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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断崖洞篇(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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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羪的人皮,边沿已微微卷起,蔌蔌地在风中作响…..
他挨近我,冰凉的眼,苍白的唇,沙哑哀凉的声音,“你的脸很痛么?你知道么,我的…更痛…”说着,他的指尖轻轻挑起面沿的皮,缓缓地剥下——他的脸,竟无一处完肉,看不清肌肉纹理,黑色的颊肉翻糜错乱,交杂着点点黄瘢…..
这一刻,我震惊得忘却了恐惧,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悲怜,伴着指腹的温柔,轻轻地抚上他的脸,…雾羪,我体会得到,这张脸有多痛,只怕心里的伤更痛吧。忽然记起黎仲说过“陋颜”会让人面目溃烂,我的慕容是否也曾承受这样的焦烂?
糜烂的颊肉被嘴角牵动,诡异狰狞,口气忽然起了兴味,“若你夫君变成这般,你可还会想他?…”
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我微微抬头,清澈的目光望进他的眸子,淡淡地展颜,“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我闭下眼眸,此情依旧,
“若是覆水可以收,我只会痛着他的痛,念着他的念,苦着他的苦,就算他比你丑陋百倍千倍万倍,我也愿意,陪在他身旁….爱他如昔…”。
茶眸内流动过一点涟漪,转瞬即逝。
断崖上的风,卷着几根枯枝,杂着冰雪,刮落在我们的脚边,我们静静的对立,用目光舔拭着彼此的伤痛….. 望着他,我感觉到他心底的悲凉,焦烂的皮肉,瘦削脱骨的形骸,哀莫大于心死的浓烈的死寂…..心中亦是一片空茫。
十年?白驹过隙,指缝间还余有日光的点点斑斑,仿佛昨日还在眼前。
他娓娓倾诉,
“当年,金沙国的公主遇上了我,一意倾心,可我心有所属,又觉她举止轻佻,傲慢无礼,便刻意制成了‘绝色’,想伺机摆脱她…..她日日容颜娇美,对我不疑。但是,师妹却误以为我移情别恋….” 雾羪的思绪飘向远方,嘴角牵动着焦肉,却是隐隐的浅笑。
“我明知,明知她喂给我的是毒药,可是,我不悔,只要她能释怀。我以为她能懂,为什么,她还不来,不来找我?…我不想解去这颜面上的毒,只是为了等她….难道,她还不曾原谅我?..”
我心底里莫名地触动了什么,“陋颜”?雾羪明明知道,却还服下此毒,那原本这“陋颜”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雾羪”,柔柔地唤他,原来痴情的人,世上比比皆是,“有些事,不说清楚,大家都不会懂的。她正是因为爱你,才会如此在意。而且,她相信你有能力解毒,所以,她不是恨你,是想帮你早日离开桎梏….”
我摇摇头,浓重的叹息,转过身,留下那青衣身影茶眸呆睁,向隧道的深处走去,这世间理不清剪不断的情丝到底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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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蜷缩在洞内,摇曳的残烛,辉映着我和他的脸,那脸上已换了新皮,俨然如己出,想起剥离面皮的一幕,我垂下头,抱肘,把身体拥得更紧,抵不住胸中的阵阵寒意。
“雾羪,去找她吧。”我轻启朱唇,淡淡地劝他,“一人只有一世,错过了,再难相聚….”
那影子微动,沙沙哑哑的声音里,多了一抹人气,“嗯…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我哑然失笑,为他的转变错愕,抬头望进那辨不清颜色的眸光里,“叫我…雨..吧。”
“雨——”,低哑的吟动,有些蛊魅,“你身上的毒,还须费段时日,明日我们上崖去吧。”
“好”,听他提到解毒的事,我心情略略舒展,不管怎样,现在我只能相信他了。心头忽又一动,“雾羪,这世上可还有人能解‘陋颜’的毒?”
“呵呵――”,他忽然大笑,“不是我张狂,这世间除了我和师妹,别无他人….”
“你知道吗,雾羪,我中的是‘绝色’,我夫君中的正是‘陋颜’!”这一句字字哽咽。
“若无解药,的确出不了七日……”声音转为黯然。沉寂过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羌族可是在金沙国?‘陋颜’又为何会落入羌族之手?难道,师妹….”,“不测”两字硬生生地被咽回肚里。
“我们明日起身去金沙国….”我只是默然地点点头,不再哽咽,手抚上小腹,淡淡的安慰,明天,人的一生有多少个明天?就算慕容不在身边,我也要好好地活下去,为他,为自己,更是为了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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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上还是白皑皑的雪,原来的腥红狼藉,早以被新雪覆盖,清冷寂寥,了无生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看到微微斜插的几根长矛,想起黎仲,不知这个天将般的男人现在是否无恙。对他,有心酸也有怅恨。
“雨——”挂在树上的人,终于发现我的缓慢,轻轻地飘落,“我带你一程。”
迎着风,被他抱起,呼呼地飞,绕过树尖,点过枝丫,…..下面,铁壁墙垒早已颓倒焦黑,深埋在雪里,残垣林立。
冻到我口唇发绀的时候,终于到了山下,雾羪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辆马车,破旧漏风,我哆哆嗦嗦地爬上去,弯着膝盖,抱肩而坐。
“雨,冷么?”茶眸里带着关切。说不冷是假的,山上的函洞冬暖夏凉,这里可是冰天雪地,还吹着风,我呲牙一笑,牙关打架,泄露了真相。
雾羪的脸看不出表情,以为他会说忍耐,下一刻,他坐进车里,“你的毒慢慢解了,会越来越怕冷”,说罢,他的手贴上我的背,一股暖流涓涓地流入丹田,驱走了寒气。
回报他一个感激的眼神,我问,“我们现在打算往那里走?”
