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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八>
      天佑三十九年春三月,安顺王南宫敛平天下,立为帝,新皇登基,改年号为永宁,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同月,王城降大雪,十日未歇,实乃祥瑞之兆。
      永宁元年,登基大典。
      肃穆的乐声沉沉在宫中回荡,宫人们井然有序地置办新瓷。红梅未谢,檐角仍有残雪,稍嫌凄寒的风中百官在道路两旁深深跪伏,高高砌起的祭台上陈设俱齐,一人玄衣龙纹垂首而立,英俊的面容笼罩在头顶王冠投射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里。
      天子祭天,登基最后一项事宜。
      麻木地挪动脚步,持香进香念祭文,一步步按部就班做着,四周一片屏声敛气。
      曾经的妄想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梦只差一步便能立刻实现,大仇得报,沉冤已雪,为何却一点也欣悦不起来?泫云,我是不是该怪你太信守诺言,十年磨一剑,运筹帷幄只为助我登上帝位,算得真是一丝一毫都不差,那么你是否算得到我对你的感情?
      身边宦官小声提醒:“陛下,该进香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道:“再等一等。”
      刘琰把沉甸甸的龙玺交到他手中时,他犹豫了。是的,他犹豫了,此种犹豫在他生命中仅仅出现过两次,剩下的一次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他被贬北疆,刺骨寒风中练剑练得筋骨疲乏,瘫软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喘息,她冷声道:“起来。”剑尖就比在他心口。
      那个时候他想,若能就此长睡不醒便好了,便能忘却心中的痛,便能不再忍受日复一日的折磨。第一次感到畏缩,第一次犹豫,她却丝毫没有心软,横眉挥袖而去,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淹没在风雪中:“这个仇报还是不报,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之后,大雪覆山林。
      他藏在山洞中瑟瑟发抖,来时的路早已为数尺深的大雪掩埋,饿极的野兽在暗处盯着他,眼睛闪着幽幽绿光。
      林中寂静,如此深切的孤独。
      他想,她从来都是不在乎他的。
      你助我为王,我助你成仙。我们两个,从来就只是简简单单的利益关系。翻云剑,倘若翻云剑择定的是别人,你一样会用灿若星辰的眸子凝望他,一样会在他举手无措的时候告诉他该怎么做,一样会在他凯旋归来时莞尔一笑说“你回来了,可还安好”。
      独独不会在意我的生死。
      解脱了,这一炷香燃完,就真的解脱了。
      若我能在你漫长的命途中留下微不足道的痕迹,足够了。
      腰间佩剑蓝色流苏拂动,赤朱的宝石此刻黯然无光。目光扫过台下重重人群,冷若冰霜的面容,薄唇死死抿紧。
      她不会来,往后余生,永不再回来。
      “开始吧。”他徐徐收回视线,深呼吸,酝酿该有的情绪。身旁宦官清清嗓子,准备高喝。
      蓦地从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叫,“有刺客!保护皇上!”接着便是一阵骚乱。背对众人,看不见身后的状况,但料想此人应是手握重权的内臣,否则不足以逃过重重卫兵防守直取皇宫腹地。
      一人冷冷笑道:“他算什么皇帝,天下哪一寸属于他?”耳畔呼啸风声过,剑尖划破空气的声音刺痛耳膜,他终于转过身,泠泠剑影中是那人冷峻的面容,褐色眼眸中似凝结千里冰雪,银白锦服,手持同色宝剑向他逼来,石破天惊的一句:“南宫敛,覆雨剑已在我手中,今日你我二人之间,注定只有一人能活下来。”
      是刘琰。
      他轻笑一声,施然迎上去。
      他早该想到是他,刘琰其人野心勃勃,他如何能甘心将唾手可得的江山拱手与人?
      兵器相撞的铿锵之声传入耳中,刘琰用三招两式破开他的防守,招招欲取他的性命。他狠狠咬牙,袖口擦去唇边溢出的血迹:“刘琰,朕是天子,朕不会由着你胡来!”
      “是么。”微微上扬带着轻蔑的语气,“那么就问问我手中覆雨剑答不答应!”
      “你何必苦苦相逼?”
