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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想象中的董氏事业应当做得相当之大,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整间铺面租用商业区外围的普通写字楼不足两层楼面,行事作风十分朴素低调。
      董某温和地说,“写字楼生涯单调,为甚么不多多参加学校社团活动?我女儿同你一般大,约会的男友已经排至街尾。”
      丹青装作没听懂,乖巧回答,“是,我会用心学习。”
      董某凝视丹青片刻,点点头,不再说甚么。
      年轻人初涉人事,心态好奇兼要强,自然不肯服软,待他日尝到其间滋味,就会明白出来打拚做事绝非儿戏,非但乏味而且冗宕,届时自会乖乖回去象牙塔做个好孩子好学生。
      他不认为丹青可以坚持见习超过一个礼拜。
      可是一个月很快过去,颜丹青泰然处之。
      真是,比起以往稚肩持家的辛苦光景,写字楼里和风细雨的OL做派哪里吓得倒她?
      原以为丹青只是念书闷了玩玩,董某并没认真安排工作事由,派了个“特别助理”的虚衔,有好事者引申了一下,就解释成了“特别空闲的助理”。
      老实说,就连丹青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应该做些甚么。
      一早从杂志上、电视上以及马路上见过行色匆匆、仪表体面、办事利落的“Office Lady”,如今有机会跻身其中,才发觉自己呐于言且不敏于行,看着周遭同事在复印机传真机电话机计算机之间忙碌穿梭,手头案前大叠的资料,口中耳边飞快流利的英文法文德文日文,整个人如一架机器飞速运转亦毫无纰漏,丹青颇为自惭形秽。
      但那也只一瞬间的怯场,她很快打起精神,细细留神身周点滴,太专业的东西不懂也罢,学着收发传真复印资料整理文档还是力有所逮的。
      董某早就吩咐朱也照顾丹青,但他们本身事务缠身,经常外出应酬打点,所以丹青课余过来时大多见不到他们,但凭心细勤快帮着做点琐碎杂事,为人又谦和虚心,渐渐获得同事认可。
      董某还以为手下员工良善,并不欺负新人,哪里知道丹青初来的时候,所过之处不乏冷言冷语,所谓见习也完全等同茶水小妹。
      朱也倒是问过丹青,是否习惯,累不累,会不会影响功课,或者让他同人事主管商量看看落实个具体职位?
      丹青摇摇头笑,“我又没有专业知识,所以才来开开眼界,能安排甚么职务?不添乱就阿弥陀佛了。”
      朱也知道丹青素来有主张,也不好勉强,只得作罢。
      只有董某另一个亲信老刀,经常驻守公司,将泰半情形一一收于眼底,对这个秀美少女平添几分敬意,心下唏嘘,一般花样年华,命运却是如此不同。比较的对象是谁?自然是与丹青年纪相若的董家小姐。
      反正不管怎么样,不知不觉已经满一个月,恰逢计薪日,财务部王小姐拿了一只信封给丹青,打开一看,是一张银行信用卡和封边的帐号信息通知。
      王小姐笑嘻嘻解释,“每个员工都有,每逢月底薪资奖金直接打入帐号。”
      丹青笑一笑收下,转头将信封留在董某书桌的牙雕纸镇下。

      隔天丹青没去公司,从学校图书馆出来天色已黑,回到家发现董某和朱也都在,许姨特地做了拿手小菜,母亲看起来神情颇愉。
      她忽然想起,自从寒假末那次晚餐,将近两个月,除了那次为着苏珊送样片的事发怒,董某竟没有好生过来盘桓逗留一次,母亲不提,自己也就没注意。
      大约是公事繁忙吧,丹青想。即便在公司也少有见他,似乎除了这间商贸行,董某外面的生意更多更大。
      席间气氛良好,董某叹息,“甚么山珍海味!还是这样的家庭小菜最可口。”
      讲起外面的客户应酬,对此一向无甚兴趣的母亲也搭腔聊了几句,看得出是真高兴。
      不知怎的说到丹青在董氏兼职的事,母亲随口问,“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朱也马上说,“怎么会,丹青做的很好。”
      董某这才突然想起甚么似的,看丹青一眼,取出一只信封用指尖缓缓推过去,语带责备,“这是甚么意思呢?”
