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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   签约这么久,丹青终于第一次尝到这份工作的辛苦滋味。
      芮带来了大批下一季新款时装,与此同时欧洲那边的成衣样板也不断送过来,苏珊笑称原先不属于“衣露申”工作空间的洋房二楼私人休息场地这下子成了芮的临时仓库。
      阿庄也背着全套摄影器械赶过来,他一面抱怨苏珊这边的工作班子不够水准,一面前后打点忙着指挥大家布置摄影棚。
      田田目瞪口呆看着几乎一片混乱的工作场地,悄悄问,“丹青,这些人都是在为你服务吗?”
      丹青也有点呆,“不,不是为我,是为芮。”
      然后化妆师造型师一阵风似把丹青带进化妆室从头到脚一通收拾打点,苏珊在旁边亲自督导,时不时和他们商量修正细节。而芮也偶尔跑过来看一眼,然后取个速记簿比划着经常涂抹几笔,又不时接打电话中文英文法文高声或低声讲些甚么。
      等丹青定了妆换过衣裳再看向镜中,她已经完全不认得里面的女郎。
      漆黑的长发光滑如丝高高挽起,露出修长皎洁的柔软颈项,脸上明明上了厚厚底妆,却偏偏只觉得晶莹伏贴,依旧是自然浓密的眉睫,用了一只有细密珠光的深烟灰眼影做出精致的烟熏效果,高而立体的鼻梁,淡的近似苍白的唇蜜。
      身上则是一袭薄如蝉翼的黑缎低胸露背晚装,仅靠一根细若游丝的吊带挂在颈后,颤巍巍看似惊险万分,但裙裾主体又仿佛孔雀尾翼呈小波浪状温柔斜铺在一侧,令修身设计显得简洁高贵而不失华丽。
      丹青彷徨地抬手想要掩住胸口,那边传来芮的声音,声线低而有力,“别动。OK,很好,这个表情很好。”
      闪光灯亮起,丹青循音转头,原来是芮手上的DC按下了快门。
      “丹,相信我,你的表现很好,”芮笑起来,但她的眼睛并不看向丹青而是转向踞立一旁挽手而笑的苏珊,“现在就这么紧张,正式拍摄会累死的。”
      时间就在不停的化妆卸装换发型换时装走步摆POSE拍摄拍摄再拍摄中度过,一天下来,饶是丹青年轻体健又曾经习惯了奔波辛劳也很有点吃不消。
      事实上全组工作人员也都差不多累倒了,只有芮还颇具精力,但一天下来脸上也出现了疲态。
      苏珊看看卸装后一张素颜的丹青,忍不住感慨,“到底年轻,换成我现在这张老脸,一天七、八个妆下来,简直扯脱脸皮。”
      接下来一个礼拜,丹青几乎除了去老刀那里录制一套录音带,其余时间都泡在“衣露申”,样片都是隔天出来,有的效果甚佳一次通过,有的则被芮一声令下要重拍即又是一番忙乱。
      整个过程虽说累倒也充实,丹青性子温顺谦恭,最后连阿庄口中“挑剔似慈禧太后”的芮也不得不承认丹青聪敏合衬。
      当然,期间也不是没有波折,有些时装设计较为大胆,丹青犹疑再三不肯下场,苏珊和芮只得与她细细沟通,阿庄拍摄时也选择特别角度,结果出来的样片亦是唯美含蓄,丹青这才放心。
      事后苏珊婉转道,“模特主要的工作是表现设计师的设计理念。”
      丹青脸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珊注视面前的少女,忽然想起当年的自己,“好好,我明白,”她温和地拍拍丹青的后心,“以后我会掌握相关尺度,不会令你为难。”

      所以和芮的第一次合作就算顺利暂告段落,据悉这次先行拍摄的是新一季礼服晚装,届时这些样片会制作成套系图册,一部分放在品牌门店供客户翻阅参考定制衣服用,还有一部分则分送至固定客户手上。
      “那丹青表现的好不好呢?”田田问苏珊。
      苏珊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实际的情况是,丹青虽然是新手入行,表现还相当青涩,但也因此显得格外清新别致。她相貌秀美恬静,气质干净澄澈,在镜头前略带彷徨的出尘味道使得华美矜贵的服饰本身另外平添了几分遗世独立的神秘气息。
      结束了这一轮拍摄没两天,丹青又开始下一轮拍摄,这次还是芮的作品,不过是成衣而非时装,相对也就简单许多。
      和那些女性气质十足的晚装礼服相比,芮设计的新一季秋冬成衣款式时尚大方,颜色主要为黑白灰和橄榄绿,十分的中性化气质。
      拍摄的过程也较为轻松随意,由阿庄担纲主持,他常常冒出一些新鲜有趣的念头,无论模特造型还是场地布置都意见多多,而对此芮和苏珊看起来都已习以为常。
      介于早先苏珊对阿庄的评价以及最早那帧广告的拍摄经验,丹青也毫不犹豫地相信阿庄的艺术天分。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样片出来的时候,芮满意地笑了,苏珊眨眨眼说,“嗨丽兹,下次丹青的钟点薪酬会上浮三十个百分点,你知道这已经是对你的特别的优惠了对不对?”
