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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雨意初歇,天空布满阴霾,似乎正在酝酿下一场声色更厉的风雨。
      看得出来霍家也曾经阔绰过,祖屋门庭森森,影墙后面一进一进的院落因为雨天的缘故愈发显幽闭进深。
      大院的门半开,丹青深呼吸一口,尾随朱也进了院子。
      然而里面没有人,四周十分安静,不知道甚么地方的收音机开着,有咿咿呀呀的越剧调子低如蚊吟。
      丹青有些紧张,双手手指交叉握住放在心口,掌心却已经汗湿。
      朱也忽然趋近,低声道,“此刻回去还来得及。”
      丹青诧异,回头看他一眼,那眼色分明是说“我若非想来又何必来”?
      朱也在心中无声地叹息,这个女孩,平日的模样温婉,内心其实一副不屈不挠的决绝性子,大约也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而来。
      他无奈地点点头,想一想又忍不住嘱咐一句,“有些事过去即过去了,多提无益。”
      丹青已经不耐烦,胡乱点头。
      朱也看在眼里,只得摇摇头扬声道,“咳,请问,有人在家么?”
      “霍先生?霍老太太?”
      这样呼呼喝喝许久,才听到里面传出杂乱声响,“是是,是,这就来。是朱先生来了吗?哎呀对不起,刚刚打个瞌睡,没听见……”
      絮絮叨叨,真是不怕罗嗦,其中的谄媚腔调掩都掩不住。
      这就是霍家嫡亲?丹青面孔逐渐泛红。
      又扰攘片刻,里头人终于出来。
      那个老男人就是舅舅?看上去老态毕露,简直比董某人要大一个辈分不止。
      丹青吃惊地后退一步。
      朱也看穿丹青怯意,上前挡在她身前,与那名外衫歪斜、满头华发的男子寒暄。
      丹青这才定定神仔细打量这个自己应唤作舅舅的人。
      不错,虽然面容苍老,但依旧可以看出霍家人原本清秀的轮廓,年轻体健时想必也十分英俊吧。
      可惜运途坎坷,如今他外表衰老,只余一双眼睛骨碌碌乱转,益发显得猥琐与不堪。
      丹青突然意兴阑珊,看情形舅舅来不及得要巴结董某,对朱也尚且这般客气打躬,怎么可能自他口中得悉当年真相。
      原本还存了认回嫡亲的热忱心肠,现在已然冷却。
      丹青开始后悔今日仓促作出的决定,巴不得速速离开此地。

      那头的两个人寒暄也至尾声,舅舅从头到尾满脸堆笑。他并没有看见丹青。
      “钱还够用么?这张支票你且收下,多给老太太买些补品。”朱也做事时的态度十分稳重细心,语气温和,丝毫不教对方难堪。
      “哦哦,真是难为情……咳,谢谢,谢谢……”
      “老太太那里其它还好么?”
      “好,好。除了脑筋有些糊涂打结、不理人不爱说话,身体倒是比我们还好哩。唉,谢谢董先生和朱先生一直这么费心惦记……”
      “不必客气,应该的。”
      双方都有些辞穷,舅舅这时终于注意到朱也身后的丹青。
      “这位小姐是?”他好像想起些甚么,迟疑着问。
      朱也扭转脸孔,发现丹青神色有异,一点说话的意思也没有。
      他了然于胸,盘算着随便敷衍几句即带丹青离开。
      霍家老太太,即丹青的外祖母偏偏这个时候出现了。
      老太太衣着整齐,模样周正,看着倒和她那个不济的儿子年纪相仿般,坐在一架轻便轮椅上,膝盖上一架收音机音量旋的低低,原来早先的越剧就从这里播出。
      推轮椅的是另一名中年妇人,大概就是丹青的舅母。
      比起舅舅,舅母一副老实相,看见朱也先自脸红,嗫嚅着道谢,一面弯下腰帮老太太掸一掸肩头看不见的微尘。
      霍老太太缓缓抬起脸,与朱也身后的丹青恰好打了个照面。
