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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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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醒,褪去先前疲态,董某人此刻看去已然恢复平日八九分水准,揉揉眉头感慨道,“好久不曾睡的这样舒坦,奇怪,这里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可以令人获得平静。”
看见朱也,他微微点头,“你来了。”
朱也欠一欠身,“是,刚来一会儿。董先生,车子在下面。”
董某轻轻叹了口气说,“好,知道了。”
霍沉香也已看出不妥,眼光狐疑看牢董某,后者避开视线看向一旁的少女。
“丹青,期末成绩可还理想?”
丹青被问到短处,略略有些不好意思。
“功课不算顶好,只得了几个A-,所幸没有拿过C。”
董某温和地笑了。
“不算坏了,比起玛姬已经好很多,呃,玛姬是我的女儿。”
他又转头看向霍沉香,问了问近来身体是否安康起居是否妥帖,闲话家常了几句,却始终都没有没有提及“老宅”那边的情形。
最后董某终于说,“沉香,近来我事情较多,可能要些日子才得暇来看你,你们且自己小心,有事就打电话。”
他没有留下来晚餐,带着朱也匆匆离去,临出门又仿佛突然想起甚么似的停下脚步。
“丹青,”他迟疑着说,“你可有时间?”
丹青不明所以,只好点点头。
“想请你帮点忙,如果可以,明天下午来公司一趟可好?”
“是,董先生。”
人走后,因为许姨不在,丹青进厨房准备米粥小菜。
母亲跟进来倒茶喝,把杯碟弄得叮当山响,丹青先是不想理会,可一忍再忍那边还是气焰撩人,只好克制着性子趋近过去。
“妈妈,这里闷热,去客厅坐好不好?”
母亲忽然发作,“砰”的一声放下杯碟,茶水溅了出来。
“甚么意思!你倒是说说,嗄?!你们究竟有些甚么事瞒着我一个人?”
“一个个眉来眼去当我是死的!呸,我霍沉香欠你们的!要这样被你们作弄!”
丹青沉默。
母亲愈发生气,大力一挥,手边的茶壶杯碟飞出去,摔的粉碎。
然后又免不了一场歇斯底里,从不长进没心肝的霍家人、薄幸无情的董某到古怪难相处的女儿,一个个数落责难,又哭又笑又骂,活脱脱一场热闹非凡的独角戏。
早在以前丹青就已见惯这样的场面,原以为消停了大半年母亲是真正厌倦了这样的“表演”,没想到今日又故态复萌。
她看着眼前沉浸其中的母亲,暗暗叹息,倒也不觉得厌恶,相反心内的同情愈发浓厚。
是啊,母亲这一生遭遇的挫折委实太多,几乎被所有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背弃,如今青春年华早已流逝不见,心头不知道堆积了多少委屈,还要加上对未来无法把握而产生的恐惧,但觉黑暗而了无希望,痛苦那根本是一定的。
所以才会这样吧。
隔些日子就要闹一闹作一作,全是因为害怕。害怕周围人都忽视她小觑她。最好人人都怕她、让她、哄她,永远以她为中心。仿佛这样才算重视,才算“爱”。却没有认识到这样的“爱”与关怀即便得到了又有甚么味道?
可是有甚么关系呢?
丹青想。
只要她想要,而自己又给的起,又何必在意对与错。
凡事计较的太清楚了,做人又有甚么味道?
况且妈妈想要的,统共也不过是这些。
等母亲渐渐放缓了调子,她走上前,伸手揽住母亲瘦小的肩膀,像哄婴儿一样轻轻拍打她的后心。
“好了好了,妈妈,我在这里,嗯?”
母亲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隔天下午丹青去到公司,董某不在,接待她的是老刀。
所谓“帮忙”要做的事情也十分出乎丹青的意料,要她诵读故事做好录音,这个礼拜需录制大约三个小时、六七盒磁带的长度,具体故事内容由她自行选择。
老刀将丹青带到董某办公室隔壁的一间“资料室”,教会她运用里面简单的录音设备,又交待了一些相关事宜即退了出去。
丹青这才细细打量这间屋子,她几乎即时喜欢上这里。
早先就留意到董某办公室往里、办公区的尽头,有这样一间资料室,但因为门总是阖上,从来也不见有人出入,丹青一直不曾想到这里面居然别有洞天。
环顾四周,除了门窗一式顶天立地的落地大书架,配备了滑动扶梯以便读者自高处取书,仔细一看,这里的藏书知识涉及面极为广泛,小说尤其种类繁多。加上这里隔音甚优,采光又好,真正是上佳的阅读场所。
丹青迅速浏览了一下书目,简直忍不住想要振臂欢呼,全套金庸、古龙、卫斯理,还有福尔摩斯探案集和一整列的阿加莎克利斯汀!
