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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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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特生涯是否光怪陆离充满色彩?这个问题若是拿去问丹青,她的反应多半是错愕不解。因为对她而言,初初尝到的职业滋味平淡得犹如清水。
阿庄走后,苏珊并没有急着打点张罗将丹青推至幕前成为新一轮“玉女先锋”,相反,她以一种近似悭吝的态度将丹青收在幕后。此类情形若是换一个人就叫做“雪藏”,对应的模特多半会因此忿而反抗,说不定就与经纪人就此反目解约。
但那不是丹青,她甚至不觉得不好,反而安之若素。潜意识中总有股愧疚感,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件事董某知道得愈晚愈好。
所以丹青安静的度过半个暑假,像所有的大学二年级女生一样,绑成马尾的发丝散发清香,宽松柔软的棉质短袖下是光洁如玉的纤细臂膀,脸上不着脂粉,举手投足都是少女难掩的花样年华。
然而还是有人注意到了这个经常出入“衣露申”的年轻女生,清澈如水的眼瞳,安详静好的容颜,她不就是一夜之间遍布伦敦、巴黎、纽约与香港街头时装门店橱窗的神秘东方宁馨儿么?行内早就传言这个女孩是阿庄最新发掘的新星,他把她藏得那样好,以至于无人知道她的来历,原来不用踏破铁鞋伊人就在伸手可及处。
于是陆续有人向苏珊打听丹青的情况提出合作意愿,甚至有人直接找机会接近丹青征询合作意见,对此,苏珊的态度是温和婉拒,只说丹青还是个学生暂时没有太多计划云云,而丹青遇见这样的人也都是乖巧地推给苏珊去打理。
“为甚么不答应呢?”田田不理解,“不是说趁热打铁吗?”
苏珊只是笑一笑,简单地回答,“丹青和她们不同,起点不一样,发展的方向也不一样。”
这里的“她们”应该是指工作室签下的其他模特,当时到底不同在甚么上,苏珊并没有说明,丹青也不以为意,只对田田说,“反正我甚么都不会,苏珊自然会帮我打点,放心啦。”
田田吐吐舌头,“丹青,有一天你万一成了国际名模该有多帅啊,就可以全球到处飞啦!从巴黎到纽约,从威尼斯到多伦多,唉唉,到时候我给你做私人助理好不好?至少不用象现在这样为机票钱和学费几乎没愁白了头……”
丹青摇摇头,“我可没想那么多。田田,至少你有理想有目标而且正在努力实现,你还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呢。”
转头间,她看见苏珊正满面于思地注视着自己,不由抱歉地笑了,“我是不是太没志气了?”
苏珊忽然惆怅地笑了,“成名就好算志高意得了?那也要看我们为之付出了甚么?也许你失去的会比得到的更多。”
她用一种近似温柔的口吻说,“虽说痛苦的成长过程终究都会过去,但也不要为了将来就放弃现在,没有甚么比现在更重要,即使是将来,也都是由一个个现在构成,所以坚持你现有的理想,其实就是坚持你的未来。”
这一番话听得丹青和田田都云里雾里,然而苏珊的表情是那样认真,两个女孩不由都点了点头。
苏珊叹息,“我一度也以为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其实我错了。”
“幕后作祟的那一支风云之手其实并非出自上帝的意旨,是欲望,是野心,是我们一度匮乏并且渴求的缺憾,所以我们无从抱怨。”
“丹青,但愿你不会后悔,不会因此而恨我。”
丹青清楚地记得说这句话时苏珊的表情。
蕴藏了许多爱与哀愁的女性脸容,既美丽,也黯淡,仿佛带了销魂蚀骨的伤悲,却又流露出俾睨人间的藐然。
后悔甚么呢?
又为甚么要恨苏珊?
当时丹青不明白,等到她明白的时候却也已经无从后悔。
――有没有恨过苏珊呢?很久以后她问自己。
――不,没有。
苏珊一早就已给出提示,且从来也没有强迫过她甚么,所有的决定都是由她自己作出,最终的后果自然也该由她自己来承担。
不,任何情况下,丹青从来也不曾恨过苏珊。
她只是同情她。
深深、深深地同情她。
流火般的炎炎七月过去了,董某复又出现在霍沉香母女的住所,他的眉间虽然依旧遍布倦意,两眼却灼灼有神,声线略显暗哑,但仿佛颇有谈兴,看来老宅那边的情形还好,不然也不会得暇过来。
晚餐的时候,董某问起丹青这个暑期过得如何,丹青有点心虚,不由抬眼看看他和一旁的朱也,后者二人的脸色都并无端倪,她低声答声“还好”遂垂下眼帘,母亲忽然开口道,“我正想问问,丹青这些日子总去你们那里录甚么音带,究竟作甚么用?”