      老人神色大变,情不自禁自轮椅上站起,也不顾收音机跌落地面,更不管儿媳在后面急急呼喊,颤巍巍向丹青径自走来。
      “沉香,沉香你终于肯来看姆妈……姆妈对不住你啊,沉香……”
      老太太个子不大,行动也不见得麻利,可不知怎的,朱也竟没能拦住,一下子被她撞到一边,眼睁睁看着老人家紧紧捉住丹青再也不肯松手。
      舅舅急急忙忙过来,示意妻子一起上前,合力要掰开老太太的手,同时嘴里止不住地道歉,“姆妈,你松开手,不要吓到客人……对不起对不起,老太太近来脑子越发不清楚了……”一面又不停拿眼睛瞧丹青。
      老太太倔脾气发作,说甚么也不撒手,指甲深深嵌进丹青手腕,口中大叫起来。
      “不要!不要!沉香乖囡,不要被那个姓董的骗了!他不是好人呐!明明拿了爹爹姆妈的钱,怎么还不肯放过你……作孽啊作孽,呜呜呜,你爹爹厂里做不下去,都怪那个周老板,乖囡不要怪爹爹姆妈狠心啊……”
      舅舅愈发慌张,“姆妈,你不要乱讲话,董,董先生明明是好人……”
      老太太终于放开丹青,回身脱下鞋子劈头盖脸打儿子。
      “呸!没用的东西!都是你,只晓得赌博和玩女人,你爹的厂都被你败光了,妹妹的卖身钱也敢拿去赌,你有没有良心啊……”
      “咦,沉香,沉香不要走,你到哪里去,到姆妈这里来,姆妈保证不再逼你做不喜欢的事……”

      丹青不肯直接回去,朱也无法,只要依言将她送回颜西敏墓前。
      丹青在父亲墓碑前呆坐了一整个下午,直到黄昏时天边雷声隆隆,才被朱也半拖半抱带上车启程回去。
      一路上,她都静默不语,阖了眼蜷缩在座位上,仿佛疲倦之极盹着了。
      然而朱也知道,其实她根本就是醒着,大概是不想说话,也不愿令自己担心,才作出一副泰然神情。
      可是教他如何能不担心?
      身旁的丹青身形瑟缩,紧紧阖起的浓密眼睫微微颤动,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她是那样苍白,连嘴唇都褪去了颜色,益发显得长眉似画、绿鬓如云。
      对于老板与霍家的前尘渊源。朱也其实并不清楚,但他是个会看眼色的人,跟随老板这么多年甚么事没见过?从太多暧昧不明的往来线索中多多少少猜到几分,反正不是甚么正大光明值得炫耀的事。可是他又能怎样,不过是听差做事,许多时候要懂得装傻充楞。如果需要,他随时可以变成聋子、哑巴、盲人。
      呵呵。
      朱也无声地笑。
      还不明白么?所谓职业道德也。
      但是,他的工作份额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不就是陪伴守护颜丹青,听命于颜丹青,设法令颜丹青高兴么?
      今天发生这样的事,他究竟是尽职还是失职呢?
      朱也心口仿佛扎了一条刺,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隐隐刺痛。
      职业?职业!
      难道他朱也同颜丹青之间的关系就永远仅止于此?
      不甘心啊,真是不甘心!
      可又无可奈何。
      一直到寓所楼下,两人都没有说话。
      朱也熄了火,轻轻道,“丹青,你还好么?我送你上去。”
      丹青这才突然惊醒般一下子坐直身,看看朱也又看看窗外黯黯的天色,好久才喃喃道,“哦,已经回来了么?好,好。”
      一脸“世上已千年”的茫然表情。可惜适才去的地方非关仙境。
      朱也刚要说甚么,座前的手机忽然有来电进来,只得接听。
      丹青看见他的眉峰渐渐轩起。
      “真的可以自己上去?”朱也问,犹豫了一下才说,“是这样,今天公司一天没见到董先生,当然,董先生做事一向有分寸,你知道也罢,先别同你母亲说起。我须得回公司一趟,有事打电话找我,嗯?”