      “是,苏珊你真是好人!”芮扬声大笑,“看来以后你们得常来伦敦或巴黎了……”
      “不不不,布拉格,我要先带丹去布拉格!”阿庄摇头,“丹和布拉格的黄昏再搭调不过!正好有几家杂志找我拍照,我会把丹的照片给他们看……”
      “帅!”苏珊转头看向丹青,“丹青,你还没办护照对不对?明天把资料带过来,我会让人去做……”
      丹青听得一头雾水,低头看看手上一堆样片,里面的少女精灵又不羁,冷漠中带点俏皮,拙朴里流露些许天真,帅气又甜蜜的风格真正令人着迷。
      “……怎么办呢?”田田推推她,“丹青,你在听吗?学校那边能同意吗?”
      是啊,丹青悚然而惊,自己好不容易念到的大学,怎么可能边读书边兼职出国拍照?
      她急急打断苏珊,“不,苏珊,我不能去,马上开学了……”
      那边几个人突然收声,都调转面孔略带惊讶地看着丹青,然后几乎不约而同地大家又缓和了表情,露出一个十分默契的笑容。
      “是真的,”丹青急了,“我不会放弃学业,不会!”
      苏珊走过来轻松地偏一偏头,“傻孩子,这里没有人要你放弃学业呀。放心,我们会好好安排一切,你只管安心上学就好。”
      丹青这才松了一口气。

      意外发生在丹青开学的前一天,一切都来得那样突然,如同一场毫无征兆的飓风,教人无从防备,也无处逃避。
      阿庄已经先走一步回了伦敦,因为芮隔天也要启程,苏珊提议大家一起聚餐庆祝一下。
      “庆祝甚么?”田田问。
      苏珊眯起双眼,笑吟吟看看芮又看看丹青,“当然是为了我们的明日之星呀,丽兹对不对?”
      芮低低“哼”了一声。
      丹青犹豫,“可是妈妈一个人在家里,我,我不能太晚回去……”
      “对喔,”田田也插嘴,“晚上有事不能去。”
      苏珊不以为然地笑,“好好,不会太晚,有事的人可以不去,OK?丹青,你母亲的情况我也知道一点,以后你会更忙,会经常不能陪在她身边,为甚么不请个特别看护呢?另外,也该留意找处新宅子了……放心,这些事我会找人去办。”
      丹青突然想起自己持有的那张信用卡,新近又有一笔不菲的酬金入帐,这还只是一部分,稍后芮那边的后期制作完成后另有款项会划进来。
      唉,只当是工作罢。她无声地叹息,微微点了点头,“谢谢你苏珊,不过房子的事还是我自己想办法吧。”
      是啊,看来这件事也瞒不了多久了,董某早晚会知道,到时候不知道会是怎样一番局面,也该是搬出来的时候了。
      丹青心下难过。
      她觉得愧疚,但隐隐又有丝复仇的痛快,这种痛并快乐并自责的心理仿佛野火一样煎熬着她,令她感到焦渴难当。
      蓦然间,她渴望起那道酒液流过咽喉带来的沁凉意味,她想起那些品尝过的醇厚与芬芳,恍惚中,她突然理解了当初母亲为甚么会愿意沉溺醉乡。
      因为那样撩人却也杀人的芬芳,确实可以令人暂时忘却烦恼,可以让人以为抵达了天堂。
      置身于苏珊支持的一间著名夜店中,丹青鲜有出声,只静静踞坐一角,边听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边举起手中的细长郁金香杯将清冽的香槟酒液倒入口中。
      虽然夜幕才落,店堂中的人客已为数不少,头顶的灯光昏黯,四周的环境布置堂皇,一角的人工流水台榭上钢琴手弹奏的曲目温柔而轻快,享受夜生活的人们或浅斟低饮或谈笑风生,啤酒女郎和侍应小弟穿梭不停。
      丹青却有一种置身荒原的感觉。
      苍凉,不着边际,仿若浮萍,但又干涸委顿。
      “这么快就走?”苏珊在问芮,“老头子不留你?”
