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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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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缭乱,逃亡之旅披星戴月,终了染就惆怅,不谙岁月静好。遥忆浅吟低唱,似在水畔,似在耳畔,白杨林里春意阑珊。
车轮辘辘,踏入曦光微醺绿影,搅碎一帘幽梦,不知何是归处。望不见今后路,斜睨岚蔼,斜睨荒芜,白杨林里朝阳还无。
将晓、未晓。
“一切恍如旧梦,再世、战乱、家破、人亡,从此天涯无归期,哎!”幼声情似呢喃,喑哑低沉,似风沙磨石,湮没曦蔼里,和叶窸窣微翕。旧年白雪绛梅、胭脂花红,旧年琼梨玉影、软语温存,旧年、旧年……是人、是景、是悲欢,原以为地老天荒,到而今皆不可复得。上邪,若使人生世往复,何苦奔马疲劳以蹈覆辙。
“轰隆隆……”轰响骤然,犹鸣于耳,惊散一林憩鸟。——时天光微亮,花安城无困意,只斜倚车壁望帘外,但见:白杨林里,一色莹碧,叶如排浪堆潮,万千木耸云霄,晨曦岚蔼俱寂。蓦地,——忽闻巨响,马儿惊起嘶鸣,一棵独木悚然倒下,横亘车前。安城颠簸摔倒爬起,望马车内,众人皆惊。复回首,只见叶如飞蝶翩跹,晨霭遮云蔽目,白杨巨树生生阻却前路,风里马蹄铮铮,转眼十面埋伏。
“坐好了!”车外奚齐沉声未落,车身便愈益颠簸了些,直将安城撞得东倒西歪。驭鞭腾风,马鸣声里朝阳渐起,奚齐、姚成急急调转马头,却已然困兽犹斗。
天光晓,莹茎碧叶漫空,风散岚蔼微曦。
铁马铮铮,士兵将马车团团围住。
“来者何人?”奚齐面色凝肃,持鞭喝问。
“留下花氏遗孤,余者可安然离去。”雾霭里,一蓝衣女子纵马而前,声线清冷。
“家主姓官,只是路过此地的普通商户,阁下是否寻错了人?”奚齐道。
“哼,是么——”话音绵延,素手微抬,那蓝衣女子目中杀意毕现,刀光闪烁间,眨眼便已有无数骑兵向马车逼近。林中乱叶纷飞,衣风猎猎,奚齐目似淬冰,正待冲将出去,而那姚成已是一个鹞子掠入战局,以一敌众,被掣在四五敌兵中央。刀剑铿锵,短兵相接,左欲突围,右遇横剑,不三十回合早已被搠刺了遍体鳞伤,教人不忍直视。敌众我寡,力量悬殊,如此拼杀不过是自误性命。安城被青夏护在身后,微微自艾:命休矣。彼时李氏与容菱相拥而泣,安城见之,不由感慨:若那日她二人亦同银蘋那般离府,此日岂不是便可躲过此劫?然,车外之人并不急于入车夺杀,只将那奚齐、姚成二个围住,悠哉打杀起来,竟似玩心大起,有的甚至吃吃地笑了,张狂而鄙夷。
