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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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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会计一个月间最忙的时刻,流通部高层换血。令大家惊奇的是康少升职后,宣枫没有接替他,总部派来一个叫Tobias Gasner的美国人来继任。
“Call me Tobey!”跟所有的美国人一样,Tobey是个自来熟,看到宣姐就赞她pretty,握着她的手摇个没完,弄得给他介绍新环境站好自己最后一班岗的康少郁闷非常。
Tobey长着一张大众情人的脸,有水蓝色的眼睛和削薄的嘴唇,笑起来嘴角腮边皱起几道法令纹,让流通部的小丫头们心头撞鹿。不过Tobey似乎更加钟情于前来打工的姜小月,总是大声叫她“my china girl”,喜欢叫她冲杯咖啡送到自己办公室,有意无意请她吃顿工作餐。
宣枫冷眼看着莫季冷眼看着Tobey对姜小月献殷情。
第一次见到姜小月,她漂亮得让宣枫有些吃惊,加上顾盼间带一点恰到好处的娇羞,和莫季站在一块儿,真是一对璧人。不过更令她意外的是莫季和这么美丽的女孩站在一起竟显得如此英挺不凡。他明明只穿着普通短袖白衬衣,黑色西装裤,还是平常淡淡的和煦的表情,拿他跟科室里任何一个员工相比,都不会显得特出,事实上直到现在宣枫还是这样觉得。可是在姜小月的映衬下,莫季丝毫没有相形见绌。
“这是新来的姜小月,大家多多照顾。”当时还任部主任的康少程式化地向大家介绍了姜小月,转身对宣枫作了个鬼脸,轻轻说:“那么漂亮,我们的麻烦来了。”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鲜花、礼物、信件潮水般涌向流通部,门口走人鬼鬼祟祟地张啊张的,宣枫明白康少指的麻烦了。姜小月长得漂亮不是她的错啊。
崔文烯是个干脆人,答应莫季把工作让给姜小月之后立马向人事部提出了申请,火速和财务部结清了工资。在离开保泰的同时,崔文烯也搬离了宣枫的小公寓。宣枫知道她不搬回去没办法向父母交待,也就没有挽留她。
崔文烯不想回去,但没有别的去处,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回去了。
相处,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艰难。小张阿姨和爸爸有个项目要做,白天泡在学校里,文烯在家给他们做做家务,准备饭菜。看得出来,小张阿姨非常感激她。宣姐曾经对她说过,人和人要相处才会生出感情。文烯和爸爸以及小张阿姨的关系比以前热络了很多,三个人有时晚上坐在一块儿打打小张阿姨大学时候从同寝那边学来的适合三个人玩的长沙版八十分。文烯牌力差,总是耍赖,小张阿姨不用说就是帮着文烯的,嬉笑声从窗口飘出,散播到八月因为经常有台风光顾而显得比较清凉的空气中。
父母离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崔文烯下意识里一直在逃避这个现实。她尽量减少回家的次数,虽然都安慰自己说是怕小张阿姨嫌避自己,在她内心深处,她是怕回家直面这个眼睁睁的无可挽回的现实。她是如此的怕,以至于从来不敢费心去观察一下父母现在的状况。文烯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在忽然听到爸爸哼起久违了的小调的时候。
文烯小的时候,经常能听到爸爸哼小调,那些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酒干尚卖无之类的。每当被文烯说难听,爸爸就用满是胡茬的下巴搓两下文烯的脸颊,在她额头上响亮地亲一下,继续自得其乐。优哉游哉的日子不知不觉间就离她远去了,现在回想,似乎隔着厚厚的灰尘,让文烯不能完全把它看清。这样单纯而快乐的日子,文烯怎么就让它从手指缝里溜走只留下一点模糊的回忆呢?
