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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又过了几天,霍沉香才算真正恢复自主意识,不过限于身体伤患未愈,行动到底有些不便。
      “是他?”她问女儿,嗓音有些嘶哑,“你去找他?”
      丹青知道母亲脾气,但事已至此无从辩驳,何况当初确实穷途末路,干脆利落点头,也不多作解释。她看见母亲没受外伤、拔去点滴的手已经紧紧握住床头不锈钢口杯,索性闭上眼睛,等着水当头泼过来,也许更糟――口杯会直接招呼头脸。
      出乎意料,等了许久,母亲那边都没有动静,丹青慢慢睁开眼,却见母亲一手举起口杯至面前,双目定定看住杯身,面色青白,嘴唇簌簌发抖,杯身也因为手指痉挛而剧烈颤动。
      丹青忽然明白,母亲大概是在抛光雪亮的杯身上看见自己受损的容颜。
      她是那样爱美的人。又曾经那样美丽。
      “妈妈……”丹青难过,上前抱住母亲。
      “去,给我拿面镜子过来。”母亲推开丹青,静静地说。
      这样平静镇定的神情愈显奇突,丹青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取过一面镜子递过去。
      霍沉香死死盯住镜中的面容。
      那是谁?
      头发被修的极短,眼窝深陷,脸容苍白憔悴……最可怕的是左边脸颊,从眼尾斜斜往下,缝合的疤痕蜿蜒贯穿半边脸孔,左近的肌肤都破碎纠结,仿佛被砸烂的番茄,非常触目。
      丹青紧张,伸手扶住母亲的肩头,手掌中是一把支离瘦骨,僵硬,且端直。
      母亲没有发作,不喊也不叫,只轻轻搁下镜子,拨开丹青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那样拨开。
      “我要见他,”霍沉香说,“叫他来。”
      然后,她不肯再说话,倒头睡去,若非必要决不起身也不开口,仿佛宁愿从来没有清醒,宁愿就此一直沉睡下去。
      丹青不知道去往哪里找董元莛,然而不要紧,马上就是九月七日,母亲的生日,他说过那日他会来。
      丹青想起那次董某站在病榻前轻轻抚摸母亲颊畔伤口时的表情,眼角溅起一点泪光。
      他一定会来。
      她对母亲点头,“是。董先生过两天即来。”

      董元莛比预计的来得更早。
      当然,丹青并不知道朱也一直在暗中关照她们母女并随时向老板报告进展,所以母亲生日前一天一早听到轻轻的扣门声还以为是许姨带早餐过来,打开门赫然看见身形笔挺的董某人时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丹青带董某进入病房的套间,室内光线昏黯,因为窗帘严阖,母亲自见到自己受损的容颜后就再不许打开窗帘放阳光直射进来。
      “一早就说过,我不要吃早点,出去!”霍沉香的声音被毛巾掩住,但仍听得出十分不悦。
      丹青刚要说话,董某抬起一根手指示意收声。
      董某上前刚要拉开窗帘,那边的霍沉香已经暴怒起身,一只枕头丢到床前,“不许开窗!不许……”
      她忽然怔住,与窗前缓缓转身的董某人视线相交,半晌才用一种冷淡而疲倦的声音木然吩咐,“这里好闷,开窗,我要透透气。”
      丹青心中不安,看看董元莛,后者神闲气定,果然轻轻拉起窗帘,然后推开半幅窗,清新的晨风带着大量新鲜空气涌入室内,同时有满满一束的明亮阳光泼溅开来,几乎映亮了整个房间的角角落落。
      那一瞬间,霍沉香仿佛承载不起这芬芳撩人的人间气象,一下子眯起了眼睛,嘴角则神经质的抽搐起来。
      她终于伸手捂住面孔,痛哭失声。
      董元莛轻轻叹息,过去揽住那副瘦小的肩胛,一下一下轻轻拍打,手势一如表情般温柔,“好好,没事了。没事了。”
      丹青见状悄悄退出房间,随手掩上门。想一想,干脆出了病房,来到走廊上。
      朱也静静立于走廊一侧的窗口,两人劈头打了个照面。
      离得这样近,朱也终于可以看清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几乎掩饰不住心头的激动,踏前一步,要定一定神才能出声招呼。
      “嗨。”他说。
      “嗨。”丹青礼貌地笑笑,并不特别讶异。董某来了,身边自然不会少了朱也。
      朱也忽然清醒过来。是啊,自己在颜丹青眼中大抵只是老板的跟班,这般心神澎湃说穿了不过就是“单相思”。
      然而,“相思”?呵,多美的情愫,双唇轻启,舌尖抵住下颚,缓缓发出的声音说不出的温柔和缱绻。
      他慢慢低下头笑起来,只有自己才知道这笑容里的苦涩和甜蜜。
      两人都静默下来,各据一角窗台看向外面各怀怔忡心事。
      过一会儿,许姨果真带了早餐过来,得知老板安然度过难关回来也甚是欣慰,招呼朱也和丹青先用早点。
      又过了片刻,病房门终于打开,董某走了出来。
      他满面于思,在门口又默默伫立半晌才抬头看向这边三人,然后低声交待许姨几句,才对丹青温言道,“去楼下花园走一走?”