      “我说过,你我二人今日,注定只能活下来一个。”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锋利剑刃已贴上他的脖颈,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南宫敛重重摔倒在祭台上,五脏俱裂的痛,寒光一凛,覆雨剑以无法抵挡之势朝他胸口刺来,在瞳孔渐渐放大。
      长剑刺入皮肉的一声闷响,甚至能清楚地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
      没有意料中撕心裂肺的痛楚,他蓦然睁开双眼,红衣似火的女子拦在他身前,苍白的唇,苍白的眉眼,鲜血不断从腹部被长剑洞穿的伤口中涌出来,渗染刺目的红绫。
      “泫云……”刘琰眼神一滞,似不能置信,“为什么是你?”
      神器覆雨,有“诛神”之名,所造成的伤口永生不能愈合。死于覆雨剑下,于凡人,此生不得再入六道轮回;于仙,灵力溃散,千年修为尽毁;于灵,灰飞烟灭。
      他颤抖着双手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犹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易碎。她半倚在他怀中,重重咳着,赤红瞳中神识涣散,冰凉的手指覆上他的眼:“你不用死,真好。”
      天上飘起碎雪,泣血红梅一片片落下来,似漫开一片难以言喻的迷境,细雪风沙般洒满他的肩头,像极记忆中的某个冬天,他颤着声音道:“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
      不是你说的,待我登上帝位之日,便是你羽化成仙之时,不是你说的你会离开永不再回来。当初是你说要走,好,我放你走,可现在为什么你还要回来?泫云,为何我从来看不透你的心?
      “他是覆雨剑选中之人,我奈何不了他,咳咳……”她兀自说着,艰难地扯开一丝笑,“我死了,你不用做皇帝了,这样也好。”
      不枉她冒着触犯天条的危险闯入九重天上找命格星君,不枉她逼着命格老儿在他的命格簿上一页页找他余生的命数,不枉她跨越千山万水终于在此时为他挡下这一剑。
      南宫敛,应朝太子,永宁元年,薨。
      原来如此。
      原来他命中有此大劫,原来他自始至终都做不上帝王,原来她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他,唯有覆雨剑选中之人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他必须死。
      一切是因也是果,有果就要偿还。
      “我怎样才能救他?”
      “一命抵一命。”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眼前越来越模糊,仿佛随时都会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细碎的雪花落在脸上,很凉,身后晕染盛开大片的红梅,周身一寸寸失去原有的温度。她握紧他的手:“阿…阿敛,对不起,若有…若有来生,我一定……我一定……”
      “别说了,你不会死,朕已经登基,你不会死。”
      我情愿你从此离开,我们死生不复相见,也不要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若这是你的选择,我情愿死的那一个人是我。
      明白了,泫云,全部明白了。
      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我心中在想什么,你早就知道我的犹豫,你早就知道我一心想把你留下来。
      为什么你总是不说,总是不告诉我,总是把话闷在肚子里。
      你哪里有对不起我,欠我的,你早就还清了。
      痛。
      切入肌理的痛。
      痛至骨髓肝肠寸断,却仍及不上心中的痛。
      怀中的人渐渐微弱了气息,安静地闭上眼睛,细雪覆上密密的眼睫,肃然的美,血水浸染花瓣,一片寂然。
      “朕以天下为聘,换你做我一世的妃,可好?”
      再听不到她的回答,双手缓缓抚上她如玉面庞,触手只余一片冰冷。昔日灵动的眼,鲜活的唇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刹那间天地凝固,时间定格。
      此生再不会有那样分明的月夜,再不会有那样一个人从万丈光芒中向他走来,再没有人会用那样笃定的口气告诉他:“君予我重生,我以天下相赠。”
      红衣落雪苍白,渐渐变得透明。她静静躺在他怀中,再无声息。
      四周像是有一簇跳动的火光,将回忆点燃,眨眼星火燎原。滔天赤色的火焰,她的身影忽然裂成无数碎片,从光团中飞出一只火凤,七彩流光的尾羽散发灼目光芒,在空中徐徐盘旋。
      幻境倏然破灭,垂立一旁的翻云剑转瞬蒙上厚重的尘埃。雪越下越大,血迹凝结,自远处遥遥飞来一群赤色的蝶,循梅香而来,满园红梅怒放,赤蝶上下翻飞,天地间唯余触目惊心的红与素洁的白,磅礴而壮美。
      大雪纷扬寂寂然,一切终化作虚无。
      他像个孩子一样伏在地上,哀恸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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