“沿小道,越过玉屏山,就到金沙国了…”
我把头埋进膝间,想起天宇的京城,想起白云的茶楼,想起慕容老夫人和腹中的宝宝….真的要离开天宇了,心中有抹不去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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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一月,我的毒几经解得差不多了,脸也渐渐回复以前的清秀,怀孕的反应频频加重,疲累之极。可是,我却觉得快乐,三月初春,大地温煦,腹中块肉正和我日日相伴,点点成长。看着前面赶车的青衣背影,嘴角轻轻一弯,雾羪,谢谢你,让我绝处逢生。
玉屏山,松柏连天,层峦叠嶂,风过处,涛声跌宕,停车而立,静静地品尝落日余晖,享受这远离尘嚣的安宁。久久,我心满意足地回身,和雾羪俩俩对望,相视而笑。
“上车吧。”他淡淡一嗮,来挽我的手,….正欲登车,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传至耳畔,“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二人俱是一惊,竟未察觉有人靠近?抬眉望去——是个红衣戎装的俏佳人,笑盈盈地坐在一棵树上,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恍悟道,“姑娘,我们是来金沙国投亲的,路过而已….”
那红衣美人几个翻身,纵下树来,笑容不减,“见你们风尘仆仆,我家就在附近,若不嫌弃,可随我回去歇歇脚….”
她一双星眸清亮分明,想是没有恶意,我笑着点点头,按下了雾羪欲挥退她的手。
只是,我不曾想到,这样竟找到了羌氏一族。让我惊诧的是,红衣女子,名唤楚绡,竟是羌族酋长,更没想到,想遇见的和不想遇见的人竟都在这座松涛阵阵的玉屏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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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楚绡在寨子里摆了洗尘宴,我和雾羪梳洗干净了,换了羌族民服,粗麻织就的衣裤,黑底紫袖,白色的勾云水绣,滚花的大襟上别了一枚银芝形的纨扣,后脑辫了一根长辫,松松的挽到身前。
对视上雾羪的茶眸,他眸子里还是凉凉的,却听他说,“真丑..”,这一声,不无揶揄。我不禁失笑,“待会倒要瞧瞧,有多少男子会嫌我丑!”
茶眸的眼底豁然泻出一丝笑意。
来到寨前空地,中间燃起了篝火,许多人在火光中穿梭,载歌载舞,案几围成了密密的圈,只觉热闹非常。入座不久,感受到一道灼灼的目光,是谁?我不解地抬头,斜对面的一人,穿着羌族男子的平常服饰,戴着银制的面具,感受到我的注视,他淡淡地撇过了头。
我也转开了视线,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抬眼再看去,那人影已经不见了,端起面前的茶盏,我抿嘴一笑,只是错觉罢了。
席至一半,楚绡忽然笑嘻嘻地站起来,冲着我的方向喊,“姑娘,既来寨中做客,何不为大家歌舞一曲,也让我们见见异乡风韵!”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无数道目光投向我,“来一个!来一个!”的邀请之声更是此起彼伏,看来是推拒不过了,我看了眼雾羪,新的面皮贴合得天衣无缝,嘴角微勾,显露着看好戏的表情。
我冲他微微一笑,站起身,落落大方,“今日大家馈我以飨宴,自当清唱一曲相酬主人。”环视众人,接过边上递来的三弦琴,琴歌相映,悦耳醉人,
“夜是那么美谁不想珍惜
远远看你你的美丽陌生又熟悉
衣香中飘过笑语
背影中流连着多少回忆
已经多久没有深情的看过你
夜是那么美风那么轻盈
多少甜蜜还像昨天忽远又忽近
衣香中飘过笑语
背影中流连着多少回忆
浪漫的等候让我俩更贴心”——《晚宴》
一曲唱罢,我抚眉含笑,众人皆有沉醉之色,雾羪也是眼神迷离,欣然一叹,正想坐下,眼角的余光瞟见人群里走出了一个人,迈着大步,向我奔来,盯睛看去,居然是黎仲?!我霎时慌乱地瞥了眼雾羪,他正低头饮茶,没有察觉我的不安。
眨眼间,那灰发已在我面前飞扬,灰眸里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喜悦,而我已然心慌意乱,呆呆地退了两步,三弦琴从手中滑落,触到那案几,发出清脆的扣碰,雾羪方才惊觉我的异常,迅速护到我的身前,冷冷地注视着黎仲…..