这个下午,她完全忘记来到此处的事由,捧牢一本福尔摩斯一下子打发了半日时光,直到窗外斜斜射入的夕色耀花了双目才抬头,发觉已近黄昏。
丹青第二天特意提前一点时间过来,想了想还是拣了一本福尔摩斯,选了一篇不算太长的故事,“斑点带子案”,清一清喉咙按下了录音键。
“八年来,我研究了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破案方法,记录了七十多个案例……”
这是个引人入胜的故事,除了喝水及磁带换面需停顿,丹青中间几乎不曾休息,花了约莫三四个钟点,堪堪念完整个篇章。
丹青从来也没有连续说过这么多话,自父亲辞世后她就成为缄默的小孩,然而这样的诵读方式并不令她生厌,反而觉得颇有兴味。
重播适才的录音,她惊讶的发现原来自己的声音竟是这般模样,和平日耳中听到的颇有出入。
总得来讲,这个声音还算悦耳,带了一点点的疏离和清冷,没有专业化的情绪与语气,语调平和地讲述了一个原本应该气氛惊悚的故事。
对于这样的诵读水准,丹青自己称不上满意或失望,为磁带标注次序整理妥当后即离开了资料室。
没过两天,许姨也被招回去,照例问她们母女是否需要另外请一位阿姨,霍沉香又是一口拒绝。
丹青明白,母亲心里惧怕生人,自从伤愈出院,除了偶尔答应董某下楼坐车兜个风,她根本足不出户,不肯见到任何陌生人,就连物业或邮差上门也要躲进房间。
她心下恻然,接下来的日子除非外出采买生活必需品,基本都逗留家中陪伴母亲。
母亲很快察觉女儿心意,问她,“怎么不去公司见习?”
丹青笑一笑说,“天气热,懒得出门。”
母亲显然不相信,“那么前几天要你帮的又是甚么忙?”
“哦,没甚么,整理一点资料。”
母亲凝视丹青良久,悠悠道,“你觉得,董元莛其人如何?”
丹青一愣,“董先生?他对我们很好。”
“嗯,嗯,是很好。”
“可是丹青,你还是担心的,对不对?”
“也对,是该小心些,可以少吃多少苦头呢……”
母亲的神情有些恍惚,丹青不安,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手指凉凉的沁出汗意,湿哒哒的黏腻感仿佛一旦附着皮肤就再也挥之不去。
“妈妈?”
母亲惊醒了一般,迅速抽出手,淡淡地笑,“我倦了,去打个中觉。”转身进了卧室。
丹青忽然难过起来。
母亲始终不肯敞开心扉,是因为害怕?还是根本死了心?她再也不肯走出来,宁愿禁锢自闭在那个孤单狭小的世界里。
那一瞬间,她几乎要恨董某人了。
手机铃声大作,使她自怨怼的情绪中及时抽身。
是田田打来的电话,线路那头的她仿佛心情很坏,想找丹青出来,丹青立时答应。
挂断了电话,丹青伸手按一按太阳穴。
嘘,不要轻易给一个人判罪。
也许董某确有罪,但那是对母亲而言,至少目前为止,他于己有恩,且做得十分漂亮。
她想着,轻轻叹了口气。
田田今天穿了一件粉红色吊带小可爱,配柠檬黄的低腰中裤,脸上还薄薄的上了胭脂。
“哗!”丹青揶揄她,“这么隆重来见我?好感动。”
田田心不在焉地笑笑。
一直沿着人行道走过大半条街,丹青絮絮说着期末考前抱佛脚的窘况,又说到在公司发现了一个藏书宝库,后来更挖空心思连报章电视中的市井趣事都拿出来过滤了一遍,田田却只是偶尔应声或者干脆闷声不响。
“怎么啦?”丹青忍不住问,“有心事?考试考的不好,还是和家人闹别扭?”
田田忽然伸手揽住丹青的颈项,将头搁到她肩上,“好累喔……丹青,为甚么做人这么辛苦?”
“咦?为甚么这样讲?麦田田,你是我认得最积极乐观的一个人。莫非……恋爱了?”
“唉。”
“呵,果然!对方是谁?你的同学?师兄?师弟?嗄,不会是女生吧?!”
“丹青!”