      丹青知道他定是有话要讲,点头答应。朱也尾随在他们身后大约数米的地方。
      沿着曲折碎石小径从稀疏花树丛一直走到花园中央的喷水池畔,董元莛都没有作声,只是负着手低头漫步,仿佛正思考着甚么。
      丹青也不打扰他,落后一步安静同行。
      “丹青?”
      “是。”
      董某回头看见少女乖巧应答的模样忍不住想笑,“不必拘谨,这些日子很辛苦吧?”
      “不会,都是我份内的事情。”
      “我和你母亲商量过了,你年纪尚小,应该回去念书。丹青,如果你同意,我会帮你安排复读和家教,明年重新参加高考好不好?”
      “你母亲那里不用担心,我和医生谈过,她恢复情况良好,很快就可以出院,我会着人好生照顾料理你们的生活。”
      丹青犹疑。
      董某添一句,“或者你和妈妈再商量一下?”
      他忽然伸手扶住丹青的小小肩头,言辞恳切,“此刻最重要是让沉香有个舒适安定的休养环境,相信我,这些都不算甚么,唉,我实在愧意多多……”
      稍后,董某和朱也离去,丹青见到母亲,她之前和董某不知谈了些甚么,看起来精神居然大好,正就着许姨的手喝粥。
      “哦,他这样说?”母亲嘴边挂起一丝笑意,但不知为何,丹青看着母亲的笑脸背后一阵阵发冷。
      “你放心。”霍沉香似乎察觉了女儿的不安,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推开许姨的手,抬眼看住丹青一字一字说,“这些都是他欠我霍沉香的!我,还有你,咱们受的起!明白?”
      她这话显然也是说给许姨听的,或者就是要借她口传到董某的耳中。
      丹青有点尴尬,但最终没有拂母亲的意思,答应辞去那份便利店的工作准备复读。
      董某说得对,此刻最要紧是让母亲有个舒适安定的休养环境。
      而且,现在的社会,高中毕业的女孩能做甚么呢?到底还是要多受点教育拿硬一点的证书才好出头。噫,野心?不,不见得是野心,倒遑论是私心。
      丹青无奈地想。虽说眼下靠别人,那也只是权宜之计,今后还是要靠自己出身才对。所以但凡有机会还是只得硬着头皮利用。
      心里存有一份感激,以后有机会再报答也罢。这样想就算有良心了罢?

      九月底的时候,霍沉香出院了。
      丹青由董某着人安排在一间重点高中挂名,因为她不喜欢学校氛围,所以干脆联络各科老师上门辅导,每天下午约四个钟点的学习时间,功课不算太吃重。
      “哼,有钱好办事。”母亲这样讲。
      丹青假装没听见。
      其实董某并不频繁出现,偶尔探访也只匆匆片刻,通常陪霍沉香饮半盏茶嘘寒问暖一番,没有刻意支开旁人,见到丹青也会问几句功课情况或者生活起居可好诸如此类,表面上看去实在没有特别痕迹令人生疑。
      正因为这样才格外教人不安。
      真是呢!
      她们母女靠着人家的荫头这样白吃白住白享用,真不知道是凭着甚么?