      目送丹青取出钥匙开了楼下防盗门进去,他才启动车身调头离去。
      该一刹那,他心头雪亮。
      是。至少在目前,朱也同颜丹青之间的关系止于工作。
      在她最脆弱最需要人安慰开解的时候,他却只能去履行工作份额中更重要的部分――作为董元莛的体己手下应尽的义务。
      纵有万般不舍与不甘,也不得不转身走开。

      丹青没有即刻上楼,而是躲进楼梯间弯下腰呕吐起来。
      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连水都不曾喝一口,干呕半天直到最后吐出黄绿色的胆汁,满嘴苦涩难当。
      她跌坐楼梯一角,半天才缓过来。
      丹青没有搭电梯,她扶着楼梯一层一层爬上八楼去。
      客厅里没有亮灯,许姨大约一早回去了,虽然不过百余平米的地方,此刻却也静悄悄显得格外空旷阴森。
      丹青轻手轻脚换了鞋,穿过客厅准备回房。
      一声闷雷突然响起,几乎同时,有人按下开关,头上晶晶亮十数只顶灯亮起,映得丹青眯起了眼睛。
      母亲的声音自客厅一角响起。
      “你去哪里了?”
      丹青动作有些僵硬,但还是慢慢转过身来,镇定地迎上母亲目光。
      “我去扫墓。”
      “哦?给谁?”
      “自然是给爸爸。”
      母亲不说话,静静看住丹青,眼睛闪闪发光,但丹青总疑心那双眼睛里面鬼影憧憧。
      忽然母亲笑了,自己走过去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坐下,一手拍拍身旁,“看看,母女两个隔了大老远的说话,滑稽相!过来,咱们娘俩好久不曾说会儿贴心话了。”
      丹青默默走过去,在沙发另一头坐下。
      母亲今日一反常态,讲话语气十分轻柔,她问丹青,“想念爸爸?”
      提到父亲,丹青鼻头发酸,但也只是微微点头低低说,“是。”
      “唉,西敏,西敏他是个好人。”
      终于自母亲口中听到这句话,丹青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抬头唤了一声,“妈妈。”
      “可惜,我始终辜负了西敏。”
      “妈妈……”
      “答应我,丹青,不要去想甚么霍家不霍家!那家人根本全无心肝,自私且冷酷……呵呵,我爹爹原来已经死啦,死得好呢,甚么亲爹亲娘嫡亲兄长……死光了,都死光了啊……”
      丹青不安起来,凑近过去,鼻端一缕淡淡酒气,再看母亲,眼睛布满血丝,连瞳孔都放大了。
      母亲伸出手一下一下抚摸丹青的脸庞,肌肤相接之处冷如玄冰。
      “丹青,你为甚么要像我呢?为甚么不能长得像西敏呢?”
      “不对不对,当然,你怎么会像颜西敏……嘻,颜西敏又不是你爹爹,怎么会……怎么会……”
      丹青只觉脑袋“轰”得一下仿佛炸开了,手足不听使唤地阵阵抽搐。
      “妈妈,妈妈,”她用力握住母亲肩头摇动,“你说甚么?嗄?爸爸怎么不是我爸爸了?妈妈……”
      母亲笑容呆滞,并不回答,只一昧喃喃重复“怎么会”,“怎么会”。
      突然,她头一仰,整个身体软软伏倒。
      丹青大骇,仓惶起身,一转头,忽然看见旁边茶几上除了一瓶残酒,桌面地面一粒一粒白色药丸,一只棕色药瓶已是空了。
      再也不能犹豫,她立时拨电话给朱也。

      幸好送医及时,洗过胃后母亲已是无碍。
      医生端详小药瓶上的英文名字,诧异不已,“咦,这种药主治抑郁症,寻常药店不可能买到,究竟从何处得来?”