      丹青心里激灵一下,豁然开朗。
      呵,原来今儿来就是为了这个!
      明明是帮人,还帮得这样含蓄,这个董某人着实可圈可点,倒是自己糊涂。
      然而脸上不动声色,照样推回去,“不,董先生,说好了是去学习,哪有不缴学费反支薪水的道理。”
      董某刚要说话,母亲忽然接过话茬。
      “到底是个孩子,以为自己承了多大的人情,哈哈哈!”笑声尖锐,甚是刺耳。
      她转头看向女儿,嘴角牵一牵上扬“不是早就告诉你么,不用担心,谁欠谁,还不知道呢,又能怎么办?”
      这话说得含糊,意思却尖刻,朱也注意到老板脸色有些沉郁,轻轻咳了两声,想着怎么打圆场把事情带过去。
      丹青忽然开口。
      “怎么不好办?欠债还钱,自古大同。开得出价码才好还上,存心不想算清楚,索性自己吃进,时时翻着一笔糊涂帐,倒教人难办。”
      几句话说得霍沉香面孔由白变红,由红又变白,她想发作,却终于没有,忽然心头一酸,泄了一口真气。
      曾几何时,她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以为身边的少年全部身心系于自身,他们终将拥有一个美好未来。
      可是,镜花水月来不及欣赏便已轻易破碎,而且丑陋不堪。
      从此柔情不存,怨怼丛生。
      心心念念认定对方亏欠,这一笔情债成为心头魔障,遮蔽双眼,隔离心扉。经历那么多伤害,唯有这一击最重,令得一副心肠渐渐磨砺收缩,成为一粒粗砺坚硬的石子。
      她不知所措,伸手想要捂住脸,这是她的习惯动作,仿佛脸上这条疤变成掉头避世的最佳借口。
      一双手悄悄过去握住她的手,是董某。
      “丹青。”他声音不高,但颇为严厉。
      “对不起,妈妈。”
      丹青意识自己失言,后悔一时逞强而伤害母亲,起身倒杯水服侍母亲喝下。
      然而董某告辞时,她依旧将信封递过去。
      看着面前的高挑少女,模样一如年轻时候的沉香,神情冷静克制,眼瞳清亮如寒星,董某微微一凛。
      这不再是当初仓惶求救的女孩。
      丹青长大了。
      而且,她是她,沉香是沉香。
      他一言不发接过信封,转身离去。

      当晚,久违的梦境又悄然回来。
      身陷其中,丹青但觉无奈,明知皆为虚空,却难以拂袖抽身。
      站在两截楼梯之间的平台,她低下头看向一侧扶手,一块漆脱落,露出白色的木纹材质。
      丹青心头的不安如飓风中快速掠过的阴影,举头茫然四顾,只看见长长的楼梯尽头那两扇闭合的沉重木门,门楣刻花,有明亮的白色光线自缝隙中透出。
      有没有人?
      她想喊,但喊不出来。
      伸出手,指甲前缘深深嵌入木漆,可终于没有用力剥下去。
      忽然,有一道意识从脑中渐渐清晰凸现。
      丹青紧张起来,额角的汗涔涔而下,背心的衣裳黏黏的贴在身上,她挣扎着想要醒来。
      然后,那个意旨如锐箭一般穿过胸膛,却因为来去太快,又模糊了字词。
      “欠……还……”
      呵!
      丹青猛然起身,只觉得口干舌燥,努力自被衾中探出手,一掌心的汗。
      看看闹钟,才午夜刚过。
      那究竟是甚么呢?欠甚么又还甚么?
      呆呆坐在床沿半晌,丹青摇摇头叹口气,倒一杯冷水一仰头饮尽,复又钻进被筒。
      然而睡意全无,窗前雪亮的月光映得满室清冷,愈发掩不住心底那片凄惶。
      丹青感到寒冷,渴望有人陪伴身旁,不要太多,哪怕藉由一弯臂膀甚至一握指掌,也能令她温暖片刻,重燃斗志。
      可是,她可以去找谁?