董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过来,“沉香,还记得我上次说过,这里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能够给人带来平静与安宁么?”
他看看丹青,眼色相当温柔,“丹青和你,你们身上都有种特别气质,就是与世无争,我们每日见识接触的都是那些钩心斗角的生意经,所以每次觉得厌倦疲累都会第一时间想到这里。”
“你们大概也听说了,最近因为病人的事搞得家宅不宁,老人家一生好强,得了恶疾也不肯将息,因为喜爱评书所以到处搜罗音带给他解闷,但以前的老评书都听出耳茧,找了不少人现录现播又说不喜欢,后来没办法了才想到让丹青试试,老爷子居然一直听下来了。”
董某笑一笑,“所以我一早说过,小丹青真是我的福星。”
丹青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这些日子录制的故事都是给病人听的,还好近来挑的题材大多轻松有趣,不会影响病人的心情。
这么看来,那位病人应该就是董某的泰山老丈人吧,董某倒真算得上体贴周到了。她想。
母亲却咕咕笑了,笑声颇具嘲讽意味。
“与世无争?哈哈哈,”她笑,“我也想争,也争过,可惜,老天爷永远不肯站在我这边!”
然后用更为锋利的目光看进董某眼睛深处,“你倒是说说看,如果我再继续争下去,还有没有机会赢?”
董某不动声色,只笑笑道,“小菜很清淡可口,是丹青做的?进步神速,快赶上许姨了。”
母亲不肯放弃话题,又略略提高声线,“福星?哼,看来你那位老爷子倒是识相人,挑对时间生对了病,早点归西把家业让给你才真是偿了你的心意是不是?丹青,做这样的福星当心折寿!”
丹青的面孔渐渐涨红,她没想到母亲为了打击董某竟这样口不择言。
朱也在边上看着心上人难堪的模样,几乎要拍案而起。然而他不能,他只能这样静默地坐着,一言不发。
“够了!”董某终于变了脸色,“沉香,丹青又没有做错事,何苦这样咒她。”
“哈,你倒担心她?”母亲神经质地笑,“那我呢?我当年又做错了甚么,你要这样待我?嗄?”
董某沉默半晌才低声说,“是,是我错,是我对不起你。”
“所以沉香,你要恨我就恨吧,我不怪你。只是请你不要再迁怒于人,好么?”
说罢,他起身似要告辞,朱也和丹青交换一下眼色,也要离开餐桌,母亲突然发难。
“迁怒?你说我迁怒?是指丹青?那也只能怪她命不好,没寻个富贵安逸的人家托生,却偏偏做了我霍沉香的女儿!”
猝不及防间,她已经抄起桌上的汤碗向丹青掷来,饶是丹青迅速躲避也还是被热汤水泼个正着,半条裸露在外的手臂很快泛红,所幸汤碗“嗖”一下越过肩头落在地板上。
“记住,下辈子投胎之前眼睛睁睁大!不不不,最好别再做人这么辛苦,不如做猫做狗来得自在……”
事出突然,大家都有些发愣,等反应过来,朱也眼疾手快拽住丹青拖至身后,才堪堪躲过霍沉香丢过来的另一盘凉菜。
盘子在地板上碎开的声音清脆地吓人,在丹青耳里却仿佛听见了母亲心碎的声音,她只觉得心疼而毫无怨怼。
不等母亲再动手,董某已经上前用力握住她双臂,半拖半抱往卧室里带,边压低了声音厉声呵斥,“沉香,你疯了吗?”
