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北宸变却一朝臣(一) ...

  •   原一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对桃娘这种一不小心就爱喋喋不休的人来讲,很难想象一个相识多天已然熟稔的人,对自己的家人和经历没有任何倾诉欲望。她只知道,原一和林大夫曾经相识,本是为家父求药,来拜访时不幸跌下马来,之后留在林家医馆休养。至于之前不肯让她进屋的严密防范措施,则被解释为养伤期间的清静需要。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情,酒馆里的小二声称自己在山上看到了一群身着黑衣的人在找什么东西。鉴于余寒离萧氏王朝和恒朝现今划分的边境仅有一江之隔,大家还惶惶了一阵。不过之后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人们也就遗忘了。
      这事儿后不久,原一也要回去了。
      少年脚踩马镫,轻巧地跃上马身,他微转过头看着桃娘,露齿一笑:“我走了,桃娘不要太想我呀。”
      桃娘当时是鄙夷地白了他一眼。
      时隔多年后想起,桃娘会有些怀念。
      因为那时他的笑容,会有那么些飞扬的意味。

      大概是原一走后大半个月的时间,昭王从余寒城过。桃娘正在林家医馆帮林大夫拿药——因为阿奚不小心受了风寒,就看见一个身穿银甲的士兵走了进来,桃娘一听,得,又是一个得了风寒的倒霉孩子啊。
      当时她什么也没想,只是看见林大夫回来后的凝重脸色感觉好生奇怪。
      林大夫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云苏要变天了。”
      桃娘心想,这口气,怎么和那个神棍大哥哥那么像呢。

      春末夏初的天空有种明朗直率的洁净,所以从远方飞来的白色剪影就显得清晰,流畅地滑行着,呼应着丝缎般的白云,越来越接近在马上疾驰的少年。少年紧了紧缰绳,伸出手臂让白鸽停驻,取下上面的信笺。读完后,少年扬眉一笑,将信笺小心收起。
      正是原一。
      原一继续纵马前行,白鸽低低地飞着,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较高处飞行的灰褐色鹞子却是突然俯冲下来,鸽子受惊,扑棱着翅膀升起高度,与鹞子几乎贴擦而过。灰鹞也不追,绕着原一低低飞了一圈,便稳稳落在了原一的肩头。原一知灰鹞这是示威,也不干涉。白鸽依旧跟着,距离却是拉得远了些,灰鹞展翅飞起,白鸽好一会儿后确定了灰鹞并无恶意,便也不再尽力躲避。
      蓝天之下,灰影矫健,白影灵活,偕飞之下,倒也别有意趣。 ~