爸爸窝在沙发里,入迷地看日报,一面跟着戏曲频道有一句没一句的哼着里头的唱词,一面时不时用自己的一只脚挠挠自己的另一只脚,好不惬意。文烯觉得在自己当鸵鸟的日子里,似乎错过了很多事情。只要一低头留恋过去的美景,就会错过新的可能更美的风景。现在的生活,是不是更适合爸爸呢?长久以来,崔文烯一直抱着脱离了过去的生活的爸爸是不快乐的想法,可是爸爸却在她渐渐迷失了家庭的感觉的时候找到了人生乐趣。
同样的,自己坦然接受,应该会比抗拒效果好吧。
崔文烯从宣枫家搬走的时候可以回避了下莫季,想着能够就这样从他的世界里无声无息地消失掉。
莫季在文烯刚搬走的几天里还给她发过几个短信,质问她为什么搬走也不通知他一声云云的,这几天就再没见他的短信来。相信过不多久,他就不太会记起她这个人了。
生命中的大多数时候会忽然之间和一个人走得很近,然后没过多久,就疏远了,甚至从视野里消失了。就好像错综复杂的直线,两两之间会有一个交点,过了这个交点又各奔东西。
崔文烯正想得出神,电话铃响了。
“喂,这是崔家,请问找哪位?”
“请问崔文烯在吗?”
好熟悉的男声。
“我就是,你是那位啊?”
“我是莫季。几天不见你就听不出我的声音来了?”
“怎么会!我没想到嘛。”
“呃,你这个周末有空吗?”
“我一直在家,一直有空的,什么事情啊?”
“你不是答应我去海边玩的吗?这个周末去吧。”
崔文烯的心在颤抖:“好啊。”
“宣姐李科他们也去,人多热闹点。我们要在那边住一晚,带点换洗的衣服什么的啊,还有,泳衣要带好,我们会去海滨疗养基地。”
“好……”
“还有,你们女生,防晒油要带好,否则会晒蜕皮的。”
“还是你想得周到。”
“那,我信带到咯,礼拜六,早上七点半,中心广场集合,不许迟到呀,我们包车去。”
“好。你也别睡懒觉呀。”
崔文烯在莫季带来电话后的几个晚上几乎是在无眠中度过的,人一到晚上就异常兴奋,怎么也睡不着觉,只能靠上上网,玩玩游戏打发。直到星期五的晚上,她实在支持不住,沉沉睡去。也许是太累了,这一睡,就把六点钟的闹钟给忽略了。
崔文烯,你在搞什么啊?!宣枫坐在中心广场的喷泉边,旁边是在半个钟点之前陆续到达的康少、莫季等人。
“打她家电话吧。”
铃……
文烯被电话铃声吵起,抬头却看到指向八点的挂钟。
“完了……”
一声惨叫响彻整个小区,看门的大叔抬头看看天,这不还是艳阳高照的,怎么刚才似乎滚过一个炸雷?大概是自己耳鸣了吧。
崔文烯无法对她这次睡过头提出合理的解释,只有用无尽的道歉来搪塞了。
“我也不知道,我明明搁了六点的闹钟,结果它没有闹我。不好意思啊!”
“是啊,我也奇怪呢。”
“是是是……对对对……是我不好啦,对不起大家,大不了请大家吃冰激凌。”
“哈根达斯?!敲诈啊?
“和路雪吧,大哥,俺是罗锅上山呐……”
“做人要厚道,敲诈学生族,大家是不是觉得良心过意不去?”
看着一车贪婪的眼睛,丝毫没有良心两个字写在里头。
她的荷包还没来得及哀叹,就被更大的悲哀淹没了。
“什么!今天的午餐也我买?!”
“算了,算了,文烯毕竟还没工作,一顿哈根达斯就够了,等她工作了再请我们顿好的吧。”宣枫适时地出来打圆场。
文烯感动得热泪盈眶,毕竟是姐妹,不过……
“宣姐,我什么时候说过是请哈根达斯啦?!”
一整车的人证,用眼神对她表示鄙视:我们这么多人正在场,你还敢狡辩?!殊不知正义总能战胜歪理狡辩,正义必然得到伸张!崔文烯装作没看见。
这帮子吸血鬼,一次退缩,他们就会前进十分。
“文烯,你气色看起来不太好。”等大家发挥到其他地方去了,坐在康少旁边的宣枫靠向前坐的文烯。
“这两天大概有些神经衰弱,一直失眠,昨天实在支持不住了,所以睡过头了。”文烯苦笑。
“以后这样子打个电话来说不去不就好了,别勉强自己,今天有得累呢。”
“呵呵,我昨天躺床上去的时候还没有一点睡意的,扒开眼睛发现是大天亮了,没心理准备啊。”
“你不会是太兴奋了吧?”
