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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   九
      四月,我又有了女朋友,是维多利亚。
      五月,我估算着将来退休金够我俩用了,于是就向她求婚。其实成年人的爱情也就那么回儿事,所谓爱默森公司出的那大堆爱情小说,什么玛格丽特·都来死,村上蠢树什么的都是一堆屁话。全然敌不过2006年5月我在布鲁克林区东河桥头上一句很不经意的“咱俩的退休金加起来也能足够保证晚年生活了所以还是结婚比较好”。
      她答应了,很爽快。
      婚礼将在明年三月举行,按我俩的个性应该很简单,就是领着新媳妇回趟瑞士□□囤(注,Hameilton,通译汉密尔顿,此处为凌晨恶意译名)家里,在俺们村里——那□□囤也就千来把户人家,还不如通县一个村大——请几个朋友吃顿小饭就结了。
      《纽约时报》三棍状态终于可以告结啦!
      “凌叔叔,维多利亚姐姐。”眼镜大叔家四岁的小姑娘如是称呼我们。
      “老大,你在瑞士结婚干吗在美国发请贴,谁能去啊?”同事们如是抱怨,不管,反正我愿意。
      “结了婚以后就不是小孩子了,好好照顾自己,别那么懒。要是她欺负你就回来。”说这话的不是我妈,是吉米。
      关于我结婚的事情,舆论很多。但我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直到有一天我家女儿一句问,让我把炸酱面从鼻孔里喷了出来,还是两根。
      “爸爸,你是不是要抛弃爹地了?”
      一时间我想到了很多东西:我文艺而忧郁的大学时代,日内瓦大学汗牛充栋的图书馆……
      “丫头,谁教你‘抛弃’这个字眼还能这么用?!!!”
      “本来就是嘛,你本来是爱爹地还和他住在一起的,现在你要和维多利亚小姐住在一起了不要爹地了,不就是你抛弃他了嘛。”
      我该怎么向一个八岁半的孩子解释最近发生的这些兵荒马乱?!
      我同时也没办法向她解释,有一种经历过时间打磨的感情可以超越一切。有些东西,早已打入灵魂如烙印。

      她醒来后,已找不到那个将她带来的梦的入口。
      她的民族叫什么已无人知晓,也不再重要。她在梦中寻找属于她的黄金草原,但它已不复存在。她到过海洋西边的大陆,见过巨大的金字塔和亚麻布下不朽的尸身与胡狼神的雕像。也穿过草原,见过伏尔加河畔金发碧眼的饿罗刹人和东海边用兽毛写字的民族。可她没有找到那些骑着奔跑时会流淌出血一般汗水的马匹在草原上高歌的子民;她没有找到她的黄金草原和那树根下流淌着美酒,挂满各色宝石的银树;她见到的只是迎风而立的影子,草原上掠过的飞鸟和穿着从未见过的铁甲死在战场上的战士的尸体。
      你能明白宗教与民族的消亡?
      就好比叫全体□□教徒改信湿婆,那么穆罕默德将被从这世间抹杀。他的子民们从此将只留下骸骨可以证明他曾经存在,若连骸骨也消失时,一切就真正消亡,化作尘土。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再拥抱一次那美丽轻灵的妖精,他瘦削的肩膀挺直的脊梁是否还会在我怀中颤抖。
      “爹地回来了呢。”蕾贝卡趴在窗户上向下看,然后连蹦带跳从楼梯上跑下来。这是个礼拜天的早上,阳光明媚,吉米刚下夜班回来,脸色却苍白得怕人。他好半天才磨蹭着洗完澡蹭上楼,低声问我:“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一个?”
      “恩?先听……坏的吧?”
      “你爸爸昨天打电话来,说你新媳妇死丑。不过如果贤惠可以接受。”
      “……不良中年……我没他那本事……她好象真的比我妈难看。算了,不理他。好的呢?”
      “我要结婚,明年。”
      我看着他,气定神闲地把一口茶喷了出去。“……你没睡醒是吧?……跟谁?”
      “阿尔芙莉德,她离婚了带着两岁的孩子,我说你一个人也不容易,不如咱们俩再凑合,她就同意了。”他打了个呵欠,仿佛是在说报纸还没有拿。
      我一阵心酸,就算自暴自弃也没有这样的。“你再想想!……”
      “我累了。”他摔上了卧室的门。
      我知道他的个性,事已至此,已无任何余地可以挽回。
      算了,人到一定年纪反正都要结婚,哪怕再好的朋友也没法一辈子到老。蕾贝卡在院子里玩,那小身影竟也显得孤单。我信步走进她的房间,这孩子喜欢干净,同吉米一样利索整洁,浅黄色墙纸干干净净,桌子上也挺整齐。
      脚下踩到了个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却是一段骨头。三截儿,还有残存的韧带。
      这明显是人的手指骨。
      这死丫头,怎么又拿她爹的这些破东西玩。我两个指头夹起那骨头向吉米的房间走去,放在写字台上他的眼镜旁边。
      吉米合衣而睡,脸色苍白得如同白骨一样,连嘴唇都是浅青色。单薄的胸膛略微起伏,像是在做噩梦。我心里一阵一阵抽痛,叹了口气。
      吉米,你这又是何苦呢?
      如果你还是个孩子多好,那样我可以抱着你,安慰你亲吻你的脸,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无奈地暗自心酸。
      “你在这里干吗,再站着我就告你入室行窃。”他突然来了一句,原来没睡着。
      “那我坐下。”我一屁股拍在他的床沿上。
      “像守灵的!”
      “!……那,你让块地方我躺下?”
      他蹭地跳了起来。“都这么大的人了别那么孩子气好不好?干你的事去吧,别来烦我!”