      天色渐晚,夕阳的光顺着金色的琉璃瓦泻下,檐角处那么流丽的一勾,上面端坐着铜柱的鸟兽,配上下面朱红的廊柱与汉白玉的栏杆,整座宫殿便透出独属于皇家的富丽。但来往的宫人数量虽是不少,这里仍是偏寂的。间或有着鸟雀的振翅声,宫女裙裾的摩擦声,还有鱼食投入水中的微小响动。池鲤摇曳着红色的鱼尾,围拢住那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冯凭到时,入目是身着贴金白海棠纹饰宫裙的女子正投喂红鲤,见女子望向他,他也只略微拱手道:“贵妃娘娘好。”那女子薄唇勾成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点了点头,懒懒道:“怎么冯大人今日有空来看我?”冯凭嬉笑:“前日听娘娘所食甚少,恐忧劳过度,微臣特送来些燕窝补品。”
      “宫里还会短了这些不成?冯大人费心了。”女子嘴上说着,却是扬手示意身旁的宫女接下。那宫女似是对这位冯大人进出内宫的行为见怪不怪,低头应了声“是”,便接过冯凭手中的红木盒退下。女子笑道:“还请冯大人到内室,外面风寒,恐伤大人贵体。”
      冯凭也不推辞,进了宫室后便施施然在黄花梨木椅上坐下,啜饮几口茶水后,便道:“娘娘自己得注意身子,否则萧皇听闻,亦是会担心的,毕竟娘娘也是他的亲妹妹。”
      萧昧依旧笑着,却是垂了眼睫,轻轻吹开杯面漂浮的茶叶,抿了一小口,也不接话,冯凭看了看周围的侍者,萧昧出声屏退他们,冯凭方才继续道:“不知萧皇最近跟娘娘是否有联系?”
      萧昧放下茶盅,知这才是他此趟的真实目的,缓缓道:“昭王如今盯我正紧,我如何敢呢?他正愁找不着我的把柄。”
      “娘娘说笑了,这宫里萧皇的眼线怕也不少,区区一个昭王,不过凭着一时之勇暂时得了势,萧皇真是有所谋划,想那尚遥又能如何?”冯凭恭维一会儿,又道,“萧皇近日真的没有什么指示?
      “若是有什么指示,本宫自会转告大人。”萧昧淡淡道。冯凭的目光闪了闪,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捏了几下,低笑道:“冯凭虽不才,相信还是能帮扶娘娘一二的。”
      萧昧眼中厉色划过,却是垂头掩了神色,缓缓地抽回手,但语气还是不可避免地冷硬了:“多谢。本宫甚好。”
      冯凭脸色一僵,强笑道:“如今咱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娘娘离自己故国毕竟甚远,萧皇如何心思还未可知。恒朝中现在只有家父在朝中有足够影响力,还请娘娘好好思量才是。”
      “有劳冯大人提点了。”萧昧并不多话。冯凭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突然清咳一声,身子前倾,诡秘道:“娘娘也是个聪明人,如今那质子回后,朝中局势越发莫测。太子尚小,必定要有一个摄政之人。现下人选无非三人,昭王,晋王,以及家父。”冯凭讲到此处顿了顿,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又道,“按理说,这个朝政若是让皇室中人掌管,难免会有不轨之心。家父是三朝元老,若皇帝临去不至如此仓促,家父定是顾命大臣。然而世事难料,那昭王逞勇收买人心,眼下很有上位之势啊!加之他自作主张换了宫中禁卫,怕是要对娘娘不利。”
