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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那日举国欢腾,共贺两双佳偶,孙将军大宴群臣,公子却喝得大醉而归……

      夫人在新房内,我率众人迎候公子,公子醉眼朦胧,对我笑语:“你这丫头躲懒,任他们灌我酒么?”说了便往新房去,我怔:我并不曾随在公子身边侍宴,是公子吩咐我在家中的,何来此言?

      次日晨,理当进内贺喜,我梳妆进内。我解了钥匙奉与夫人——如今有了夫人,自然不该我掌家事。公子伸手轻轻一挡,看我:“若玉,书房钥匙何在?”我从那串钥匙中解了给他。公子接了,又接过大串钥匙递给夫人,回手却仍是将书房钥匙给我:“若玉——军国大事不得轻慢!”

      我随公子已久,公子何曾对我这般严辞厉色?我敛容垂眸,应道:“是!”正欲退出,公子对夫人道:“若玉随我多年,虽则年幼,却诸事严谨,众人不能及。夫人于家事但有不明之处只须问若玉便知。不可轻侮,亦不可等闲视之。”随即唤我:“若玉,随我进见。”我忙应“是”,随公子出来。公子是要去见孙将军,我不知所为何事。皖城初下,国中兵精将广,马壮粮足。近日颇多征战,只是,公子新婚,难道便又要出征?!公子不提,我亦不敢问。

      孙将军正在书房坐着,仿佛是专候公子前来。我早已看得惯了,随公子进内拜见了,我便要退出。公子突然伸手拉住我,向孙将军道:“弟奉命出征,可不能带了这孩子去,若玉便托付吾兄。如今比先前不同,先前在家,她上边可没人了,如今……”说至此,公子却不说下去了,孙将军点头道:“若玉姑娘是在府里住着,还是过来?”公子道:“自然仍在家中,只是若有事,吾兄切莫委屈了她。”孙将军低头想了想,取了枝小箭给我,道:“若玉姑娘,公瑾不在府中时,你若有事便来见我,以此为凭,神鬼不能阻。”我忙拜谢,公子道:“既如此,弟无后顾之忧,即便起兵。”孙将军惊问:“公瑾何时启程?”公子道:“便在今日。”孙将军不由得惊道:“昨日新婚,公瑾今日便起身?”公子点头道:“军机不可失。”说了便告退,我仍随公子身畔回府。

      公子出征时府中甚是寂寞,往年若是公子出征,我便独掌家事,此时有了夫人,我便也无事了,只是每日开了书房门带人打扫,打扫完了仍是锁了门。我是公子的侍婢,公子虽娶了夫人,却始终未曾令我参拜夫人,因此于夫人处,我原本便无差使,况且夫人似乎并不喜欢我,于是更有理由躲懒不必相见,我便只躲在自己房中读书弹琴。公子最爱的曲子都已纯熟,我也试着按公子爱的曲风另作新曲。若是管家不来请示家事,我便可清闲一整天了——只是这样的时候并不多。

      公子一如既往的总有捷报,又常有平安书信来,我也便放心许多。

      再后来,公子奉命守御巴丘,夫人先期随行。因府中尚须安排,公子留我打理,说迟些日子回来接我。其时府中事务不多,我率众家人一一打理,此外便只候公子派人来接。

      不想那日孙将军引军猎鹿,竟为许贡家客暗伏所伤,我去拜望,孙将军只说无妨,又嘱我不必报与公子。我素知公子性情,若是我不报信去,公子知道了必然怪我,况且孙将军着伤之事众将皆知,岂能瞒过公子去!回到府中,我派人给公子送信。

      十来日后,算来公子该是见了信了,况且每日派人去探望孙将军,回来都说无妨,我便也不在意。一日到府拜望,出来时遇见一人,生得方颐大口,碧眼紫髯,喜怒皆不形诸色,却是孙权。我忙低眉垂手退在道边,孙权走过时看了我一眼,忽然道:“你是周府的姑娘?”我应一声“是”,他点头道:“你去罢,不必多礼。”我趁便出府。

      不料又过了十余日,孙将军府中忽来人说太夫人见召。我慌忙更衣进见,方知孙将军病重,连忙进内拜见。孙将军见我来,轻轻叹道:“可恨不得见公瑾……我见了你也便如见了公瑾一般,你……你……你不可离了公瑾左右……”

      我至今仍不能相信那真的就是我听到的孙将军的最后一句话……尽管,当我看到他时我已想到了……他的憔悴令我觉得可怖,他这样的英雄,竟也可在一夕之间憔悴至此么?!退出时我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我一惊抬头,孙将军正合了眼。一股寒意从我背后窜起,我默默退出。

      枉为药王的女儿,我一时竟也辨不出那香气究竟是何药物!