田田跳起来作势要打,看见丹青笑嘻嘻淘气的表情,又悻悻然甩开手。
“田田,我有一双好耳朵。”
扭捏半天,田田才一点点开了口。
不过就是一场远距离恋爱,初涉人事的小女生因此烦恼不已,盖因对这份感情缺乏信心和安全感。
丹青没有嘲笑好友,只是耐心安慰。
“可是,隔了那么远,我,我又那么平凡,实在没把握……”
田田的脸色慢慢黯淡下去。
“嗨嗨,麦田田你几时变得这么谦虚?抬头看看,你这么漂亮可爱,为甚么不算算你的回头率,嗯?”
田田终于破涕为笑。
丹青忽然发觉她们所在的位置就在苏珊的工作室附近,想起那个性格爽利的美艳女郎,她的嘴角不由挂起一朵微笑。
“田田,带你去见一个人,保证你会喜欢她。”
苏珊的工作室就在街道尽头拐角处的弄堂里,老式的红砖洋房,后面花园的荒废车库被扩建改造成了简易摄影棚。
衣露申。
多么奇怪的名字。
丹青想起苏珊脸上的表情,那样满不在乎的调侃笑容,但是为甚么,她的眼底有潮汐暗涌的悲伤。
“生命如幻觉。”
苏珊说。
“不不,这个名字不是我的创意,是朋友取的,贪其好听别致,没有别的意思。”
她一仰头,爽朗地笑,修长美好的颈项上挂了一条镶满了七彩古玉的链子,身体转侧间就有细碎的珠光自飞扬的鬈发下隐约泄露。
“他们说我像吉普赛女郎,就连每根头发都充斥了不安分的因子,哈!”
“生命是一场缤纷幻觉。为甚么不呢?让我在这场盛宴散去之前酣醉或者沉睡,我不要醒来,也不要哭泣。”
丹青喜欢听苏珊说话,她的语言中常常有种舞蹈般的韵律,虽然略显夸张,却也格外生动慑人。
距离弄堂口不远,丹青一眼看到前面的高挑女郎,一把不羁的长鬈发牵牵绊绊遮住面孔和大半幅上身,当然,那是苏珊。
她刚要扬手招呼,蓦地又收住了脚步。
苏珊不是一个人。
弄堂口停了一辆黑色大车,车窗摇下半幅,苏珊双手绕在胸前,微微侧了头正与里面的人对话,仿佛说到有趣之处,她一抬下巴无声地笑了。
那是丹青不曾见过的表情。
千娇百媚的笑颜,眼睛弯弯斜斜地飞起,好像有甚么闪亮的东西要自眼角眉梢淌出来一般。
忽然,苏珊俯下身,将脸孔别转一点靠近车窗,里面的人显然吻了她的脸颊,然后她哈哈大笑,就势转头响亮地亲了那人一下。
他们的对话结束了,苏珊直起身,车窗缓缓摇起。
黑色大车启动,向着丹青她们的方向驶过去,插身而过的瞬间,丹青不由自主转头看向车窗。
深色玻璃上一闪而过的是丹青自己的影像,看不清楚里面。
也许是错觉,丹青觉得里面的人仿佛也正看向自己,他们的目光在瞬间交接,一股寒意自眉睫扫过,她激灵一下。
正在这时,苏珊也看见了她们,她若无其事笑吟吟地迎了过来。
“嗨,这么巧,正想找你出来喝茶。”
“衣露申”里面装潢古雅,家具布置都是法国路易十四和摄政风格,华美庄重中流露些许花哨绮丽。
丹青一直觉得奇怪,不是说大抵模特出身的人都有一点儿艺术家气质么?
――据说是因为T台上镜头前穿过太多的绫罗绸缎,见惯堂皇繁琐的布景,所以在生活中大多喜欢随意简约的起居方式,甚至故意穿着简单至邋遢。
然而苏珊是个例外。
不仅把工作室设计的雍容气派,而且十分讲究衣饰仪表。
在丹青的印象中,苏珊出现在人前的形象永远风华鲜明,光彩照人。
“因为我是‘美丽的苏珊’。”苏珊戏谑地眨眨眼。
是,这似乎是社交圈中公认的事实。
“如果褪去美丽的外表,我就不再是‘美丽的苏珊’,我不是‘我’,也就失去了一切,甚么都不是,也就甚么都没有了呀。”
真是奇特的解释。
丹青不甚明白,但又仿佛明白,心中有甚么东西被触动了一般,脸上不禁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苏珊笑了。
她伸手扯一扯丹青的发梢,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抚过丹青的面庞。
“多么紧致光洁,像不像薄胎细瓷?”
