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时隔多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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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份的北平已经下了今年的第三场雪。
坐落于北郊的京大也积了厚厚一层雪，整个校园特别安静。霍兆恩一踏进校园就觉得外界的喧闹和嘈杂似乎都被隔绝了，原先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商贩叫卖过冬白菜和萝卜的声音，一踏进这里就什么都没有了，仿佛是另一个空间。他带着皮质的黑色手套，脚上蹬着一双牛皮的黑色皮靴，踩在雪上面还吱吱作响，饶是这样，他还是感到有一点凉意顺着沿着脚底流入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身后的副官张起明哈了一口气，说：“这北平的冬天终究还是比不上南方啊。”
霍兆恩和张起明都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南方的冬天饶是再冷也不会像北平这样一整个冬天都是雪。
张起明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霍兆恩的回音，就转而看向他，这才发现向来波澜不惊的霍兆恩居然走了神，虽然他的脸上看不出来什么，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彩却是怎么样也遮不住的。
看来这一次霍兆恩要见的人，一定是非同凡响了。
走了不多会，就到了一幢古色古香的建筑前。这个坐落于北平北郊占地五十亩的京大原先是一个高官的别苑，皇帝没了之后，这个地被北平政府收了，而后又被选作京师大学的校址，这里风景宜人，环山抱水，整个宅子原先是由承建圆明园的雷家建的，后而虽因年年战火动荡毁损颇多，但依稀间仍可看到多年前的精致与奢华。而院子中央那幢主要的建筑后来也被重建用作教室。
霍兆恩顺着走廊继续往里面走，就听到了一个声音。
“方先生，而今图新变革才是大势所趋，我们为何还要在此学这些迂腐无用之说？”
声音清脆，听起来像是一个年轻的学生。
“你说的对。”
霍兆恩一听到这个声音，背脊不自觉僵了一下，而后停下了脚步。张起明跟随他多年，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应该就是此行的目标，遂问道：“要我进去请他吗？”
“不用。”霍兆恩说。
“图新变革，乃是如今的趋势，然废旧创新，并不是将过去通通抛弃乃至唾弃，如若这样岂不无异于空中楼阁？”那个声音清亮，不疾不徐，声音中透露着十足的自信和稳重，“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又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德。你们是未来建设的力量，你们胸中自有丘壑，否则你们也不会来到这里，而若你们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而学，该从何学起，那么一切都是虚妄的空谈。”
霍兆恩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么多年，这个人竟是一点也没变过。
约莫等了半个多小时，霍兆恩才听得一些喧闹，有学生陆续从里面走出来，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看起来虽然稚嫩，但是眉眼间的得意于骄傲却是难以掩饰。
又等了一会，那人才慢慢地走出来。他一出来就看到站在门口身形高大的霍兆恩，愣了下，显然是没有料到，而后微笑起来：“兆恩，你来了。”
霍兆恩眯眼，眼那前的人还是和以前一般模样，似乎七八年的光阴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大概读书人都是这样，身上的书生气永远都要多过烟火气。他穿着藏青色长褂，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短发，皮肤很白，手臂下还夹着几本书。霍兆恩轻轻开口：“子毓。”
方伯禹声音温和，就和地上的雪一样，不染尘埃的模样叫霍兆恩莫名地就感到一阵安定。“我想着你这两天该到北平了。等了很久了？”
“也没有。”
“还说没有，你看你的脸都冻得有些红了，去我宿舍说吧。”方伯禹走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问，“这次来要在北平呆多久？”
这得取决于你了。
霍兆恩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可能要呆一阵子。”
说着，方伯禹带着霍兆恩穿过一处池塘，带着他走进了一处小别苑。“这里被用作我和另一个老师的宿舍了，他去湖南考试，这几天都不在。”
霍兆恩点点头，环顾四周，这是一处很雅致的别苑，院落中间有几棵梅花，难怪老远他就问到了一阵梅香。方伯禹推开房门，先进去，点了炭火。霍兆恩环顾四周，房子很简单，没什么多余的摆设，那书桌上都堆满了书。霍兆恩只粗略地看两眼，就发现了好多英文、俄文还有其他看不懂的文字。这个人还是跟以前一样。方伯禹拿起水壶：“你先坐下来吧，我去打点热水。”
霍兆恩接过水壶，递给张起明：“让他去就好了。”
张起明看霍兆恩这副神色早就明白了七八分，脸上的笑容尊敬：“方先生，还是让我去吧。”
方伯禹也不再推辞，看着张起明消失的身影，笑道：“我都忘记了，你也是有随从的人了。”