安城从罅隙里远远瞧见那蓝衣女子,只见她:凤眼微狭,容貌尚可,却综身散出些杀戮冷意,教人不寒而栗。她独立一白马上,身后是四个容貌各异的冷面男子,或五短身材、其貌不扬而手抡大锤,或身形高挑、瘦骨嶙峋而愁眉不展,或形貌清雅、羽扇纶巾而气度偏偏,唯有一个,竟是个不足三尺的侏儒,矮小畸形。这五个只看戏般冷眼看着,不知欲如何。安城正不解,便隐约听见林中似有箫声弥漫升起,若从纷纷扬扬的白杨叶里自空而来,窸窸窣窣,飘然洒落。初时,那箫声飘渺似纱似雾,随时欲化风而去。渐渐地,成缓缓清泉流淌,空灵明秀,直沁人心田,使人甘愿忘却一切红尘繁杂而沉眠其境。靡靡之音,芳华大地,故故西来,卷尘为风。厮杀渐止,纷乱凝静。——诡谲,冷汗渐生,安城骤惊,蓦然睁眼,如大梦初醒,只见车内青夏、李嬷嬷和容菱三人若摄魂其中,如何唤都唤不醒,又瞥见车外方才还打斗的诸位竟也全似魔障,怔忡定立于原地,而那观战五人,此刻唯有蓝衣女子清醒如初,只面露愠色。
流音似雪,从无止处止,大地静寂得可怕。
“江州绿瞳,别来无恙。”那蓝衣女子对空轻笑,冷漠如冰。
“澜缭,多日未见,你的功力已不在我之下。”一男子从雾霭里走来,模糊难辨其容,只那声音,分明带笑,却如冰绡裂骨,似幽谷回音。
“哼,劝君适可而止,与相府做对之人,譬如赤履薄冰,”那名唤澜缭的蓝衣女子,眯眼冷笑数声,又莫名道,“今且不与你计较,只弗南山一战,必取你性命。”言罢,竟纵马而去,头也不回,消失在紫雾天光里,不过眨眼工夫。
此时,那男子方渐次现出,雾霭缭绕里、林叶纷纷间,踏晨曦而来,碧衫广袖,若山间精灵现身,似天上仙下凡尘,竟晃了人的眼。渐渐地,那人近了,无视于或倒或栽怔如塑石定矗于原地的士兵们,碧影流动,气度飘渺。不片刻,那人近于马车前,露出一双遮于银质面具下的眼,远看漆如点墨、幽邃莫测,细看竟流碧波、潋光缀雪,如蕴魔魅之惑,教人沉沦难以自拔。安城便想,此人甚是诡异,箫声惑人,目光惑人,莫非精通魅惑之法?怪哉、怪哉!恍惚间,那人伸手提了安城后领,将之揪起,近于咫尺间。
安城惊醒,竟不知何时自己恁般出于车外凝视那人,转眸间只好憨憨一笑,音色稚嫩:“大侠眼睛好美,像琥珀、翡翠、祖母绿。”言罢,目露惧怯,面带好奇,只欲触其面具,又装作一副畏畏缩缩模样,心里实则已是百转千回,思索为何众人还不见醒、这人究竟欲何为。那人闻言,竟是蓦然一怔,便连双手也不可察觉地颤了一下,只拿一双绿瞳近凝著安城的眼珠子,不知在想些甚么。片刻,那男子淡然释怀,只自嘲一笑:“世人避之不及,你又偏说好看。”言罢神色微变,将安城扔于车辕,回首便望见先前那四人微醒,便是方才蓝衣澜缭身后那四个。
“绿瞳妖孽,你又使妖术!”只闻一声大喝,那五短身材男子已瞪圆了双目,抡起大铁锤便策马奔来。
“三弟,不可!”那侏儒男子叫道。话音方落,便惊见江州绿瞳复执碧玉箫于唇,音起处,四人复滞,僵在原地。
玉指灵动,纤纤若素,在箫孔跳跃,妙音乍泄,宛若月夜荷塘雾霭飘逸渺茫,朦朦胧胧,催人欲睡。蓦地,一声闷响,竟是一只呆雁从天坠下,落地不动。安城暗叹:靡靡之音,果是古怪,竟有这般效果,若是用于战场,岂非一劳永逸,天下无敌?——怪哉,又为何那蓝衣女子无碍、我无碍?此时,只闻那碧衫男子微微叹息:“无用。”叹罢,复回神拎起安城,视之不语。半晌,又将安城扔向一旁马上,掠身策马离去,其中任由安城哭闹嘶吼,只是毫不搭理,不提。
二人一马行去,竟不知是往何处。安城人小力单,不敢反抗,心内分明急得要死,却只装作无辜模样,泫然欲泣道:“阿寻好怕,要阿娘抱,要回大马车找阿娘……阿娘还在马车,怪叔叔要带阿寻哪儿去?”