苏珊低低地说,声音里有淡淡的惆怅。
“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整个人似透明,内在的光华掩都掩不住,哪里需要花心思,一把清水一件粗布衣裳足矣。可是这样的青春能维持多久?不好好料理的话,年纪大一点再看,脸色暗沉,五官受地心引力影响统统往下挂,穿得再破烂些活脱脱街市阿嬷。喏,现在只好靠胭脂水粉华衣美服做称头呀!”
她“咕咕”笑,“所以,趁着年轻美貌,该挥霍就挥霍,不然过期不候!”
丹青骇笑,光是听已经觉得辛苦,低头看看自己,白衬衣牛仔裤马尾辫,还是这样来得舒服。
苏珊意味深长地叹息,“唉,有时候,长得美未必是件好事。”
她看见丹青身旁的田田,微笑着招呼,“丹青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要客气。来,四处参观一下,后面摄影棚正在拍一辑平面,要不要去看看?”
摄影棚里整套音响播放着靡丽奇诡的电子音乐,喃喃自语般的人声吟唱和瞬息变幻的光影效果制造出一派迷离气氛,沉浸其中的模特频频摆出各种姿势,摄影师则沿着轨道推着相机前后改变机位摄取镜头。
“哇赛!”田田低声惊呼,瞥见一旁衣架上挂着的一列服装,忍不住伸手拈起一片衣角轻轻揉搓。
那边的摄影也暂告段落,模特补妆更衣,灯光师开始调节下一组灯光,其他人忙着更换布景,有人看见苏珊,大声招呼并抱怨,“苏珊拜托好不好,人手不够咧!”
苏珊耸耸肩,回过头对丹青解释,“真要命,请过多少人,统统做不久,这个圈子就是这样,人人都想做主角,然而来来去去新面孔,有多少人真正能出头?”
丹青和田田相视一笑,上前搭手帮忙。
这边造型师一边帮模特打粉,一边掉头问,“嘿,签了新人?正点呐!阿庄手上有个大CASE,正好要找这种气质干净的女生……”
苏珊不置可否,只默默注视不远处那个轻快移动的秀美身形,眼底悄悄浮起不知名的情绪。
稍后,丹青和田田回转过来,一番忙碌之后,两个女孩额角都沁出微微的汗意。
苏珊带她们回到前面,斟出柠檬蜜糖茶招待两人。
啜饮间,她闲闲道,“后面乱七八糟的活有够麻烦吧?”
田田抢先摆手,“不会啊,我觉得很好玩呢。”
“唉,这里虽然事情多些,倒还算有趣,就是总缺人手……”
丹青注意到田田的表情有些羞怯,立刻善解人意地问,“田田,你有空过来帮苏珊么?”
“啊是,我,我有空喔……”
“那真是再好也没有。”苏珊笑了,做一个额手称庆的姿势,报出一个数字,“薪水不算高,不过拿红包的机会不会少,具体做甚么时间怎么安排稍后汤米会交待清楚。”
她看向丹青,“你呢,丹青?”
“甚么?”
“记得我以前和你提过的事?还是不考虑么?”
“这个……”
田田对这份新工作满意得不得了,恨不得好友一起参加,赶紧捅捅丹青,“是啊,丹青,你也一起来好不好?”
丹青觉得为难。
“想想看,”苏珊轻轻开口,“你可以拥有独立的生活,毋需再看他人眼色,可以自己决定日后走向。”
“丹青,你早已成年,可以自己作出决定。”
“更何况,你愿意一直这样承他的人情么?”
“报答一个人有很多方式,摆脱依附独立生活也是其中的一种。”
丹青渐渐动摇。
苏珊微微一笑,添多一句,“如果你实在介意,或者我们可以采取比较含蓄的工作方式,且不急着张扬露面,试过觉得还是不喜欢,我就再也不勉强你,好么?”
丹青缓缓点头。
看着苏珊徐徐打开的笑颜,丹青忽然想起董某当初激烈反对的模样,看起来他是真的生气,可是为甚么呢?
朱也说“董先生是一片好意。”
又说,“苏珊,她的社交比较复杂。”
是甚么意思呢?
丹青困惑不解,可是不知为甚么,她就是无法讨厌面前的女郎。
如果他们的意思是说苏珊的生活态度太过张扬,社交圈子太过泛滥,但这是她私人的事情,就算不值一晒,至少不危及他人,也就毋需旁人指点鄙薄。
丹青不禁抬脸看向苏珊,后者仿佛了然她的心意,扬起嘴角嫣然一笑。
这一次连同一旁的田田也看了出来。
苏珊的笑靥是那般姣美,然而却毫无欢颜。
在她的眼底,汩汩流淌着的。
是悲悯。
是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