      “哼,他巴不得我快离开,而且,”芮顿一顿,“你不怕受连累?”
      苏珊一仰头笑了,满头蜷曲飞扬的长发桀骜不逊地散开去,“连累?哈!怕这个当初我就不会找你。”
      她的声音里也有种苍凉,丹青不禁抬眼看去,苏珊却已经若无其事放下酒杯,“有几个熟客,我去应酬几句。”
      “苏珊,她真美,是不是?”目送苏珊施施然融入人群的背影,芮忽然哑声说。
      “是。”丹青喃喃地回答。
      毫无疑问,苏珊是美丽的苏珊。
      她走到哪里都像一个发光体,全身似有宝光流转,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顾盼生姿、神采斐然。在她周围永远也不会缺少爱慕者的目光,男人们看她的眼光炽热得好像可以燃烧起来,任凭他们身边的女人娇嗔佯怒也不舍得即刻调头离开。
      看着人群中傲然而立璨然而笑的苏珊,不知怎的,丹青只觉得疲倦而乏力,她为她感到累,那样的厌倦和怠累就像深深刻入了骨髓,直从人心底一点一点析出涌起。

      后来芮还说过些甚么呢?之后丹青反复回想,印象比较模糊破碎,但依稀记得一些。
      其实认识伊丽莎白芮以来,她给她的感觉始终颇具距离感,并不是说亲和不亲和的问题,芮其人如她自己所言“不是个难相处的人”,虽然比起苏珊的妩媚玲珑要生硬粗犷许多,但在工作中表现出来的为人特质还是相当随和的。
      可是究竟哪里不对呢?是芮过于锋利的眼神么?还是她略显诡异的孤高作风?
      苏珊在那头应酬客人,留下丹青与芮沉默对饮,老实说丹青有些不自在,对于面前的这个女子,她总是有些畏惧。
      “丹,”芮忽然开口唤她,“你是个悲观主义者吗?”
      丹青吓一跳,说话不禁有点结巴,“甚,甚么?不,我不知道。”
      “没关系,”芮笑了,她转过脸看着丹青,眼光是出奇的温柔,“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它总是令我们失望,但也许我们也曾令它失望。”
      “生活总是千疮百孔,不如早早戳穿那层美丽的假象,何必自己骗自己。”
      “丹,有一天你会习惯并接受的。”
      稍后苏珊回转过来,她们的短暂交谈就此结束,尽管丹青对芮的话感到迷惑不解,但她又分明感觉到芮冷漠背后流露出来的一丝和煦温情,至少她知道芮对自己并无恶意。
      原本丹青想要提前告辞,但苏珊抢先一步说,“这里太吵,呛得一头一脑的烟味,干脆会‘衣露申’去,我那儿还有一瓶年份很好的红酒,算是给丽兹饯行?”
      芮却仿佛明白丹青的心意,温和道,“苏珊你醉了,丹也累了,下次吧,我又不是不回来。”
      苏珊脸上失望的表情溢于言表,于是丹青只好说没关系,她们一行三人回到那幢老式洋房。
      其实此刻丹青也已经有了几分薄醉,出门被微凉的夜风一吹,酒意涌起,愈发觉得手足酸软起来。
      苏珊建议上阁楼,那里一整片空间完全打通,原先天窗的位置被改造成了一片透明玻璃顶棚,可以直接看到深蓝的天幕和漫天细碎的星光,即便雨雪天气也是观赏特别天象的好去处。
      诺大的空间只在中间横陈放置了几张西洋古典式螺旋扶手软塌,周围靠墙是几列洛可可式边框、镶雕花样繁琐复杂的落地镜,可以从各个角度映出居于中央空间的人与物。
      “嘿!让我们对着星星干杯,很罗曼蒂克对不对?”苏珊笑嘻嘻地说,并不亮灯,而是不知从哪里找出几盏银质烛台,一一燃起了蜡烛放在墙边的矮柜上。
      “酒在哪里?呃,好像在楼下,你们等我,我去取……”她脚步有些踉跄地摸向楼梯。
      丹青觉得晕晕然,仰着头透过玻璃天窗看着满天碎钻一般的星光,渐渐觉得那星光开始在眼前旋转,不由倒向椅背慢慢地阖起了双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似乎有人在耳边轻唤,“丹,丹……”
      然后又有人轻轻推她。
      她努力想睁开眼睛,但眼皮重逾千斤,手足也被胶着住了一样难以挪动。
      朦胧中,有人愈靠愈近,一下一下沉重的鼻息声清晰可闻,然后一双冰冷的手掌轻轻触及她的脸庞,自额角到脸颊又到嘴唇这样缓缓滑动。
      “丹,丹……你是那么美好,你知道么?就连苏珊最美的时候也没有你这么透明纯净……你知道么……”
      然后那双手开始往下游移,随着温暖潮湿的急促气息,属于女子的柔软双唇悄然覆下,在眉、眼、鼻尖和嘴角细致辗转。