文烯斜了她一眼:“你呀,还是多管管你家康少吧!”说完就缩回脑袋闭目养神。她实在太缺觉了。
“崔文烯,崔文烯,海滨快到了,醒醒吧。”
崔文烯正睡得开心,枕头却忽然抖了几下,把她的好梦破坏了。她很恼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脑袋已经离开自己座位的靠背,自作主张地滚到更舒服的地方去了:邻座莫季的肩膀上。手呢?也不由自主地揪住了他短短的袖子。而此时他漆黑的眼睛正微微笑得看着自己呢。
文烯马上警醒,让那个还依恋着软垫的家伙迅速离开莫季的肩膀,临行前还不忘擦一下嘴边的……哈剌子!
天!这下丑丢大了……早知道会出那么多丑就不来了!莫季白T恤肩膀靠近胸口的地方已经湿出了个巴掌大小的桃心,紧紧贴在他的皮肤上,映出他黝黑的肤色。
“呃……”文烯尴尬的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能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似的看着莫季,眼光中带着一点点悔过,一点点无辜,和一点点狡黠。
莫季宽厚地笑笑,似乎丝毫没感觉到有这么一块湿答答粘呼呼的衣服存在,说:“等下就到海滨了,我想先叫醒你,等到了再叫你的话我怕你刚睡醒就活动会不舒服。你别怪我啊。”
“哪里……”文烯忍不住瞟瞟那个“桃心”。
莫季随着她的目光,不由得失笑了。
“我不是笑你啊。”莫季一面笑,一面辩解。
文烯尴尬得抢白也不会了,只能做鬼脸。
“文烯,你跟莫季说什么?那么好笑?说来听听,大家一块儿笑笑。”办公桌和莫季面对面的李科问道。
“没什么!”
“没什么,呵呵。”
文烯和莫季异口同声,整齐划一得仿佛有高低音的和声,只不过莫季还在后面加上了一点罐头笑声。
“我给你擦擦吧。”文烯回身在背包里掏餐巾纸。啾……总算暂时逃过这难堪了。
“不用,不用,天气那么热,很快就会干的。我真的不是在笑你啊,这个,每个人都会的,我也经常像你这样的,只不过在枕头上没人看到而已。”
大家身子因为惯性往前冲了冲后,轰鸣的引擎忽然安静了,海滨到了。
日头已经接近中午,大家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
“崔文烯,这里你最熟了,听莫季说你对这里的小吃是了如指掌啊,我们的肚子可就全靠你啰!”康少果然是当领导的料,随便一说就让人为党为人民服务的冲动更加强烈。
“好,大家跟我来,保证让大家一个个圆溜溜地去海边减肥。”
“不是吧,还要走?差不多快没有店了耶。”
“文烯,你肯定吗?”
“那家店不会搬走了吧?”
大家跟着文烯已经走了将近半个钟点,每当有人问起还有多远,文烯总回答就在前面,可是,前面……通常在乡下,你若找一个当地人问路,只需要知道方向就好了,不用问远近,问了也是无力的,他会一脸轻松地对你说:“不远,就前面。”似乎在跨一步就到了,当你走越过无数个山包,跨过无数条小河,正大呼上当,另一个乡民会带着憨直的笑容说:“就在前面不远了!”而当你吃一堑长一智,问起需要的时间的时候,他会说:“再有半天就到了!”轻松得好像吃一只剥了壳的鸡蛋那么简单。文烯的同事们明显没有去乡间的经验,才会义无反顾地跟着她走了半个钟头之久。
“就快到了,大家莫着急,看到霓虹灯招牌没?”
“Clean洗衣店?”
“不,在它下面一点。”
“刘记牙医诊所?”
“牙医诊所上面”
似乎是有那么一块牌子,小得像一块抹布,新旧程度也像,总而言之,就好像在两块不大的霓虹灯招牌中间的挂着一块小抹布,它实在太小太灰了,没人能看清楚它是块招牌,更不要说是酒店名字了。
“这就是你说的‘空空屋’?”莫季倒不太诧异。
“是啊,外表不太引人注目(什么‘不太’?简直没人能知道嘛!众人鄙视),不过内在绝对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VACANT HERE’,有意思的名字。”宣枫自言自语。
空空屋实在是一个小小的餐馆,文烯他们六个人才踏进门口,它似乎就要被撑破了。
崔文烯很熟门熟路地把他们带上二楼。
“文烯!来了怎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招呼他们的服务员小姐刚走开去拿菜谱,一个淳和好听的男声在他们身边响起。
“名扬哥!”崔文烯眼睛一亮,跳到他身边。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空空屋的老板:曲名扬。名扬哥,我朋友,宰人的招牌菜抖点出来,哭死他们!”