      对于母亲近似切齿的自信满满,丹青的心里满是疑窦和羞愧,因此在见到董某的时候态度也就格外拘束,不复以往的大方应对。
      朱也看出少女的心绪不宁,打趣道,“颜丹青小姐,我们来百货公司是为了给你置衣,怎么,楼梯上有洋装还是礼服?“
      丹青答非所问,“有甚么建筑的楼梯是三十九级台阶呢?”
      “甚么?”朱也想一想,“我看过一部希区柯克的老电影,叫做‘三十九级台阶’,地点仿佛是伦敦的大钟楼。对旧片有兴趣?我刚好搜集了不少经典剧集,下次带来给你……”
      丹青不再说话,随便选了个素净柜台指了几件蓝白棉质衣衫,“这些就好。”
      朱也留意到她眉睫一抹落寞神情,不由轻声说,“不妨随遇而安。董先生人不坏,你且放心。”
      丹青的耳畔忽然响起母亲的声音,冷冰冰的调子,清晰锐利的发音。
      “你放心。”母亲说。
      她突然打了个冷颤,肩背上似乎有寒意掠过,不顾朱也在身后呼唤,扭头就跑,一直跑出百货公司的大门,才站在无遮无拦的广场中央大口喘息起来。
      “怎么啦?”朱也追出来。
      “里面冷气太足,”丹青一额的冷汗,喃喃道,“外面倒是顶热……”
      朱也注视丹青,满眼了然,“这个夏天真是难熬,对不对?不要紧,已经入秋,几层秋雨一下很快就凉下来。”
      “丹青,时间其实过得飞快,不要太在意它,一年又一年,一下子就老了,那时候你可能又后悔不迭――啧啧,这时光当真经不起蹉跎,皓首红颜到底还是红颜好些。”
      朱也说得俏皮,丹青紧绷的神经逐渐松弛。
      “咦,冰激凌车子来了,香草还是朱古力,双色甜筒好不好?”
      丹青不忍拂朱也的好意,接过冰激凌小心翼翼舔下去,香甜幼滑,冰凉爽口,难怪男女老幼都喜欢,真是种令人快乐的食品。她一心一意舔食起来。
      而一旁的朱也也觉得享受。
      他认得的颜丹青向来一副小大人模样,而此刻,十月金秋的阳光如薄薄流金覆盖了少女一头一身,柔软鬓角几簇碎发溅出,眉睫,还有脸颊上的细细绒毛,勾勒出一圈柔和淡金色曲线,仿佛披着圣光降临人间的安琪儿。
      朱也不由地笑了。

      丹青见到田田已经是国庆以后的事了,两人约在一间咖啡店见面。
      “军训一点都不好玩!”田田抱怨,“起先还觉得新鲜有趣,等天天日头底下走来走去扛枪射靶才知道痛苦,瞧,晒脱整整一张皮,黑的似炭头,不晓得还能不能白回来……”
      丹青不作声。
      田田终于发现好友神色有异,“嗳,不是说你妈妈出院了,你也正复读准备重考么?怎么最难的日子都熬过去了,反倒越发闷闷不乐起来?”
      丹青半晌才说,“仿佛做梦般。”
      “嘘,只要不是噩梦就好。”
      “当真可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也罢,偏偏做梦的时候犹自神志清醒,田田,那种感觉十分可怕。”
      “哎呀,丹青……”
      田田不知所措起来,她对丹青此刻的情形也知道一二,其间暧昧与尴尬谁都看得出来,丹青生活在这样的夹缝中不可谓不辛苦。然而,谁又能帮得上忙?
      她只能絮絮劝说,“再坚持一下,坚持到念大学,届时可以多找几份兼职,至少不必完全作伸手牌,且有一纸学历傍身……一切都会好转,嗯?”
      “真的?”丹青眼底似有一小簇火苗重新点燃。
      田田用力点头。
      其实两个女孩都心如明镜。
      这样一问一答何尝真是为着一个虚弱无力的答案?