“哈哈哈,我疯了?我疯了!董元莛,你难道不知道,从你走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经疯了……”
丹青叹了口气,推开朱也手上为自己冷敷毛巾,指指身上淋漓的汤汁,“我去整理一下。”
“唉唉,痛不痛?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朱也焦虑万分。
“不碍事。”丹青说着还笑了笑,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
直到房门阖起,她脸上的笑容才颓然褪去,又在房间中央呆立许久才慢吞吞换了衣服。
是啊,痛不痛呢?她问自己。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然而不对,心口传来的一阵阵钝痛更甚于身体。
母亲,可怜的母亲。
丹青一点都不恨母亲,她只觉得无能为力。
――无法缓解母亲的痛苦,也无法开释母亲的心结。
上帝呵,要怎样才能开启母亲的心门?
要怎样做才能令母亲的身心得到救赎?
那晚董某离开的很晚,不知道他用甚么方法去安抚的母亲,丹青心里纵然有一千一万个不高兴,也丝毫不显露半分,只安静地坐在客厅听朱也东拉西扯各色话题,偶尔也回应一声或者莞尔一笑,她不知道她这样的表现只是令朱也更加心痛难持。
终于董某出得卧室,示意霍沉香已经服过药物镇定入睡,他端详丹青,女孩神情自若,脸上眼中俱是一派祥和,他暗暗叹息――这样好的女孩,为甚么不是我的女儿。
临走前,董某告诉丹青,以后有段时间自己都不便过来走动,有事可以和老刀商量转告。
丹青敏感地注意到,他说的是“老刀”,而不是“朱也”。
――为甚么?朱也也会行动不方便么?仅仅因为他是他的体己手下?但老刀又何尝不是?
“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董某说。
这本是一句安慰人的寻常话语,但不知为何,在丹青听来感觉格外刺耳。
她没有作声,伸手轻轻打开大门。
走出去两步,朱也终于忍不住,急急回身对丹青低声说,“有甚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嗯?”
丹青抿嘴一笑点了点头,朱也这才放心告辞。
而前面稍远处的董某正微微转侧了脸孔,步伐停顿了一下似在等待朱也,就在那一瞬间,她与他的目光凌空相接,那是她仿佛见过的熟悉眼神,只倏忽一下就消失在阴影中。
回到屋里,熄了灯,她在黑暗中踞坐良久,突然,脑中有电光闪过。
是的,就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们也曾出现在苏珊的眼瞳深处。
今晚在董某的眼中,流露出来的亦是悲悯与感伤。
如同潮水一般的感伤,像看不见的浪花层层拍卷过来,令得丹青几乎无法呼吸。
所以当苏珊细细检阅她手臂上被灼红的印记,她完全心不在焉哼哈着随口敷衍,直到苏珊颇为严厉地别转她的脸庞才回过神来。
“……所以记住,爱惜身体是职业道德,你既然选择了这份工,就必须接受这个行业的游戏规则。”
她注视面前的女郎,因为离得近,又比平日看得更加分明。
苏珊一直笑着说自己老了老了,既然不能再充作玉女,就只好往千年女妖的方向努力。
“无论如何,与天斗与地斗不要梦想与时间斗,虽说一身皮囊最终尘归尘土归土,可既然活着就要每日不辞辛苦精心画了皮才好出来见人呀……”
所以,苏珊在任何时间出现总是光彩照人明艳不可方物,身上从发丝到衣裳到配饰甚至每天搭配衣服首饰的指甲油都一丝不苟毫无差池。
对此,田田和丹青的反应看法有所不同。
田田是艳羡好奇,一脸崇拜加谦虚地请教苏珊如何扮美凸现自己。
而丹青对于苏珊的所谓秘笈心得骇笑不已,“天!光是听就累死了。我不要。”
苏珊妖娆地抛个媚眼,“女人,只要美就有机会,问题只在于机会它何时出现?既然防不胜防,不如步步为营。”
然后又感叹,“我若是如你们一般年轻,也一样清水洗脸汗衫牛仔走天下。”
听到这话,丹青和田田彼此看了一眼,忽然又异口同声起来,“不不,苏珊一直是美丽的苏珊。哪里老?一点都不老。”
然后大家便会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眼前的苏珊,脸上的妆容固然细致妥帖,衣饰华美考究,就连淡金色散发蔷薇香气的指甲油与温暖玫瑰香调的香水都相得益彰,可还是有甚么地方不对。
是鼻翼淡淡的法令纹么?还是眼中因为熬夜酗酒才出现的细密红血丝?还有眼尾眉梢和抿紧的嘴角几乎不可觉察的浅浅细纹……
这都是无力扭转的岁月的痕迹。
然而,并不是这些使得苏珊看起来韶华已逝,真正的罪魁祸首是眉宇之间掩饰不住的疲态,不是任何妆扮修饰可以消弭得一干二净,只要得到机会就会戳穿所有华丽的假象。
丹青突然脱口而出,“苏珊,你会不会觉得累?”