      母亲?不不,母亲的世界更黑更凉。
      许姨,朱也,苏珊,董某?不不不,都不是。
      或者是田田?还有……姜白。
      唉,不要胡思乱想!丹青对自己说,你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距离那样远,远的无法彼此触及,忘记吧,要面对现实。
      咦?她忽然想起来,田田呢?她们自寒假至今,除了一通拜年电话就再无联络,自己近来一直忙着学校公司两头跑,也忘记和田田说一声,真是不应该。也许,明天下午上完课可以问问田田有没有空出来喝杯咖啡……
      扰攘许久,丹青终于渐渐睡着。

      第二天拨通田田的电话,隔了些日子没联络,丹青有点激动。
      田田的声音起先有些迟疑,慢半拍才兴奋起来,立刻埋怨好友,“怎么好久不找我,以为你玩人间蒸发,哈哈哈……”
      两人直说到听筒发热才收线,又约了周末一同逛书店。
      还不到周末,丹青又遇到了苏珊,还是上一次她们相逢的那座街边花园,远远的看见苏珊斜倚这木头长椅向自己招手,丹青一拧电单车车把,调头过去。
      “嗨,丹青!我出来透透气,这么巧遇上你。”苏珊大声的招呼,雪白整齐的牙齿可以去拍牙膏广告。
      丹青心里赞叹眼前女郎的艳光,脸上流露相应的表情,苏珊满意的笑了。
      “怎么,踩了电单车去董生那里打工?啧啧,董生未免太不怜香惜玉。”
      “不不不,只想去长长见识,我甚么都不会,哪有资历打甚么工。”
      “既然如此,何不过来帮我,你真真正正帮的到我。”
      丹青笑而不答,苏珊也不再勉强,打个哈哈换了话题。
      闲聊几句,丹青告辞要走。
      苏珊忽然喊住她,“丹青,这上下你可还有余暇?”
      丹青不解。
      “譬如课间午休或周末,如果可以,可以来我的工作室走走,放心,你不点头我不会勉强,不是要你做模特,因为最近业务开始上轨,杂事一箩筐偏偏人手不够,忙得我头大如斗,短时间也找不到合意的助手……”
      丹青踌躇。
      苏珊笑一笑,“董生不许你抛头露面,做幕后工作总该没话讲,大不了不告诉他,更何况,”她看丹青一眼,“你已经成年,也不必事事听他的。”
      “这样罢,反正工作室就在附近,你记得路是不是?有空过来看看再说。”
      苏珊说罢站起,抖抖猄皮夹克上的落叶,挥挥手钻入人群,消失在车水马龙中。
      稍后和田田碰头,等各自捧了一包书在街边找地方坐下歇脚,丹青说起酒会上偶遇苏珊,而后董某反对入模特行,现如今做一份不三不四的工,依旧白吃白住做伸手牌,她忽然有些气馁。
      田田好像也已经辞穷,不似往日那般安慰宽解,喏喏半天才说,“也许,去苏珊那里看看再说,看来她很有心帮你。”
      丹青苦笑,“是,我帮人人,人人帮我。可眼下统统都是人帮我,人情愈欠愈多,简直不晓得怎么还。”
      “嘘,丹青,至少有人愿意帮你……”
      丹青诧异,一转头,发觉田田神情苦恼。
      “嗳,你知道我一直努力学习,想有一天有机会可以出去深造,可是家里反对,说到底,还是没有财力。对对,可以考奖学金,我老爹说了,他最多出我一张单程机票,可是有多少幸运儿可以拿到全奖……看,我的烦恼多么世俗,可又多么实际!”