      丹青自震惊中霍然醒转,却因为震惊而无法移动。
      她看见芮近在眉睫的脸孔,微微阖起战栗的浓密眼睫,还有眼角的一点剔透泪光。
      “不要……”她努力挣扎着开口,发觉自己的嗓音也暗哑得几近失声,“住手……”
      细微的挣扎并不曾起到警示的作用,反而激发芮更大的反应,她大力拨开丹青护住胸口的手,一面越发急切地扯开已然解了一半的扣子,一面一下一下抚摸女孩额角的鬓发同时吻向对方的双唇。
      她的指尖凉如玄冰,所触及的肌肤都像激到凉水那样哗然收缩。
      “不不,这一定是在做梦!苏珊,苏珊在哪里?”丹青用力别转脸孔,使尽全力推开上面的身体,自己也跳了起来。
      “咚”的一声钝响,她和芮终于分开,同时跌倒在软塌前的地板上,两人都呼吸急促,彼此沉默对望。
      “对不起,丹,”终于,芮哑着嗓子低低道,“我以为你知道……”
      不是梦!这难道不是梦?
      丹青惊骇地推开芮意欲相扶的手,从地上爬起来飞奔着下了楼梯,在底楼她看见苏珊斜斜伏倒在软椅上,不知道是醒着还是醉倒,脸庞上微微闪光的也不知道是珠光还是泪光。
      她飞奔着离开“衣露申”,一直跑到胸口剧痛无法喘息才软软跌坐在马路牙子上。
      任由路人侧目,丹青将头埋入臂弯,眼泪潸然落下。

      因为走得太急,放着手机和钱包的背囊落在了“衣露申”,举头四顾,周围环境陌生,也不知道具体身在何处,身上又仅剩几枚硬币,茫然中丹青找到一个书报亭设有投币电话,不由伸手拨通了朱也的手机。
      朱也听到丹青的声音又惊又喜,但很快察觉那边情形有异。
      “你在哪里?书报亭?甚么地方的书报亭?……不知道?好好,你别急,告诉我你看见甚么建筑或者广告标牌……好好,我知道那个地方,等在那里哪儿也别去,我很快就到,好吗?好吗?”
      朱也赶到的时候丹青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略略整理了下仪容,她努力展露一朵微笑,避开朱也焦虑的目光,只说忘记带手机又遇到小偷丢了钱包,一路追到这里迷了路才只得找他救急。
      朱也当然不信。
      面前的少女分明神情萧索,模样也不似平日整洁得体,鼻端更有微醺酒气,究竟发生了甚么?
      他又痛又悔。
      这些日子以来,他无时无刻不想念丹青,多少次他都想拨电话给她或者亲自跑来看她,但又一次次地退缩了。
      是的,他是有他的理由。
      可是,他依旧不能释怀,因为归根究底他之所以没有做还是因为自己的自私和懦弱。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与颜丹青只是彼此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走过路过,哪怕再刻骨铭心也不过如烟花绽放,瞬间辉煌,所以他克制、克制、再克制,终究选择了袖手旁观。
      但是天知道,还有他自己也知道,只要丹青的只言片语,哦不不,甚至只要她一个眼神,他愿意为她引颈马前。
      现在,她就在站在他的面前。
      俏生生如亭亭青莲临风若举在静湖中央。
      如果可以,他真想伸手揽她入怀。
      他记得那个柔软纤细的身躯,既脆弱也倔犟。
      唉,他是那么的――爱她。

      回到家,丹青放满一缸热水,整个人沉入水底,直到心口胀痛难当才“嘭”一声探头露出水面,相当烫的热水已经将全身肌肤都泡得发红起皱,她意犹未尽,又拿起毛巾狠狠擦洗至血丝迭出才颓然罢手。
      不,不应该是这样!
      丹青悲哀地想,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也不是没听说过有这种人的存在,而性取向本来就属于私人选择,事实上就连同性恋者自己也只是身不由己,不,这甚至不是一种罪恶。
      如果要说谁有罪,世人降临人间时都已背负原罪。
      是自己不好,太迟钝,又不够检点,才会造成这样的尴尬局面。
      芮本身并没有错。
      苏珊呢?她究竟知不知道?又或者干脆就是她故意设的局?可是她又为甚么那样做?
      而以后,颜丹青又该何去何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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