曲名扬瞥她一眼:“你不分账的吗?”
“我那份嘛……当然被你免了咯,我介绍那么多人来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诶!”
“你既然都介绍人家来了,我不能让人家失望啊!你朋友还可以介绍人来,我得罪不起,所以只有……”
“死名扬!为什么吃亏的总是我!”文烯欲哭无泪。
“没办法,真理总站在大多数人这边。”不知道谁说了这句真言。
“老板!”去拿菜谱的服务员回来,似乎有些吃惊。
“小蔡,你下去吧,这里我来。”
“噢。”
“名扬哥,你点菜吧,我怕被这些家伙的口水淹死。”
“好。”曲名扬也不客气。“大家有什么不吃的吗?”
“没有没有,只要是好吃东西,我们来者不拒的!”
“那……一份海鲜拼盘,那一份蜜制虾,一份奇巧蛤蜊,一份可乐酥,海菜杂拌……”曲名扬一口气报了八样菜,“饮料点心什么的你们自己看吧,不是我吹,都不错的。”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了一气。“好了,好了,我们就等着吃了。”最后把画得乱七八糟的菜谱还给他。
“我去看着他们烧,大家在这里稍等下。”曲名扬带着菜谱下楼。
海鲜拼盘很快就摆在大家面前了,各色生鲜铺在晶莹的碎冰上,漂亮得让人不敢下筷。
崔文烯草草吃了两口,对旁边的宣枫说:“我去看看名扬哥烧菜。”
宣枫诧异:“他还下厨?”
“今天我在,他一定会亲手烧的。”文烯一脸信心,蹦蹦跳跳下楼去了。
坐在吧台后面的服务生一脸惊愕看着这个自称要去厨房看看他们老板的女生,她没毛病吧?
“小李,让她进来好了。”刚来换班的年纪较长的服务生走出来,朝崔文烯笑笑:“文烯,今年怎么不去海滨小驻打工了?”
“没办法,陪我打工的人拉不到,我爸又不放心我一个人来,只好……”文烯用外国人的姿势耸耸肩。
“OK,进去吧,老板在左边的厨房。”
文烯一头钻了进去。
修长的身影已经套上厨师专用的白大衣,一手掌勺,一手熟练地颠锅,在烧蜜制虾吧,新鲜的大虾,炒熟入味,然后用蜂蜜烤出来,文烯想想就流口水。
崔文烯虽然不在空空屋打工,却因为一直吃在这里而和这儿的人非常相熟。她一身的手艺都是曲名扬手把手教出来的。
“文烯来啦?”曲名扬头也没有回,却知道她进了厨房。
“嗯,来看看你烧菜,嘻嘻,好久没看过了。”
曲名扬的叔叔是名厨,所以他虽然没有正经学过烹调,手势是正宗的学院派。崔文烯一直说:“看你烧菜是一种享受呢!”曲名扬知道她更觊觎行动的产物,不过人总喜欢戴高帽子的,文烯的恭维他还是很受用。
崔文烯知道曲名扬的脾气,闪进厨房门口的衣帽间,披了件厨师服,把手洗干净了才进的厨房。曲名扬对厨房的干净程度有着近乎洁癖的要求。
“到海滨来玩?”
“是啊,他们是我前阵子打工地方的同事,我这里熟嘛,就让我带队来着,省导游费,这帮子人,最精明了。”
“你打工怎么不去海滨小驻了?”
“今年大家都毕业了,没人陪我来,这儿太远,一个人我爸不放心。”文烯已经可以把原因说得很溜很言简意赅了。
“噢……小心,要出锅了!”曲名扬脚下一动,刚才呼呼作响的灶头就没了声音。
浅红色的虾,炒得吱吱作响,盛在浅浅的用锡纸包裹着的烤盘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咳,其实不需要被蜜烤过它们就天生丽质地好吃。
啪!