“娘亲?”那绿瞳男子放慢速度,面色微疑,瞥见安城容色不似作伪,乃凝眉问:“叶卿岚不是已经死了么?”
“骗人!”安城竭力瞪向那人,泣道,“阿娘方才还在马车里,好好的,阿寻要阿娘抱,要阿娘抱……”
林叶沙沙作响,似风呢喃。奔马渐止,二人四目相对,俱自心思绕转。那碧衫男子,墨发缭乱,广袖盈风,腰间碧箫与双眸同色,竟似幽潭古井,近在咫尺而寒沁天地。他见安城年幼,神色虽憨而目色不定,心里犹疑不决,乃冷声相问:
“你叫什么?”
“阿寻。”安城闻声,浑身颤栗,目惧色怯,默然片刻又装道,“小姐和姑爷说阿寻姓雷,父亲在华章,可阿娘不愿意说。”
“官青夏、雷驰兵?”那男子微笑,眸似碧波潋滟,晴光微溢,却神色莫名。
安城故作不解,面色惊惶,只含糊啜泣:“阿娘便是官青夏,官青夏便是阿娘,嘤嘤,阿娘说要玩扮小姐的游戏,嘤嘤……可是阿寻不想扮成安城小姐,阿寻只想回家……怪大叔又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要抓走阿寻……”幼女啜泣声盈贯林间,便是遍看人世百态的“贩子”,亦微感头疼,只望之不语。
安城顾自沉浸于谎言中,天真娇憨,惧怯交加,悲伤难掩,颤栗不止,仿佛那便是自己身世,哭得头晕眼花。但凡欲骗人心,必先骗过自己。入戏之深,竟一时忘了身处之境。蓦地,绿瞳男子神色一凛,寒目遥望林外,便冷哼一声,冲一处轻道:“阁下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山野村夫,只是路过此地。”那人声线微长,澄澈悦耳,斗笠蓑衣而出,装扮质朴,看不见面貌如何,只知是个身形伟岸的男人。
绿瞳冷冷睇向那人,忽而轻笑出声,魅惑似妖:“敏战,敏相之弟,常游于山野,贯爱做野人相,此时现身此处,必是追随大公子而来,还当我不知?我虽未见你容貌,却是识得你声音的。那日瑶光殿内刺客,便是你扮的罢!”
那人微诧,笑而解笠,露出一张平凡若素的脸面,冷道:“如此,更是留你不得。绿瞳,快快将花安城放下,留你全尸。”
“不自量力。”绿瞳飞身下马,回见安城仍顾自哭泣,神态全然不似作伪,心内顿生一股狠戾,只静静朝那敏战走去。接着,只见那碧影如飞,广袖猎猎,男子轻声念了四字:幽兰飞雪。便见:
叶稀光明媚,疾风穿林间。舞花魂不似,风碎叶窸窣。
绿光乍春绮,回波黯月眠。飒飒意难诉,堪向瑶池仙。
清风朗日,白杨聚天盖,将三分微云笼成七分绿水,再兑入一池懒散阳光,酿成醉人佳酿,盈盈浅浅是琉璃蓝彩荡漾,倾泄万里而下。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非是瀑流争喧虺,流光点绿下人间。绿,是那男子幽邃双眸、腰间碧箫,亦是此刻广袖鼓风,天地为之变色,道是:
兰满天下,兰满天穹。兰雪覆染墉。珠玑杨玉黯,还舞还空。
雪降人眼,雪降人间。雪兰乘光弦。脯黼星辰斩,且迷且眠。
幽兰飞雪出,满目苍夷,不见斗笠蓑衣,只余下天地震撼、万物皆寂。此是何招?此是何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