      “田田……为甚么不在国内继续升学?好学校也很多……”
      田田长长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耸耸肩,“OK啦!走一步算一步吧,我才不会轻易放弃,要不然真是死不瞑目,嘻嘻。”

      时间过起来既慢也快,有时候觉得忍无可忍,可忽然有一天回头,发觉生命经历的痕迹又长出一截,弹指一挥间,并非说说而已。
      忙忙碌碌中,丹青迎来暑假,她的第一学年已经划上句号。
      这半年来,感觉似乎甚是充实,基本生活路线就是家――学校――公司,三点一线,简单又明了。
      丹青还是没有去苏珊的工作室,但因为那间名为“衣露申”的工作室就在学校左近,她们常常有机会碰到,丹青固然不算开朗,但苏珊为人洒脱不羁,一来二去混熟了倒也十分投契。
      反而和田田的联系变得有些疏远,所幸偶尔一聚依旧亲密无间,只是看着好友慢慢褪去婴儿肥,圆圆红润的面孔一点点凹下去,丹青觉得心疼,问田田,后者也不肯正面回答,只说打工存学费有点辛苦不过正好减肥云云,她只好顺势不再追问。
      虽然半年来一直进出董某公司,但丹青很少有机会见到董某本人,他仿佛有做不完的事情应付不完的应酬,经常一个礼拜也来不了公司一次,这边的大小事务主要由朱也和老刀在处理,而朱也也经常需要陪伴在他身边,所以也很少与丹青在公司碰头。
      大概也是忙的缘故,董某来探视霍沉香的次数也明显减少,丹青一度担心母亲心情低落,会不会加重抑郁病症,不过看情形倒也还好,母亲甚至愿意尝试戒除药物。
      “活着是真没滋味,”母亲黯然道,“可当真就这样息劳归主又实在不甘心。”
      “再辛苦也得熬着。”她说。
      丹青心下共鸣,不免感到悲凉。
      这些日子,她经常回想起过去――父亲还在世的日子,父亲辞世后母亲勉力持家的日子,境况窘迫时母女逼仄相处的日子,董某出现后恩怨错杂的日子……
      那些快乐,那些痛苦,甚么比甚么更深刻?
      而彼时,此时,哪一个距离幸福更近?
      丹青困惑起来。
      在最艰难的时候,自己总是对自己说,坚持一下,虽然眼前的门被一扇扇关上,可是在不知名的地方,上帝会用他的仁慈之手开启一扇扇希望之窗。
      然而那些美好的窗户在哪里?甚么样?会不会自己正从它面前走过却没有发觉它的存在?
      而且,不需要代价么?
      自己究竟要为之付出些甚么?
      丹青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一个混沌未明的微妙局界,下一步该如何行走?未来又会是何番模样?直教人进退维谷,前后吁衡。
      她觉得倦,说得文艺一点,不是身体上的疲累,是心灵套上层层枷锁日益失去活力。
      丹青不由得自嘲。
      这么执着做甚么呢?
      根本没有人会在乎。
      他拥有,他赐予。
      而自己一无所有,不如顺从命运之神的摆布,听凭安排,也不见得就千山万壑险恶莫测。
      想太多了吧。

      暑假来临,丹青前一阵子几门基础课又背又考天昏地暗,一下子歇下来全身都脱了力,动也不想动。谁说考上大学就万事OK了?考前抱佛脚也是要化力气的。
      该怎么安排这个长长的假期呢?
      还不等她想好,董某已经先找上门来。
      近来因为考试,丹青基本没空去公司,董某也好久不曾登门,这次过来之前也没有电话,突然来按门铃,莫说丹青和母亲,就连许姨也吓一跳。
      董某只身一人,进门来先低声道歉,“对不起,恰好路过,来不及打电话直接上来……”
      他看起来十分疲倦,接过许姨递上的茶抿了两口,嘟囔了一句甚么,头一歪倒在沙发上盹着。
      这一觉直睡到天黑,霍沉香亲自取出毛毯轻轻搭在他身上,拉严落地窗帘,熄了顶灯,让许姨先回去。
      丹青也识相地躲进房间上网看书。
      傍晚的时候朱也打电话至丹青的手机,听到董某在此长吁一口气,只说马上过来即收了线。
      很明显,一定有甚么事发生。
      朱也到的时候董某尚在沉睡,也是一副凝重神情,丹青进厨房弄茶,他跟了进来。
      “天气好热。”
      “喏,喝杯茶消消暑。”
      “甚么茶?异香异气的。”
      “普通茉莉香片,加了一撮薄荷叶。”
      几句寒暄一过,两人陷入沉默。
      许久,朱也轻轻咳嗽一声,这是他的习惯,有甚么费思量难开口的话,总要铺垫一下才说。
      丹青没有作声,取过一套杯碟斟一杯茶浅浅啜饮一口。
      “最近老宅那边有点事。”
      终于朱也斟酌着开口。
      “老先生查出恶疾,已是末期。”
      这位“老先生”自然是指董某的泰山老丈人,难怪董某神情如此奇突,这些日子想必担足心思。病人固然吃苦,身边的人又何尝不是一般辛苦受累。
      丹青动容。
      “董太太董小姐已经得到消息,正在赶回途中。”
      说话间,外面客厅传来响动,董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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