      真是打了二钱醋就开油酱铺,比我大个半年就乱充老一辈资产阶级。我把那半截骨头塞给他。“把你那些乱七八糟都收拾好,小丫头老拿着玩呢。”
      “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他眼立刻瞪圆了,“眼镜递过来!”
      “怎么啦?”我抓过眼镜给他戴上。
      “这短骨绝对不是医用标本,它是用半锐器从肢体上直接剥离的。”他下了床,拉开写字台抽屉抓出高倍放大镜福尔摩斯一样照那段骨头。“上面有咬合痕,就是牙印。应该是右边缺一颗臼齿左下颌一枚犬齿只有正常长度一半左右。”
      我们俩心里同时一紧。
      那是蕾贝卡的牙印。
      最近失踪的儿童大多住在我家附近。
      血从我的脸上全褪了下去,我一时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正是六月初,日暖风馨,而我背后却有一股冰流从头顶直冲脚底。待回过了神,我跳起来便向楼下冲。
      “站住!”吉米身形一闪冲到前面拦住了我。“别冲动,先想明白了再动手!”
      “我……”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天哪,这真是可怕。我希望这一觉醒来发现是个噩梦。向窗下看,蕾贝卡在花坛边上玩,哪有一点食人魔的样子?
      吉米拉着我向蕾贝卡的房间里走过去,他的脚步飘飘忽忽的,长发乱落在额前。我捏捏他的手指,冰凉,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们如果早点翻翻她的房间就好了。在一个本来应该放糖果的密封塑料罐里,装满了断指碎肢,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吉米向后一仰晕倒在我怀里,我手忙脚乱地把他横抱起来,却看到蕾贝卡正站在门口。
      我无言。那个罐子扔在地上鲜红刺目,我根本不敢向那边看。只是抱着人事不省的吉米拖着脚步向外走。
      “爹地怎么啦?”她凑上来问道。“爸爸……你们怎么能乱动我的东西?”
      “他……他不舒服。”我仿佛一条上了钩的鱼,喉咙里挂着铁钩让我无力发声。“你……为什么……要,要……这些东西……”
      蕾贝卡嘟起了粉嫩的嘴唇,仿佛我问了个极愚蠢的问题。她捡起那个罐子,拧开盖挑出一根手指含在嘴里。我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从嗓子底挤出一句:“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的大眼睛立刻盈了泪,趴在床上大哭起来。我已无暇顾及,大脑一片混乱。只能紧紧抱住吉米,仿佛世界末日。
      亲爱的,我们的女儿竟然是个食人魔,我们该怎么办呢?

      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件事情。但我家里再也不复往日的平和温馨,所有人都成了不会说话的贝类,偌大的屋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笑声,没有言语。吉米再也不会来和我挤一张床,偶尔见他一次也是刚从手术台上下来,苍白憔悴疲倦不堪。
      阿尔芙莉德来过几次,她比十年前老多了。虽然年龄只有三十二岁,但看上去比我妈年纪还大。吉米爱的只是少年时候她的影子,此时只有了同情和礼貌。两人有时候会闲扯几句天气真好之类的闲话,没一句有用的。
      “她在与前夫争夺孩子的抚养权,而且她还有滥用药品的倾向,我想帮帮她。”他只说过这么一句。“她毕竟让我年轻的时候有点回忆可言。”
      这真像是一个噩梦。蕾贝卡是我的女儿,我似乎真这么觉得。我甚至能具现出她小时候的样子。蹒跚着学步,追逐吹出的五色肥皂泡。她在我的家里我爸妈在瑞士的家里的院子里玩耍,旁边是那条老迈的警犬。我在给她的儿童自行车上装上反光镜……甚至还有她婴孩时期的小衣服小鞋子奶瓶襁褓……还有她出生时候我焦急的等待那声啼哭……她的母亲呢?
      但我无论如何都记得,清楚地记得我是如何同意收养她,将她从捷克带回家。
      我不知道报纸上每天登出的寻人广告中有多少是她干的。只知道她对家里这种状况十分不安。无论如何她也是个八岁的孩子,或许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个从小缺乏疼爱的孩子不想再一次失去父亲,那种可怜的眼神,针一般扎在心里。
      七月,大雨倾盆。
      “你回来了。”我双手枕在脑后躺在沙发上。蕾贝卡小心翼翼地推开客厅的门走到我面前,不敢应声。脸上沾了些雨水,衣服也打湿了一半,可怜兮兮的。
      “过来坐吧。把头发擦干,不然会感冒的。等着,我去给你拿毛巾。作业做完了吗?”我站起来,给她擦干脸上的雨水。真的,无论如何她都是我的女儿啊。
      她突然一把拉住了我。“爸爸。”
      “怎么了?”
      “你……你和爹地……是不是……”她开始哽咽起来,努力压制却仍在轻轻抽泣。吉米平时严禁她哭鼻子,犯错可以,若是落泪惩罚更狠。她快速地向吉米的房间门口看了一眼,小身子不住地颤抖。
      “哪儿有。”我把她抱到自己的膝盖上。“别想那么多,你只要想想以后要跟着谁。爸爸要结婚了。你来当花童好不好?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裙子,我给你买。”
      “爸爸,你别结婚别离开我和爹地。”她渐渐平和下来,不时还是抽抽鼻子。
      “好的,爸爸永远都不离开。你永远是我的好女儿。”
      窗外雨落如泻,似乎全世界的雨都落在了纽约。屋里温暖明黄的灯光下,父亲在轻柔地唱着歌哄女儿睡觉。
      只有她的洋娃娃有一张人的脸。
      只有那洋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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