“好痛!”文烯假惺惺地抚着被曲名扬拍痛的手。
“这是给客人的!你的在那儿。”曲名扬面无表情地一指旁边的一个小碗,眼底却有挥之不去的宠溺。
“呵呵。”文烯对他傻笑两下,很没吃相地大快朵颐起来。
曲名扬叹口气,文烯几乎可以听到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来了:“你呀,改不了老毛病!”
“那么,你现在还打工啰?”
“唔……”文烯的话里因为混进了虾肉而含糊不清,从音调还是听得出她是表示否认的。“我现在在家闲着,没劲着呢。”
“为什么不去他们那儿了呢?我看你和他们处得蛮好的。”曲名扬专注地让刷子饱蘸蜂蜜,然后逐个刷到漂亮的虾壳上,他修长的身体弯成漂亮的弓形,白皙修长的手指松松握住刷子,指端因为要扣住刷炳而显得更加苍白,这哪里是一双厨师的手,这是艺术家的手啊!
“看什么呢?看得我心里发毛。”曲名扬破例回头看一眼崔文烯。其实,他很享受文烯崇拜的眼光。
“你的手真好看!”文烯就照直说了出来。
“知道啦,你说了很多次了。”
在崔文烯眼里,曲名扬的这双手不仅好看,还很神奇。它们做菜、弹吉他、画画、做各种模型,每一样还都做得不错呢。忘了添一样,他的正经职业是:一名机械工程师。
“问你呢,为什么不继续在你同事那儿打工了?”
“啊……我太懒了呗,嘿嘿。”借口很傻,但崔文烯总不见得说“我是自愿被情敌给挤出来的”。
曲名扬哦了一声,找块抹布抹抹手,把发亮的虾送到烤箱里。
崔文烯由衷地赞叹:多优美的身形啊!
曲名扬的侧影很好看,肤白如新雪,细长的眉眼远山般清峻,架一副细黑框眼镜,嘴唇红润,有丝绸一样的质感,在近乎苍白的脸上很特出。头发理得很短,几乎可以看到青白的头皮。他身材修长,衣着修短合度,即使是厨师服在他身上也是那样熨贴,仿佛因为他的存在,这件衣服就有了灵魂。
“你真想打工的话,去我那边吧。”
“唔?”
“我们公司的合成实验室,你可以去打打下手,海大药学的研究生他们应该很欢迎的。”
曲名扬把手指伸进浆好的蛤蜊里,试试柔软度。
曲名扬工作的公司,也就是他父亲拥有的公司,他说去,那就等于说这个工作到手了。
“不了,我在家也挺好的。”
“其实,我早就想叫你去我们公司了。去年你一心要考研,我也就不着急。”蛤蜊还没有让他满意,他架上蒸笼,把一条入过味的如一月弯刀般的鱼送上去蒸。
“你条件很好,是个人才,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毕业以后都能在我们公司做下去。”
“原来你是要挖人啊!呵呵。”
“算是吧。你需要锻炼,即使以后不在我们公司做,对你来说,这也是难得的经验。这是那些体力劳动所不能提供的。怎么样,考虑考虑吗?”
崔文烯心里痒痒的,好机会啊!
掐一分钟的表,鱼出锅了,清香的鱼味混合曲名扬刚刚挤上的柠檬汁酸酸的香味,虽然刚吃了虾,崔文烯还是很响很没骨气地咽口口水。她很熟练的跑出去,叫刚才让她进厨房的服务生:“PQ,9号桌的鱼好了。”
被她称作PQ的服务生很快跑来端走了鱼。
“菜上来了,我得去陪他们了,先上去啰。”
“好的,我说的事情,你考虑下吧。”曲名扬在伺弄蛤蜊了。
“嗯。”
“文烯,你怎么去那么久?我们还以为你被那个小白脸老板给拐跑了呢!”李科半打趣半认真地怪文烯。
莫季也很奇怪地看了文烯一眼。
“我是去给你们谋福利去了好伐?!我们今天有福了,名扬哥亲自下厨,大家尝尝看,人家叔叔是特一级厨师,他可是亲传弟子哦!”
“曲闻卿不会就是他叔叔吧?”康少眉毛扬了扬。
“是啊,康少你认识?”
