉而翻查陈事,我倒认为胡勘一事更引人注意,不过当年胡老爷不准任何势力插足胡家的往事,你确定这样做下去能功成身退?”
郭鹭艺答道:“我们烟花馆从不谈成否,只与利益轻重相关。”
谈话到这里,许鎏也不再纠缠不休,起身离开片刻,回来后手里多一份用牛皮袋装盛的物什,严正道:“斛云斋与烟花馆通行着不可切断的交易,一旦馆主受委托困扰,我作为斛云斋的继承人会插手其中,到时还请馆主多担待。”
郭鹭艺风度不改,笑了笑说:“你肯出面我就能放宽心去做,以前父亲也是这样信任着许先生吧,真让人羡慕。”他客套了一番,就从许鎏的手上接过东西,掂了掂,便挺直脊骨走出了斛云斋。
转出如意街几步,郭鹭艺迟疑半会,望了眼芙蓉街口,又望了望前方分岔出来的另一条街口,思虑着要不要去一趟集市。
C城有一条名街,距离芙蓉街有三百米左右,当地人都叫那条街为“清塘市街”,通长一百二十七米,由头至尾都是商业小铺,形式多样。
在他还小的时候郭亥言时常带他去那里,现在还记得有家门匾上写着”胭脂色”的店,里面所出售的商品并非胭脂,而是古玩。
想到胭脂色,总会想到用胭脂来形容恰巧不过的男人——钟思澹,胭脂色的店主。
钟思澹非许鎏那样好读勤思,也非郭鹭艺那样好生风雅。只可如此来形容——一朵盛欲怒放的牡丹红,隔着千里的距离,都能看到牡丹之色。
意为可观而毫无实质存在意义的人。
当然,这番话出自郭亥言之口。至于钟思澹是否只是个摆设的一件古玩,还是有待商榷的,总不能一棍子打死,而且,他还是郭鹭艺的心头好,自是没少与父亲争吵。不过后来,郭鹭艺在郭亥言面前自动把钟思澹这人给屏蔽了,免得又伤和气。
寻思到此,他已经被记忆中的红艳所驱,人走进清塘市街,在一家酒楼的雅厢内静坐。
镂空雕着白鹤戏水的窗格外正对着胭脂色,一眼望尽。
钟思澹躺在木藤椅上,椅旁是矮几,一壶茶,一把羽扇,一盏油灯。郭鹭艺收回目光,没多久,又忍不住抬眼望去,总觉得心里如同划过一小舟,舟上坐着人,人在喝酒,而后微醺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