      不过是求得一份安慰,索取一个借口,藉此可以平复不安的心情,可以掩住耳畔的铃声。
      接下来的谈话内容要轻松许多,大多说些田田在新环境中看到的人与事,讲到有趣的地方女孩子们低声笑作一团。
      她们谁都没有提起姜白,仿佛根本忘记了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好多事情,过去的就过去了,走远的就让它走远吧,毋需挽留,也不必伤怀,人生这样漫长,要面对的告别还会有许多许多,我们终将学会遗忘。
      分别的时候两人忍不住拥抱对方。
      “丹青,不管怎样,我始终都在这里!不要忘记!”田田说。
      丹青点点头,复又点点头。

      丹青从此一门心思念书,只待考上大学可以搬至学校宿舍居住,然后一步一步努力以实现独立大计。
      丹青平时鲜有出门,只经常和田田通个电话,偶尔约出去吃顿茶,每天除非吃饭或者家教老师上门,大多时候都关起门来做功课。
      因为她之前底子不算太好,追赶起来颇为吃力,所幸董某为其延请的老师都是本市重点高中出了名的高级教师,指点有方,加上学生用心,渐渐的模拟卷子批出来的分数也能令老师微笑颔首。
      这一切都落在霍沉香眼中,她分明看穿女儿的心思,但也不道破,只似笑非笑冷眼旁观,只是因着脸上一道明显疤痕,这笑容看起来未免教人心生凉意。
      丹青视而不见。
      董某如今一周总要过来个两三次,逗留时间不长,但足以令母亲心情较好,而丹青每次打过招呼都会自觉退下,或者躲进房间,或者与老师商量功课。
      有时候董某会因为一些事由个把礼拜不来,这个时候母亲的情绪也就格外暴躁,除非接到董某的电话才会比较泰定,不然就会拿家中家什物件出气,大至卫生间镜面客厅桌椅茶几,小至零星摆件,都可能遭池鱼之殃。
      连丹青也躲不过。
      虽然不至于再动手打人,可母亲的言辞刻薄起来更为伤人。
      “哼,念书!念书!当真是块念书的料子么?考上大学了不起啦?读个博士又如何?看你坚持到几时!”
      又说,“你是我霍沉香的女儿,身上流着霍家的血!知道霍家血液成分中最大比重的因子是甚么?告诉你,是‘不、安、分’!哈哈哈……”
      不然就是恶狠狠低声咒骂,“真是欠你们颜家父女!老的不中用,小的也不争气!当心读书多变傻子,到头来不是一样被人骗?笨!”
      丹青一忍再忍,待听到母亲这样说已经过世的父亲才再也忍不住,“你还不是一样被人骗!”
      “甚么?”见丹青回嘴,霍沉香压住怒气反倒笑起来,“你倒是说说看。”
      丹青抬眼看住母亲,“妈妈,你为甚么自暴自弃?难道不是因为受骗太多么?”
      母亲愣住,霍然起身。
      丹青也索性站起,把话说开,“为甚么我们不可以相亲相爱呢?”她小声恳求,“我们是骨肉至亲啊,不要彼此伤害好不好?妈妈?”
      霍沉香呆呆地注视女儿,不知道甚么时候那个胖胖小小咿唔学语的婴儿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面前的丹青已是亭亭少女,身量苗条修长,个子比自己还要高,眉目秀美一如当年的自己,整个人似乎都有莹润宝光悄然焕发。
      自己呢?
      她忍不住偏转脸孔看看旁边的酒柜,擦得锃亮的玻璃上映出的形体微微佝偻,满头可笑的短发,那面容!老天,那是我霍沉香的脸么?!
      霍沉香尖叫起来,一把推开女儿的手,捞起一只水晶烟缸砸向酒柜,“哗啦”一声巨响,玻璃立刻崩裂破碎。她捂住脸孔跌跌撞撞冲进卧室,死死锁上门,任由丹青呼唤也不肯应声。
      丹青叹了口气,和许姨一起默默收拾残局。

      可不管怎样难熬,夏天总算是过去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连秋天都到了尽头。
      丹青注视着窗外。
      呵,那株梧桐树梢的最后一片枯叶终于也凋落了。
      初冬的黄昏格外短暂,街头的路灯逐只亮起,东边天空的一轮橘色满月愈发衬出夜色的凄凉。
      丹青忍不住再叹一口气,因为门窗紧闭四周安静,这声叹息显得格外声息幽幽,连丹青自己都吓一跳。哎呀,十足像个怨妇。
      她不敢再胡思乱想,伸手握成拳用力挥一挥。
      “不要紧!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么?颜丹青加油!”
      是。
      颜丹青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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