“耳闻而已,我们平头百姓怎么可能吃到这样的大师的菜?”
“嗯,这鱼果然不错,鲜得我的下巴都快掉了。”助理小赵一脸陶醉状。
下午,文烯一行人来到疗养基地。订好房间,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换上泳衣,扑向海边……除了崔文烯。
宣枫裹在漆黑的“鲨鱼皮”里,露出洁白的肩膀和小腿,衬托出她匀称的身材。崔文烯见宣枫这样大大方方走出来,也赶紧学着她的样子。他们一行六个人都会游泳,水准各不相同。根据世界上没有两只相同的鸡蛋的理论,他们的水准应该是各不相同的,不过文烯一定是这堆鸡蛋里的一只鸽子蛋,或者鹌鹑蛋。她的水平往高里说也只能算是刚刚会刨两下水,随时能把自己给淹死,就像鸽子蛋鹌鹑蛋虽然也是蛋,可是和鸡蛋相比就不是一个数量级了。所以她不顾众人哂笑,铁了心租个大大的救生圈。
也许弱的人总是容易被作弄,文烯坐在救生圈里在浅水区像模像样地优哉游哉,大家不约而同向她泼起水来。几个二十出头的人像一群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开始还是有决心有目标地泼,到后来就是到处乱泼,见到人就是一掬水。大家玩得太投入,谁都没有注意到文烯的救生圈像无根的浮萍一样迅速向远离海岸的方向漂走,就连打不过他们只能埋起头来做鸵鸟的崔文烯本人也没留意。等她觉得没有攻击了,周围似乎连人声听起来都很遥远了,再抬头,周围几乎没有一个人影了,可以看到十米开外的地方游客窝做一堆。当然,崔文烯已经没有起码的距离概念了,此时,她只觉得海岸离她无尽的远,自己在海里如此的渺小,似乎就要被它吞没了。她怕得连叫救命也想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完了。
崔文烯见识过许多名山大川河流湖泊,在她心目中,没有一样比得过大海。无论是江河还是湖泊,大虽大,总看得到边际,就算大如鄱阳湖,乍看那样烟波浩淼,可惜船行不久就能看到岸。只有海,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无生无死。崔文烯只出过一次海,还是夜航,却让她从此都不敢走海路了。那次因为受不了舱里小孩子哭闹,她到甲板上去吹吹冷风。远离城市的污染,海上的夜空黑得异常深沉,星星虽多,星光却渺茫。只有一只船舱上吊着的孤零零的灯,晃晃悠悠地照出一点被它搅得昏黄的海水。就是这点海水,也看得崔文烯心惊胆战。航船努力前行,能做的只是劈开永远一色一样的海水。崔文烯很推崇“完美风暴”,其中对海那种无力感的描写实在太真实了,应该是看过海的人都能体会的吧。如果死在海里,似乎不能算是死,更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崔文烯!”莫季第一个反应过来,暗道一声不好。远处,她像一个没有生气的布娃娃,随着波浪起伏。他掉头就向文烯游过去。
“莫季?”