“他叫张起明，是我的副官，跟着我五年了。”霍兆恩说。
正说着，一只肥胖的大花猫跳了进来，走到方伯禹的脚下，喵呜的叫了一声，又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脚心，十分亲昵。霍兆恩皱起了眉头。方伯禹把花猫抱起来，放到门外，又转过身解释道：“这只猫叫子曰，前些日子跑到学校来，我看着怪可怜的，就收养了，没想到才一个多月，就长得这么肥。”
居然给一只花猫叫子曰，霍兆恩脸上浮现出笑意，想到他在课堂上说的话。“他也算是沾上了圣人的名号了。”
方伯禹笑起来，一笑，还可见左脸颊一只小小的浅浅的酒窝。“现在人哪有几个还把子当做一回事的。方才课堂上你八成也听到了。大概再过几年，我这个国文老师就要下岗了。”
霍兆恩已经整整六年未曾见到这个人，此刻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言笑晏晏，左脸颊的酒窝随着他说话也若隐若现，心里就好像有一只羽毛轻轻浅浅地在挠。他强压心里涌上来种种的思绪：“那些学生只是没吃过苦头，等出来了，跌几个跟头，自然不会再这样眼高手低。”
“话是这样讲，作为老师，我还是真希望他们顺风顺水，永远保持这样的心高气傲。”方伯禹轻轻叹气，“外面局势那么乱……”
霍兆恩正好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字：“大隐隐于市。”笔画虽然秀气，却不失力道，一看就是方伯禹他自己的手迹。他一直在思忖怎么开口说出此行的目的，尤其看到这个字之后，更加觉得喉咙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开不了口。
“你来找我可不是为了单纯的叙旧吧？”方伯禹倒先看出来了，“你的脸上很少会出现这样犹豫的神情。”
“金世翎派我来的，他想邀请你出任新一任的教育部长。”霍兆恩说。
金世翎是上个月刚刚上任的新的国民总统，现在正是他积极组阁、建立自己的统治班子的时候，别的职位大都尘埃落定，唯独教育部长，选谁金世翎都不满意。思来想去，目光就落到了一直在京大教书的方伯禹身上。方伯禹盛名在外，早年留洋念书，主修社会学和哲学，自身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推崇者无数。而他本人一直深居简出，低调行事，人品很受赞誉。而令金世翎考虑方伯禹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家庭。方伯禹出身官宦世家，祖上多出士人，其祖父官从两品，其父亲方笠曾经深受慈禧的青睐和信任。方伯禹的大哥方伯基的名字就是慈禧赐的，由此可见慈禧对方家人的恩宠与厚爱。金世翎想让方伯禹出任教育部长，固然是考虑到了他的人品学识，也是考虑到方家厚重的根基和不容忽视的号召力。
金世翎上位之后，根基不稳，急于巩固自己的地位，就调一直带兵在外的霍兆恩回京，那又想到霍兆恩曾经是方伯禹的学生，所以就派他来当说客。霍兆恩知道这种事方伯禹向来抗拒，却又无法拒绝金世翎，十分矛盾。
果然方伯禹听说之后就皱起了眉头：“兆恩，你知道我对从仕向来没有兴趣。”
“子毓，偏安一隅并不能带给你真正的宁静。”霍兆恩的表情平静。
方伯禹脸色微变，手也有些颤抖起来。
霍兆恩握住了他的手：“你躲在这里，又能躲到几时？你内心的抱负、还有你苦读这么多年的学识，子毓，你当真就不想要一个舞台，让你发挥你的能力？子毓，我知道你的内心的不甘。”话一说完，霍兆恩就感到手里握着的手的温度冷了下来，他有些后悔，自己不应该一开始就把话说的这么直接，他不想把他逼得太紧。内心里，他并不想让方伯禹出仕，他宁愿他这么一直保持自己的风骨，但是，他也是有私心的，一想到若是这个人可以同自己并肩作战，站在一个战线，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你现在倒真的是长进不少。”方伯禹苦笑，“不过还是麻烦你回去告诉金总统，我只是一个读书人，难当此重任，辜负了他的美意。”
霍兆恩还要说话，忽然张起明在外面敲门。方伯禹一下子想起来，连忙抽回自己的手，霍兆恩看他一副受了惊的样子，面容不快，声音也清冷许多：“进来吧。”
张起明把水壶放在桌上。霍兆恩说：“你先出去等我吧。”
张起明出去之后，霍兆恩又说：“你总归不能躲一辈子，子毓。”
“我并没有在躲，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这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生活了。”霍兆恩眯眼看他，想分辨他话里的真假，但是方伯禹很快转过头去，背对着他。“兆恩，咱们俩是不一样的，你的理想是征战沙场，建功立业，而我的，不过是做好学问，安逸稳当。”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霍兆恩说，“这个道理还是六年前你教给我的，难道你忘记了？”
方伯禹不说话，只是推开了窗户，一推开窗，霍兆恩就感到冷风灌进屋子里，他看着窗前站着的身形单薄的那个人，恍惚间竟感觉他似乎就要被风吹走，被雪掩埋了。霍兆恩长长地叹了一口，终于是妥协了：“好吧，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逼你，我自向金世翎转达你的意思。我们这么多年未见，一起吃个晚饭吧。”
“嗯。”方伯禹最知道霍兆恩的固执，他若是连续拒绝，定会惹他不快。只是，唉，他也说不清楚这流淌在两个人之间的那种奇怪的氛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时隔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