      萧昧心中嗤笑,暗道那冯太傅在元帝时不过是因“双后”一节大受了皇帝青睐,加之之后钻营得道,摇身从小小谏大夫变成太子老师。顺帝继位后善弄权术,排挤良臣,逼的当朝宰相乞骸骨,弄得整个朝堂乌烟瘴气,如此还能称之为三朝元老?果然文臣最不要脸。因着鄙夷,语气便暗讽起来:“萧昧如今是个不中用的,如何敢妨碍太傅大计?冯大人莫要因和本宫走得太近遭群臣不满才好。”
      此话当然是场面话,冯太傅的主和思想在朝中人尽皆知,很多人已经怀疑冯太傅和萧氏早有勾结,但是并无证据。冯凭进出内宫因的是禁卫监督之名——这是冯凭自己的提议,理由是既然宫人不可信,原巡卫不可信,那么新换一批,依旧不能完全放心。昭王倒是允了,给了这个从未有过的官员名目。太傅倒是知道自己儿子心思,但另一方面,冯太傅又乐得给尚遥找不痛快。
      冯凭为人虽然轻浮,却一点不蠢。见萧昧的话都说到如此地步,对她的心思也猜了个七七八八,知她心里很是不愿,但又不得不小心敷衍。冯凭哼了一声,走了出去,心底道,这女人还当自己多高贵呢,无论是公主还是嫔妃,没有男人当靠山,不仅成不了气候,自己处境还难说的很呢。
      萧昧依旧端坐着,桌下指节捏的发白。不消冯凭明说,萧昧自然知道自己处境不妙。事实上自太子回朝之后,萧旷除了让她监视朝中变化,便没有传来任何指示。昭王回后将宫中守卫大换血,传递消息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但若萧旷真想利用她和冯太傅在朝中大做文章,自然不会一点动静也无。
      萧昧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隐隐觉得,皇兄已不再指望她的作用——她即将成为一颗弃子。此时的冯太傅很会审时度势,知夺回太子后,很多人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自己的声音没有以前响了,还端着架子唯我独大无疑自寻死路,加上萧氏目前意图不明,还一味朝着萧氏,不仅自己前途难测,舆论也不会放过他。当下决定以太子年幼为由,推荐皇室中最为年长的晋王为摄政王,希望以此制衡昭王。顿时,朝中拥戴晋王与昭王的再次分为两派。太子即位之事竟因此搁置。
      至于萧昧自己,并不清楚这是否是萧旷的意思,冯凭等人是不会对她讲的。本来太子刚刚回朝之时,朝中有人提及国中无后之事,按理,她在宫妃之中地位最为尊贵,应为太后。然而那死在萧氏名为赵洵之人的好友,集体反对此事。加上之前萧氏在昭王手中吃亏,原本畏惧萧氏的官员们此时跟风,纷纷状似义愤填膺,将她作为多年在萧氏手中吃瘪的发泄靶子。有人甚至提议将她打入冷宫,以示国威。真真可笑,难道所谓的国威,要建立在对一个女人的欺辱上吗?
      打入冷宫的建议虽未被采纳,但她确实是被软禁了。冯凭此人虽然卑劣,心思却聪明,见她处境不妙,竟将主意打到她头上来了!偏她不能明面上得罪他——她如今确是仰着冯太傅。
      皇兄不会再管自己了。她苦笑一下,事实上,自她嫁给恒朝昏君便已明白,他何曾将自己当作过亲妹妹对待呢?
      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带着她所有曾有的热度和希望,慢慢地没入暮色四合的大地。
      她是萧氏的公主,是的,他们都这么说。
      她履行着一个王朝的公主所谓的义务,但她最后注定无法被当做一个公主对待。
      天暗了,她扬起了垂着的头,静静望着下弦的月亮。

