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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杀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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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艇踏浪远行已是深夜近半,劳碌的兵士回房就寝。空荡荡的铁廊潮寒泛雾,海中央灯塔从天窗斜射照来,辉亮微弱而心安,催人安眠入梦。
上身随意披裹一条丝被驱散寒意,神音脚步快速轻悄,软木鞋蹚过薄薄一片海水,直奔尽头悬挂着小油灯的兵粮库。打开双拉门冰柜时满目日本特产零食令她打了个舒爽的寒噤,顾不得肤肉阴寒,将丝被从身上褪去,兜上满满一抱再难堆摞,决心用嘴在衔着一只大福的包装袋边缘,在草莓大福和抹茶大福之间踟蹰一下,决定带走抹茶那枚,在此之前就地解决草莓味。
结果肩膀顶着敞开缝隙的大门踉踉跄跄溜出身时,养乐多钻出包袱的缝隙砸落地面,在宁谧无声的夜里像标点符号般一路骨碌好远。她心头一紧迈步追赶,岔路口伸出一只脚,两根木屐短齿将其牢牢锁困。
目光顺着骨骼分明的足踝往上,微抬的左膝支撑微发酒光的绛紫绉绸浴衣垂摆外扩,随着视线的抬高,神音心中的不安就愈浓一分,直至对上满载惊奇的幽绿冷光时,惊愕打开双唇,啪嗒一声,咬在嘴里未开封的抹茶大福掉进衣怀。
这个时候跟着零食一起躲进冰柜还来得及吗?NOOOO。
“您什么时候……”
“从你披着被跑出来,以为你梦游没去叫你,”对方垂眸磕了磕烟斗余尘,唇角蓦然抬高,“谁知是去找储备粮了。”
神音伴着脊骨咔哒一响深深鞠躬不起。
“对不起,我只是为了备考挑灯夜战太饿了。”其实还没开始战,“零食的钱可以从我的工资里扣。”
“……”
“这个月不够的话,可以扣下个月的。”
“……不必了。”
“那……总督大人你是不是失眠?我告诉你我伯母告诉我的治失眠偏方,我没试验过因为我是沾枕就睡的类型……”
“我是来转告你一件事的。”弯腰拾起脚下的养乐多,随意抛起再稳落掌心,高杉斜倚涂绘冬梅明月的画屏,以往如短匕尖端般精锐上翘的唇角也在薄雾与灯塔幽光里圆润了弧度,“在此之前,我听有人说我欺负你。”
神音一掌掴向紧闭的双眸,内心祈祷背光处不会被对方看真脸颊的灼温。“您就不要说什么‘有人’了,就是神威吧,我前任上司向现任上司告我状。”
“他说,你这次期末考由他出题和监考。”
“考……考什么?”
“白刃战。”
真应了内心最为不祥的预想,处于头脑极速嗡鸣状态神音将手中的零食堆搡进面前人敞露的衣领,沿着钢梯一路向上奔至甲板。
夜里海风强劲,绸缎吊带睡裙像旗帜般翻飞作响。广海如同天鹅绒,缀满漫天繁星的仿制品,灯塔光束投向之处清亮如裁刀,剪下一条条粼粼滟滟的零星碎布,再用细密精妙的针脚缝合。
古老传闻里至美永远只存在于天上国度,最令人恐惧之力深埋刀山火海的地狱,所立足之处,二者的夹层为俗世。高杉晋助热爱这俗世之间稀罕的力与美。哪怕美而无用如花草莺燕。哪怕终有天会与之挥刀相向,最后一袋烟向地狱借火,抽完后舔唇回味刃指天穹。
他将包裹在丝被里的零食掷向脚边,瞥向甲板彼端背影的目光有雅兴被扰的无奈意味。
“跳海?”
“回总督,锻炼身体。”
结果倒真一板一眼做起广播体操,拉伸腰侧腿筋,身体绷得像把满弓。
“还是锻炼求饶比较奏效。”
“回总督,求饶有用的话我也就不用站在这里了。”
“广播体操就有用?”