      孙将军正在一一嘱咐,我在门外候着,心中一阵悲凉:公子或许不日便回,那时……那时叫我如何应对公子?! 我正在思忖,忽听里面一阵大哭,知道不好,顾不得礼数,慌忙进内,但见孙权哭倒床前,太夫人已哭得肝肠寸断,众将军也不能自持。

      张昭勉强止悲起身,劝孙权道:“此非将军哭时,宜一面治丧事,一面理军国大事。”孙权即起身收泪。张昭令孙静治丧,请孙权出堂,受众文武谒贺。

      众将皆出。我正犹疑不知是否该告退回去,忽听得一声报,却是公子自巴丘提兵回来。孙权即便道:“公瑾已回,吾无忧矣。”言罢出堂。

      公子至灵前来拜,竟哭至晕厥,太夫人急唤我道:“丫头,快扶你公子!”我已上前搀扶。公子悠悠醒转,看着我只是叹了一声,便去拜太夫人。看着公子悲恸难当,我突然想起一事不妥,顾不得请公子示下,我连忙转身出去寻孙权。

      孙权正受文武谒贺,我到时却看到孙权脸色正显不豫。来不及多想缘故,我进去拜见,道:“家主远来舟马劳顿,且又悲伤太过,适才偶感不适,待醒来即前来谒贺。乞主公宽宥。”孙权听我此言,一脸的不快顿化担忧,令:“诸公且退。”起身问我:“周郎安在?”我道:“灵堂。”遂随孙权进内。

      公子方自太夫人处领孙将军遗命,见孙权来,便拜见,孙权道:“愿公无忘先兄遗命。”公子道:“愿以肝脑涂地,报知己之恩。”孙权道:“先兄有遗言,内事托子布,外事全赖公瑾。”我听他二人谈及国事,连忙退出,侍立在外。心中,却突然有一种说不上的悲怆与忧虑……

      许久,公子出来,看我一眼,便往外去。我跟在公子身侧,不敢开口。公子往常出来,总牵我手说“回府罢”,今儿怎么……我隐隐想到,或许与我先前去见孙权之事相干?公子一路只是不语,我只得默默跟着,心中暗暗忖度。已看得到“周府”的匾额了,公子竟一句话也未同我说过。

      进了二门,公子方闷闷地道:“若玉,我一向视你如知己,你,你竟情薄至此!”我一怔,公子又道:“伯符一向待你不薄!”我牵牵唇角,无声地苦笑一下,我终于知道公子在气什么了!只是……我在公子身后跪下,低声道:“若玉领公子责罚。”

      孙将军忽然故去,公子自是痛断肝肠,他此时哪有闲暇去想内中缘由?我不想分辩,没的惹公子生气。若是责罚我能令公子胸中苦闷稍解,那也罢了。江山与我何干?我只是公子的侍婢。但得公子无恙,纵将乾坤倾覆又何妨!

      公子的脚步停下,我见他背影微微一僵。我垂了头,不语。其实我未见过公子发怒。公子温婉有礼,我从不曾见他动过气。公子回了身,伸手到我面前,我怔住,抬眼,迎向公子的眼眸,只见依旧清澈如水。我抓住公子伸来的手,任他扶我起来,便听公子轻叹道:“若玉,我错怪你……你倒也不说!”我垂了眼眸轻笑,我道:“公子,夫人为何不见?”公子点头道:“明日派人接来。”我道:“公子,日后公子出征,带着若玉罢?”公子道:“小姑娘家,当战场上好玩么?”我道:“若玉不给公子添乱,孙将军临终有命,命若玉随侍左右。”公子瞪我一眼,允了。

      随后公子荐鲁子敬与孙权,鲁肃又荐诸葛子瑜。未几,张紘自许都归,又荐顾雍。江东遂安。此后公子率军平贼,屡有战功,以大都督职统领江东水陆大军,伐黄祖、攻江夏,班师归来。得甘宁守夏口、孙静守吴会,将大军屯于柴桑,公子却只于鄱阳湖教演水军,以备大战。