      ~
      很久以前,在她还没有困在那富丽又逼仄的笼子之前,天是寥廓的没有边际的,她骑着马,觉得可以驰骋到任何她想要的地方。偶有一只鹰从苍穹划过,似乎并非它生来要在这高高的天上翱翔,而是这天,之所以高高的,正是为了让它翱翔。
      她从马上跃下,轻快地旋转着,又奔跑着。很快的,她的一身简练的骑装又变成了繁复精致的裙子,她去见萧氏的族主,她看到那个被称作是她父亲的男人,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畅怀地笑着,骄傲地说这是萧氏的最高贵的公主。她渐渐长大,看着她四周的年轻男子在她面前虽然恭敬,但眼底有掩不住的恋慕。
      父亲问她心中可有良配,她那时眼高于顶,不肯就这么轻易将自己交付了去。毕竟她是萧氏唯一的公主啊。但父亲的病一天天加重,她单纯地忧虑着父亲的病情,却未曾想到过自己的命运。

      她看到了一个少年的面容,被尘封已久所以不尽清晰,或者说,她已不适应它还青涩的的样子。琥珀色的瞳仁笼着沉沉的雾霭,像是黄昏的天色。她叫他哥哥,当然,她不止一个哥哥。而那时她之所以注意到他,不过是因为有着相同的母亲罢了。
      关于母亲的记忆,总是被那金蜜色的眼睛照亮。她和她所谓的哥哥有着与母亲相似的眼睛,然而瞳色却浅一些,没有那种如同金乌般的热度。她是高傲的,看人时便目光有种不经意的不以为意,而她那哥哥的眼睛是冷的,就连亮起来时也是冷的,带着某种锐利的野心。两人一致的缺乏了母亲宽容的胸怀。所以父亲明明看重母亲,却是将位置传给了另一个女人生的儿子。
      那个同父异母的二哥很是懂事,对待母亲和他们兄妹很是恭敬,也给了大哥足够高的位置。其实二哥不懂,他不明白无论他退让到什么地步,只要他的位置在大哥之上,就是大哥怎么都无法容忍的耻辱。他要是狠一点或许还有和大哥一拼的活路,当然,若是他狠,估计父亲比起大哥会更加的不待见他。虽说每一个父亲都欣赏与他相似的儿子,但对于当权者,太过强势的继位者何尝不是一种寝食难安的威胁。
      所以二哥死了,大哥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权力。
      然而母亲对于大哥杀了她唯一妹妹的儿子的行为却极是愤怒,或许这愤怒里还夹杂着对他忤逆和不近人情的深深失望。但就如同大哥所说,一个女人,一个并没有权力的女人的愤怒,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他自封为帝,他重缔了萧氏的王朝。
      他将疆土扩到黎水以北,他迫使那个绵延了数百年的恒朝的皇帝签下了丧权辱国的合约。
      她不想承认,在那时候,她在深深佩服着他的哥哥。或许她身体里也流动着萧氏绝不甘心的血液。
      所有的骄傲终止于她穿上嫁衣的那刻。
      似乎又感受到脸颊上接触到母亲温热的泪水,一向温和的母亲终于和大哥彻底决断。那天母亲破天荒出现在大殿上,在百官朝拜之时狠狠训斥了哥哥——但她知道一向温柔的母亲会做出如此举动,心里之痛怕是无人了解。而大哥一直紧抿着嘴唇不说话。眼底翻涌的暴戾被勉力压制着。他还叫她母亲,却在第二天将母亲软禁深宫,完全隔断与旧臣的接触。
      送嫁那天,他对她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萧氏的未来。”
      她不做争辩,垂头道:“是,陛下。萧昧也不会辱没萧氏的使命。”
      是的,不辱使命。
      ——在有用时贡献价值,在无用时不做累赘。

      她突然感觉灵魂脱离身体,高高地以第三者的角度看着自己。她看到自己死了,被埋了,树了碑。然后岁月流逝,没有人来看她,她的坟上长满了青草,萋萋如难言的过往。
      她又感觉到自己躺在黑漆漆、冷冰冰的棺材里。她连死了也免不了被囚禁。她就这么死了。死在异乡里。她的族人早已把她忘却。
      偶有路人经过这里,或许足够幸运的是那人知道埋在这儿的人曾是一位公主,还当过皇妃,但也只是如此。他如何能知道埋在这儿的女子曾有怎样的容颜,会有怎样的性格,经历了怎样的人生。
      他不会知道这女子曾如何美丽,如何骄傲,他不会知道这个美丽骄傲的女子,在她的一生里,都不曾有幸去爱过人。
      她似乎听到了恒朝人对她的辱骂,其实她是不在乎的。她风光时别人再怎样不喜她也照样谦恭,她失势时本与她无冤无仇之人也要落井下石。世情大抵若此。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名唤莲姬的女子,她们其实见过好些次,但却不曾说过几次话。但她不讨厌莲姬,莲姬也不讨厌她。虽然她们同为宫妃,也许应该是不对头的。但她看不起那皇帝,她本能地觉得莲姬也是如此。莲姬舞跳得极好,她却只看了一次。白衣的莲姬旋转着,纤细的手臂伸展着,那姿态优雅如白昙缓缓舒展开花瓣,美得让人惊叹。但她不忍再看,她觉得莲姬那如夜的眼里,其实早有对命运的了悟。那昙花开着,被惊艳的目光赞叹着,但极致的盛放后,却必然是凋零。
      高高的城墙上,莲姬的头被悬挂起来,嘴角的笑意莫测。
      那笑正对着她。她看见那头颅张开嘴唇:
      “何以命定?”
      萧昧一下子惊醒了。天还没有大亮,她下了床,赤脚踏在冰冷的地上,急剧地喘息着。她现在的心情很不平静。
      何以命定?何以命定?
      这句话像是咒语,在她脑中回旋。她的心脏砰砰跳动着。
      是啊,何以,命定呢?她心里的不甘全被这一句话翻搅了出来,但是身为萧氏公主的身份归属感又在时刻折磨着她。她觉得自己被两股不知名的力量拉锯着,难受地喘不过气来了。
      就在这时她眼角瞥见了一只竹笛,素衣披发的少年身影浮现在眼前。萧昧几乎在那瞬间做了决断。
      她知道他在哪。
      她需要他的帮助。
      窗外疏月西沉,太阳,快是要升起来了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北宸变却一朝臣(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