“……我只想死得自尊……一点。”
“妄语。”
她的动作停下来,飘飞的裙摆不时拍打膝盖膝盖,转身时视线回溯,透过侵沁弥散的重重海雾,高杉呼出心情不错的笑声。
“自尊啊,你真有一刻戴在身上?那些人对你明明做了很过分的事吧,神威,凤仙的兵团,向我出卖你的手下,还有——”
环臂胸前男人抬起头,双唇宛若冷藏的蜂蜇,正简单翕动发出音节,形如咀嚼一味草药,钝涩的剥夺意味:“我。”
“百物语,我还没讲故事吧。”
随着他低声说话,那双削薄的唇片翕动着,时不时在她瑟缩发紫的唇瓣跃然,引得她不由自主轻晃着头颅,却加重了干涩的摩擦质感。
“我听说有个女人曾经在夜兔同族战争里抵抗凤仙和春雨鼎力支持的军队,结果被人围剿充当饷餐,又在隔日奇迹般当了春雨的新兵吧。”
“……”
“虽然不知晓她的名字,不过,春雨屈指可数的女兵里……”
他毫不费力地一根根扳开她握住栏杆的手指,对方眼中神魄涣散,任由他恣肆摆布。
本来无意杀她灭口,眼下女人充当刀俎下方鱼肉的死硬反应却使他燃起杀心。
“其实你早就习惯了被这样对待吧。”
他伸出手抵在她的胸口,轻轻向后推,她的身体像浮木般直挺挺倒向深海。
意料之外。
幽绿眼珠冷冷直视着坐在栏杆上的女人向下滑落,发丝把脸孔变为盲区,两条手臂微微张开,像是耶稣塑像的拥抱也像垂死天鹅最后抗拒的挣翅,白色裙摆如睡莲初绽,迎风孑立,他可以想象失去皈依后的几秒钟,那裙摆必定演变成一朵不会重开的狂花。
但是没有看到。两只弓起的脚背隔着浴衣勾住了他的膝盖窝。女人的腰部施力前挣,搂住他肩膀,好像溺水者紧抱栀枝,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怒涛在他们的脚下喧哗不止。
情理之中。
“已经过那么久了,没想到还会风传。”
神音跳到甲板上,修纤的五指抹蹭过额角的汗珠,继而落在后颈的长发停驻片刻,一直滑向胸前的收梢。
星汉灿烂,前尘往事滚滚而来。
她的眼前浮现出水土尽失寸草难生的礁石群。凤仙只在马背上淡淡扫一眼发丝短到耳后的少女,调转马头离开。留下一派欢呼的狂犬。
“你问我是否习惯,如果指性而言,其实并没有发生……我是说,在和你那天以前。”艰涩地说出后半句,神音已咬得下唇发麻:“我伯母曾经对我说,要是一个人把你看光光,不是杀了他就是嫁给他。但是很明显,我杀不了你,你也不可能娶我。所以我只当是取暖方式罢了。”她耸了耸暴露在冷空气里圆滑如珠的肩头。
“而且,是我不小心扰乱您祭师的心情。能够刻意安排行程,他一定对您至关重要。”
“……”
“我…对那种被扰乱的心情非常感同身受……不,应该说身心真切感受过。而,被划开衣服也好,泼满血液也好,摔断四肢扭成各种姿态也好。随便,都随便了。”
沾染血点的紫伞收拢,伞尖尚且飘牵着一丝硝烟,对准她的头颅。伞后人用笑腔说:你想让我开枪,还是伸手扶着它起来。我希望你选择前者,不吝啬给你一块裹尸布。
如果她还有力气,她真想啐口唾沫。
阿伏兔和我说了,你的事。
他隔着面颊戳了戳牙床。神音方才知道那个曾施以援手的人叫阿伏兔。
你也看爽了来充好人?
饶了我吧。脏东西单看一眼就想全都解决了。他把鞋底的血泥蹭到岩石边缘。
我听说了,你找我那天的事。所以来还你一大人情。不过你如果再和老板对峙,下次我不会为一条贱命越矩。
就此扯平不欠。
“好人都在那一次战役里死绝,可我还是想活下去。所以加入春雨……是正确的抉择吧。对吧。”
声调烛花摇影,一如犬类乞怜的摆尾。行如草芥,力如芒梢。她不知道除了归顺以外还存在着何种通往生天的抉择。
“……你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惨烈。不过,我不管你和春雨的关系如何,”高杉晋助背靠栏杆,笑意渐渐洇开,伸手扯着她的耳垂拉向唇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但若你再从我这里探口风,我发誓惩戒绝对比你所经历的全部痛楚都更渗入骨髓。”
“对不起。”她强压心头震颤,低首蹙眉揉着被掐得几欲滴血的耳垂,感觉另一侧耳朵也愈发炙热起来。正欲转身遁逃,身后响起低沉的阻步声。
好久的沉默。
“桂小太郎,有对你说过什么?”
神音转过身,正对着他。而高杉以绑缚了绷带的那边侧脸相对,真实情绪觅不到踪影。头顶上空是一盏盏熄灭的星群,脱离唇齿而流离失所的温暖雾花袅袅四绽。
“他说,星的颜色很冷,但是光热很足。”
“他还说,下次见面时若我对江户出手,就是敌人了。”
见高杉并未作何反映,她顿了顿继续说道:
“他和您一样,即使犯险也要去祭拜那人。”
“我没问你的感想。”
已是三更。两侧连绵起伏的山群夹着黯淡的缺月,他高休独倚,迎风发梢背光昏暗,如反骨的枝枝桠桠,动荡而孤独。面对茫茫无情接天碧落,乡魂旅思一触生发。
良久,流淌喉间的锈哑笑声虽邪无伤,经海风揉碎,远方遥遥传来钟磐泠音。
“那家伙还和以前一样援手乱伸,农夫救蛇。真是个棘手的路障。”
神音不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但也从中读出昔日战友如今分道扬镳的事实。无论他们再如何天差地别,再如何遥不可及,过去那么多年光,他们都曾由一个亡人牵手走过。
抖开包袱,零食散落一地,她拈着丝被两角,像捧起金蝉的脱壳,小心覆盖在他的肩背。
这算不算自讨苦吃的同情呢,还是倾力而为力挽狂澜的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