他已经有游出很远了。
大家慢慢反应过来,文烯有危险,其他男生着莫季的后尘,向崔文烯游去。
崔文烯坐在救生圈里,呆呆看着莫季游近,从水里跃起,夹着她就往回游。
莫季一口气游到岸边,把她放在沙滩上。崔文烯脸色惨白,不发一言。
大家围上来,莫季笑着说:“没事,没事,她好好坐在救生圈里呢,只是被吓到了,过会儿就好。你们去玩着吧。”
众人慢慢散去(当然,其余三个是被一个扯走的),莫季却留下来陪着崔文烯。
“哇……”过了很久,崔文烯才抱着莫季的胳膊哭了出来。
“没事了。”莫季轻轻拍她的背。
等崔文烯的哭声渐渐平息,莫季对她微微笑:“哭好了?大家在那边等你玩很久了。”
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婆娑的眼泪,文烯看到一缕和煦的阳光照耀着自己。虽然夏天太阳毒辣,这一缕阳光却只带给文烯柔和的温暖。她吸了吸马上要流出来的鼻涕。
“你在这里等一下。”阳光忽然离她而去。
崔文烯松开紧握着莫季的手臂的手,他的手臂上泪水淋漓。
他要去哪里?崔文烯呆呆注视着莫季宽宽的肩,窄窄的腰,长长的腿离开她的视线,向与海岸相反的方向走去,她也慢慢低头。
“喏,吃完一起去玩吧。”
崔文烯抬头,一支脆皮甜筒在她面前神气活现。她接过来,不客气地吃起来。
“草莓的,我最喜欢了!”文烯冲莫季甜甜一笑。
“你从宣姐家搬走以后,我带哈根达斯去她家,也是草莓的,你不在,结果被宣姐一个人独吞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知道告诉你,你肯定要来帮忙的。其实我自己一个人能搞定,就不想麻烦你了。我回家之后,就把跟你说的事给忘了。”文烯一脸惭愧,不过把赌气的事实掩饰得很好。
“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呢。”
“不要除开你关心的人之外,别人你都一脚踩过去好不好!”宣枫这句话像一只榔头,敲得莫季的头嗡嗡作响。
“怎么会?”有了冰激凌,文烯一切好说。
“走吧。”莫季伸出一只手。
文烯握住它,顺势把自己拉起来。
“文烯来啦?”眼尖的宣枫早早看到文烯和莫季手牵着手往他们这边走。
“哇,冰激凌!莫季,你小子不够义气。”
“就是!”
“文烯,刚才吓死我了,你怎么一下漂那么远?”
“是啊,以后叫一声嘛,没什么的。其实大家只是开开玩笑,不是看不起你啊。谁敢看不起你我扁谁!”
文烯眯着红肿的眼睛艰难地微笑着。
大家玩水已经玩腻了,小赵变魔术似的秀出一只排球:“沙滩排球,玩不玩?”
“好!”从来没在沙滩上打过排球的五个人几乎异口同声。
几球下来,双方高下立判。排球是崔文烯最熟悉的一项体育活动了,中学六年统统泡在这玩意儿上了。虽然几次让老师以为她是朽木,毕业的时候即使没有巧能生精也熟能生巧了。所以无论接发球还是传球都能给主攻的康少和小赵创造很大机会。反观宣枫一队,就只有李科苦撑,莫季的身高简直是花瓶的最好注解,宣枫只有发球是能过网的。李科叫嚣了几次要换人,终于让他把康少拉过去,甩脱了莫季这个花瓶。
“好,现在实力平均,可以一决高下了。”李科怄气似的给自己鼓气。
下午大家玩得太疯太累,在疗养基地的饭厅里草草吃过晚饭就窝在房间里准备洗洗睡了,没人还有精力到海边去吹吹驱散暑气的海风。
“宣姐,你好哦,跟康少暗渡陈仓也不知会我一声!怪不得你不用做部长了呢,有副经理太太做,谁还稀罕部长啊?”
一关上门,文烯就开始奚落宣枫。
“我们还没到那程度呢。”宣枫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哈,李科和小赵那两个木瓜也看出来了,处处躲着你们,你还说没到?!我说康少都高升了,怎么还来捧我们的场呢!原来因为家属身份。”
“死丫头,什么家属不家属的!”
一只枕头由于其惊人的速度而向崔文烯作可忽略空气阻力和重力的近匀速直线运动。
“暴力女啊!小心我暴露出你的恶劣本质把康少吓死。”
“嘘……小声点,人家当我们这里杀猪呢。”
“对了,宣姐,我一直想问你的,你跟那个做过学生会主席的林睿的事是不是真的啊?以前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呢。”
“唔?”宣枫的态度有些暧昧,有些朦胧,大可让人玩味。
“那个那个呀,就是你们两个谈过的事情啊,不许跟我保密哦!”崔文烯一脸八卦样。“上届传过来的,说你跟他经常通信,还一起出去玩的呢。”
“我和他关系是蛮好,他高三嘛,我传授点经验给他。”不知怎么的,崔文烯觉得在宣枫的眼里看到了苦涩。
“那现在怎么看不到你和他联系了呢?他后来去哪里啦?”