      鄱阳湖极美,每逢风和日丽,便是碧波万顷,我爱驾了小船儿在湖上荡。公子起先怕我遇险,定要陪我,便是军务繁忙时,也定要派了军士伴我方安心,只是渺渺鄱阳湖上,往来皆是我国军士,我又并不去远,哪里来的什么危险!日子久了,公子终于承认自己多虑,由我去了。无军士在旁,才不扰了风雅!我任船儿随着水荡,只坐在船头弹琴。我的琴声悠悠,常引得休息的军士倾听,然而我到了后来才知道,便是公子,于小憩之时也每每倚了栏杆,听到出神——夫人越发不喜欢我了,大约与此也有些关系?只是那与我何干?我只是公子的侍婢。但得公子无恙,纵将乾坤倾覆又何妨!更何况,不过是妇人的莫名妒恨。

      阴雨时的鄱阳湖亦是极美,黑云泼墨,白雨跳珠,若是起风,便不免浊浪排空了。然而居鄱阳湖许久,我却只领略到一次雨中游湖的景象,那一天我本是独自荡舟的。

      风雨来得甚急,片刻间便是黑云如墨泼了满天,一阵疾风掀起浊浪,霎时便是万条雨线了。我坐在舱里,任船儿飘荡。我心中并不着忙,我的小船上有雨篷,雨不会溅到舱里来。那雨篷本是公子恐我晒伤,命匠人加的,不想反倒用在此时。

      船正荡着,我忽然看见一艘大船——仿佛是公子的楼船——破浪而来。我忙披了蓑衣到船头去,船靠近时我果然看见公子,披着大红的鹤氅站在船头四处张望。

      我向公子挥手,大船几乎是直冲到我身边。在军士放下软梯之前公子便已扑至舷边,俯下身子来拉我。此事说来极失面子,算来那时我亦有十二三岁,竟被公子轻轻一提便离了船板,公子一手抓了我手臂,另一手轻轻一护,我竟然就被他自小船提到半空、抱上楼船去!我大急,回头连嚷“我的琴,我的琴!”公子却全不理会,紧紧的抱住我叹:“若玉!哪日唬死我汝便安心!”

      记得这是公子第二次抱我——第一次是他在死人堆里发现我的那次,他曾抱我上马。那时,我五岁。

      公子曾说我情薄。或许是罢!总之听到公子在我耳边叹息时,我推开他拥我的手臂,走到他身后去。躲在他背后时我抬起手来拭泪——刚才在风雨中时我并不怕,反倒是听到公子的那句话时我才后怕起来。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所以从未觉得死有多吓人,公子的那句话却令我心悸,他说——若玉,哪日唬死我汝便安心……

      我伸手去抓公子的袍袖,仰面看他大红的侧影。公子惯爱着红袍,红袍白马,想得到的鲜明亮丽。公子低了头对我笑笑,手抚过我的发丝。

      我的小船无恙琴也无恙,它们跟在公子船后回港,然而从此只要天色略暗公子便再不许我独自荡舟,急了便道:“唬死我汝便安心!”再急了便瞪我:“还说!说与伯符去罢!”我气结,原来公子竟也学会耍赖!

      后来才听见府中的侍婢说,那日公子一早演练水军,因风雨大作,公子方收兵回府,见我未归,急得衣裳也未及换便奔了出去……

      这话我信。公子宅心仁厚,性极良善,数年征战,未曾扰民分毫。家事虽从不挂怀,待府中仆婢却极是温和宽厚,若论当日情景,无论是哪个在湖中遇险,他都赶去救应了。只是我经此一事,便被公子看得紧了,但凡天色稍暗,便不得自在出游,无奈只得赖在楼船上玩,温了酒待公子回来。

      偶尔公子得空,倚舷观雨,我便在旁侍立。彼时已不气他饮酒,那酒也多是我温好了给他送到手边。有时见雨过天青,山水一色,禁不住与公子道:“若玉死后,能埋骨鄱阳湖畔才好!”公子便笑着嗔我:“小小年纪,便言及此。”我便也笑。

      有时趁了公子开心,悄悄央求:“公子,奏一曲罢?”公子便笑,故意的正色道:“吾不及汝。”谁信!公子才是当世国手!见我嘟了嘴,公子便笑着唤我“取琴来”。最爱公子的琴,那琴中,巍巍有高山,涓涓有流水,写尽君子之意;隆隆有战鼓,锵锵有甲兵,述尽男儿豪情!

      也会伴公子读书,亦曾议论天下。我虽一介女子,又是小婢,却也曾留意军国之事。有时谈到兴起,公子便望我叹道:“若玉,若玉!你若是男儿身,我岂非省心许多!”我低了头笑,后来便向公子道:“若玉改了男装,为公子副将罢。”公子便瞪我一眼,不语。我笑。我明白,公子宁愿我依旧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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