      然后正色嘱咐,“此类药品十分危险,不可过度服用,否则适得其反,尤其忌与酒精混服,会要人性命。”
      丹青只会呆呆看牢医生,全由朱也忙前忙后打点一切。
      稍后朱也得暇分身,来到丹青面前,发觉少女面色青白,全身战栗。
      “嗨嗨,丹青,没事了。别担心,一切有我,嗯?”他终于忍不住将她深深拥入怀中。
      这天晚上,朱也陪丹青在医院度过整个不眠通宵。
      霍沉香又在医院观察了两三天才出院返家。
      她尚在昏迷中时曾经低低喊出“元莛”这个名字,然后一激灵清醒过来,再也不提董某人,茫然地看一眼守候身旁的女儿,即冷淡地调转面孔阖眼假寐。
      一直到出院后一个礼拜,她始终不肯开口讲话。
      丹青请了假日日守在母亲身旁,唯恐同样的事情再次重演。她不能想象,如果那天她再晚些回来,结果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第十天头上,丹青按时热了一杯牛奶服侍母亲喝下,拿了空杯子刚要走,忽听母亲一声长长叹息,终于开腔,“放心,我才不会自杀,你去上学。”
      “妈妈……”
      “去,去上学。上次我不过忍不住酒瘾,不小心喝多几口。放心,不会有下次。”
      丹青将信将疑。
      母亲也不再理她,微微偏转了脸孔,面容看来十分和煦,径自自言自语,“放心。我才不会自杀。不会……”
      又如此过了两天,看情形母亲确实举止正常自若,白天又有许姨守着,丹青这才略略安心,回去学校报到。
      这段时间一直没有看见董元莛。
      仿佛自那晚起,董某人就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一般,音讯全无。
      只是看朱也的样子似乎胸有成竹了然老板去向,有他和老刀出面主持大局,公司业务倒也未出纰漏。
      丹青努力让自己忙得团团转,不是一张接一张做大量模拟试卷,就是配合许姨一起前前后后搭下手研究当日菜单安排或中西点心制法。
      她自己心里明白,这般忙乱无非是想分散心神。
      可惜身体再忙再疲累,大脑依旧自行分配思考内容。
      那天母亲说的关于父亲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呢?
      如果是假的,那母亲为何要撒谎?
      如果是真的,那自己真正的父亲到底是谁?
      董某么?
      丹青心念一动。
      如果是,那就可以解释董某为何待自己如此周到体贴几近宠溺,原来不是一句“爱屋及乌”可以概括,可能根本就是“骨血相连”。
      呵,颜丹青,你怎可这般薄幸?真真应了“有奶即是娘”这句俚语。这么自私阴暗的心思若是教一贯疼爱自己的父亲得悉,一定会伤心吧。
      丹青涨红了脸,连耳朵都烧得透明,自觉不能原谅自己。
      她冲进浴室,拧开水龙头,双手捧起冷水一遍又一遍拍向自己脸孔。
      抬起头,眼前镜中是一张沾满水珠的清瘦面庞,尚有大颗大颗水滴沿着肌肤蜿蜒滑落。
      “哭啊,为甚么不哭?瞧,像不像眼泪……”丹青对自己说,手指滑过镜面随着一颗水珠在镜中人的脸上一点点转动,玻璃发出细细尖利的摩擦声。
      她忽然原谅了自己。
      人生好辛苦啊。
      可是我们还是要一路走下去。
      如果连自己都不肯原谅自己,那要怎么面对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
      不不,管它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我们要学会爱自己。
      只有这样,才对得起爸爸曾经的疼爱。
      才不枉此生。
      丹青用毛巾轻轻印干脸上的水珠,慢慢挺直背脊,看着镜中的自己一点一点努力展开一朵浅浅笑颜。
      真是花样的年华。
      雪白干净的容颜,简单朴素的装扮,一星半点装饰也无,却更似清水芙蓉般吸引。
      母亲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吧?
      寒星般的一双眼瞳,冷冷的神情,即便嘴角挂了一丝笑意也如远山薄雾,似有似无教人琢磨不定、无从把握。

      朱也再见到丹青时,心头忽然萌生一股寒意。
      不错,眼前的少女的确是颜丹青,可是,有甚么地方不一样了。
      然而他来不及多加思虑,只简单地告诉丹青,“我已经帮你告假,今日不必去学校。来,上车。”
      丹青扬起一条眉毛,“为甚么?”
      朱也静一静才回答,“董先生要见你。”
      车子向郊外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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