宣枫没有说话,只低下头。
“宣姐,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宣枫迅速吸吸鼻子,绽出一个笑容,眼圈还留有掩饰不去的淡红。
……
“文烯,你别告诉别人好吗?答应我,一个人也不要说。”
“宣姐……”崔文烯有些迷惑,不过林睿和宣枫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故事,这一点是她可以肯定的。
“答应我。”
“好的,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崔文烯本来就不是一个多口的人,她答应得很容易。
“我是喜欢他。”
“我不是一认识他就喜欢上他的,但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拔不出来了。文烯,应该能了解吧。我进大学后还和他不断联系,的确是因为我很喜欢他。我们交往了二年多。”
“有时候我也想忘掉他,可就是忘不掉!”
“你们分手了?”
宣枫的嘴角弯了弯:“上帝分开了我们。”她顿了顿,“他死了。死得,怎么说呢……很有他的风格。”
崔文烯很难想象结局竟会是这样的……出人意料。他死的时候几岁?二十?或是更年轻?上帝一边创造出新的希望,一边破灭人们的希望。也许永远留在心爱的人心里最好办法就是,遗憾。
“他是在放风筝的时候失去平衡摔倒在马路上被车撞到的。”
在上海,春天是放风筝的好时节。在这万物生长的时节,他却失掉了年轻的生命。
崔文烯知道林睿在上海读书。他们的高中喜欢在校门口很醒目的地方公布毕业的高三学生的录取情况,美其名曰“光荣榜”。林睿虽然有宣学姐的帮助,只进了一所上海的二流大学。
“他做什么都太投入。”
崔文烯看着宣枫,她的表情云淡风轻,再没有刚才的难过,毕竟事情时过境迁,虽然心中的痛苦并不减少,却麻木了。
“他做什么都太用力,连玩都是这样子。我提醒过他好多次,老师也这么说他,可他总是说,不想因为不尽力而留下什么遗憾。运动会的开幕式,他为了新奇一点,搞了三个通宵,还去跑了一千米,跑完就累晕了。他总说累点没关系,累点没关系,可是,他累到了我的心有多痛啊。他不知道,不是每一件事情都需要花费十成的力气啊!我曾经想,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有能力,有担当,做他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可是,他人太好,对别人也那么的好……那天我本来要去他学校的,爸爸因为我准备考研去拜访我们院的教授,要我一定到。如果,如果那天我去了上海,他也许就不会死。所以我没有考研,我受不了。”
崔文烯沉默。这场爱情故事的结局惨烈得像铁了心赚人眼泪的言情电视剧,女主角却活生生地在她面前。
“本来我打算把他忘记了。”
“宣姐,对不起。”
宣枫挥挥手:“事情发生了就不可能回避它。”
“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可能接受学艺的。”
学艺?好亲热哦!(P.S.康少其实不叫康少,他叫康学艺,康少是康家少爷的简称,他是另一家航运公司经理的儿子。)
“我?!”崔文烯回想自己的一举一动,虽然自己是有意去当媒婆的,不过似乎都不大奏效的样子,原来宣姐只是表面看起来没有变,内心在慢慢被软化,自己的努力还是有效果的嘛。
“嗯,看到你对莫季这样,我想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崔文烯立刻泄气:原来只是拿我的失败经验作启发啊。
“今天你表现很好嘛。”宣枫忽然想起了什么。
“别妒嫉,我学了六年排球呢,再菜的鸟也会飞了。”
“不是,不是,我是说莫季。你今天去和曲名扬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他表情很难捉摸,后来你飘到老远的地方去又是他救的你,我看他当时脸色都变了。再后来你们过来的时候还是手拉着手的呢。”
想起今天莫季表现的种种,文烯的确有一点陶醉,难道他真的……不过,莫季是个很博爱的人。
“文烯,有件事情我得跟你坦白。”
什么事啊?不要那么严肃嘛,宣姐,你知道吗?你严肃了我会有不好的预感的,又是姜小月吗?为什么每次我稍微感觉到一点莫季的好,就会有事情冒出来打我当头一棒呢?爱情是需要坚忍,可我不是言情故事的女主角,没有本事一面捂住心伤,一面抓住自己渺茫的幸福。我能坚持,我也会逃避,会放弃。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我只知道,坚持和放弃之间只有一线之隔。
“莫季跟我说姜小月要顶替你的时候,我情绪有点激动,就说出你喜欢他的事来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对我那么关心,怜悯罢了。可是莫季,你不知道,我崔文烯最不稀罕的就是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