对于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苏珊愣了一下,她很快觉察面前的少女此刻满腹心事,静一静才温和地回答,“累,怎么不累?尤其一开始,恨不得每天睡下就不要醒来……”
“后来呢?”
“后来就习惯了。”
“累也可以成习惯么?”
“是呀,习惯了就不觉得累了,如果要我回到从前那样子,那才会真正累死我。”
“喂,你们在讲甚么?好像老和尚打机锋一样。”田田插嘴说。
苏珊笑了,不再说甚么,取过一罐薄荷膏为丹青细细涂抹。
丹青嗒然若失。
回想过去,再看看现在,她忽然有些迷惘,不知道究竟哪种生活更累更磨人。
也许,我该放眼未来,但愿以后可以一切顺利,生活会真的好起来。
丹青这样想着,轻轻叹了口气。
她忘记了苏珊之前说过的话。
“……不要为了将来就放弃现在,没有甚么比现在更重要,即使是将来,也都是由一个个现在构成,所以坚持你现有的理想,其实就是坚持你的未来。”
没过几天,丹青见到了伊丽莎白芮。
据苏珊说,伊丽莎白芮是出色的时装设计师,自创的同名品牌在欧洲颇有名头,独立工作室设在伦敦,主要针对一部分所谓“上流社会”的特定顾客群体设计定做时装,但也涉及小批量的成衣制作。
老实说那天推门进去看到苏珊对面坐着的女子,丹青还以为是哪位女明星。
那是个令人过目难忘的女人,已经不算年轻,长了一张轮廓鲜明的脸庞,几乎称得上剑眉星目,细窄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唇都显示出主人的性格非常铿锵刚烈。
她也不像苏珊那样过于重视外表,不过一身随随便便的宽松白色衬衣和灰绿色粗麻布裤,虽然做工面料都十分考究,但穿衣的人似乎做派粗豪,将袖子撸得老高,无论衣服裤子都已被揉得不成样子。
“嗨丹青,来见见伊丽莎白芮,你的新工作就是成为这个品牌的时装代言人。”苏珊笑吟吟地说。
还不等丹青说话,伊丽莎白芮已经站起身,丹青这才发现,原来她的身形这么高,苏珊是职业模特出身,身高175公分,而面前的女子竟比苏珊更高出些许。
“丹青?就是阿庄说的丹?”伊丽莎白芮说,她的嗓音很好听,低沉浑厚带一点颤音,因为距离丹青很近,说话时微微温热的气息拂过了她的一边耳廓,不知怎的,那只耳朵竟有些发烧起来。
“我是丹青,你好。”丹青略略退缩了一步,她不知道该怎么招呼对方。
“丽兹,”苏珊及时上前解围,“丹青,你叫她丽兹就好。”
“叫我芮吧,简单一点。”伊丽莎白芮说。
“是,”丹青考虑了一下,“芮,你好。”
“呵呵,”芮咧开嘴,一旦笑起来,她那原先略显生硬的面部线条立时温柔了许多,“你很紧张?丹,放松些,我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
“而且,“她摊摊手,“我们以后会经常见面及合作。”
但不管丹青如何努力,她每次见到芮还是会不由自主的紧张,仿佛条件反射般,只要她出现在她附近,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会绷紧。
对于她们的初次会面,有关的过程和谈话内容都已模糊,但丹青记得很清楚的是芮一开始打量自己的眼神,那么犀利锋锐,好像可以把人整个洞穿。
丹青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设计师都会像芮看自己一样地去看自己选择的代言模特,这目光令她很不舒服。幸好,后来芮再转头看过来时,眼神和表情都已缓和下来,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很好,丹,希望我们今后合作愉快。”最后芮这样说。
苏珊已经打开酒柜取出一瓶香槟“波”的一声开启。
“为了明天!”她说。
丹青学着她们的样子小心翼翼啜饮了一口,酒液入口沁凉,余味甘甜绵软,“明天?甚么明天?”
苏珊愉快地笑了。
“傻孩子。当然是美好的明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