两个男人,就这么对峙着,心里面想的却是天壤之别。
许久,黎仲先开口道,“小雨——,你可无恙?”
我嘴角浮出一丝嘲讽,若没遇到过你,我也不会“有恙”了。目光转向雾羪,冷冷回道,“不劳黎公子费心,多亏这位公子照顾,我才有幸活到今日。”
听到我的话,黎仲又盯视了雾羪许久,目光复杂,惊疑、悲恸、仇恨…然后沉默地合上眼睑,就那样静静地站着。
楚绡不知何时,已来到黎仲身侧,柳眉轻蹙,哀怨的看着我。
会意了她的眼神,我对她淡淡一笑,“可否借步一叙?”
她轻轻地点头,看着我的眸光清澈而坚定,这样的女子,应该可以做知己吧。于是,我们甩开步子,把众人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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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黎仲?”她应该够聪明,我单刀直入。
“是”,回答得干脆,她的眼眸里却泛起水雾,“可他喜欢的是你…..”
我莞尔一笑,“我已嫁作人妇,而且还身怀有孕,你觉得我现在配得上黎殿下吗?”,走近她,我一字一顿,“况且,我不爱他。” 这个理由,应该可以说服她。
她眨了眨弯月般的眼睛,蒙着雾气的眼睛变得晶亮,灵动的一闪,笑了,笑得自信,笑得光彩,女人和女人间的默契,有些时候不需要太多的解释。
“不过”,我低头蹙眉,“黎仲中了毒…..”本想说可以请雾羪解毒。
没想到,对面的人却轻笑出声,“这个,我师傅已经解了。只是她这几日有几味药要采,不在寨中……”
能和雾羪一样,可以解绝色的毒?我讶异地抬头,“为何以前未听黎殿下提起?”
她红了脸,“以前,我以为可以用这个绑住他,就说没有解药,现在才明白,爱一个人,不能强迫….虽是无奈,可是,看他受苦,我心里也很痛….”
轻轻地拥住她,我笑着说,“传说中有一种鸟:一目一翼,相得乃飞。我们也是如此,总是在找另一只一目一翼的鸟,希望可以相伴飞翔。寻找本已经辛苦,得到就更加不易。至少,你现在已经遇到了他,需要的只是努力….”如果,她能和黎仲开花结果,对我来说,亦是一种解脱。
“而且,适合站在他身边的应该是像你这样的人。”我放开她,淡淡地说,仰望窗外的明月,已经多久没有好好欣赏这迷人月色?黎仲和我是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他要做高高在上的君王,我却深深厌恶宫墙内苑的禁锢。站在他身边的人,应该是爱他,敬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人。脑子变得清明,不再踟躇,转身对她说道,“再见他时,不防用这段话去劝勉他,他定会对你刮目相看。”笑对那明眸,朗朗念道,
“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情欲,弃疑滞。
使己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
忍屈伸,去细碎,广咨问,除嫌吝,
虽有淹留,何损于美趣,何患于不济。
若志不强毅,意气不慷慨,
徒碌碌滞于俗,默默束于情,
永窜伏不庸,不免于下流。”——诸葛亮《诫外甥书》
听完这番话,楚绡的眼睛一亮,感慨地一叹,“难怪他….若你是男子,只怕天下人都会折服于你。”
我淡淡一笑,又叮嘱了她几遍,看着这个慧质婉约的佳人,身上透着淡淡的光晕,隐隐约约地似乎感觉到她将来的尊贵荣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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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雾羪身边,他似乎知道了什么,看向我的目光多了一抹怜惜,我回视一笑,过去怎样,今天怎样,将来怎样,我不曾悔过。怜惜于我而言,是多余的。
甩甩头,避开他的视线,“我想一个人走走。”说完,摆开滚花的衣袖,刚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身轻语,“雾羪,你多留几日,她许是快要回来了….”如果我估计的没错,楚绡的师傅就是雾羪的师妹——瑶白。
不知不觉,听着松涛声,我走到了一个水潭边,皎白月华泻如流水,水面上闪烁着点点鱼鳞,风过处,涟漪轻荡,心底的某处柔软被触动,坐靠着树干,我启唇轻唱,
“当思念静止一刻
时间从心底缓缓流过
少年时光的冰河
在阳光里化成了沉默
曾经那些年少的承诺
已经随着风缓缓飘过
花瓣从树梢迎风跌落的时候
就让这一刻变成永久
我想你还记得是否清晰记得
那过去天空是微微雨却看不到你在哪里
我想你记得你仰望天空的你
梦里花开花落知多少仿佛再回到过去又想起你 ”——《梦里花落知多少》
人生如梦,谁的心里没有梦开花落的祈盼惆怅,一场梦后,沧海变桑田,谁没有恍然如梦的感慨,时空、关山、邑水、…..其实都不是阻隔。
合上眼,嘴角挂着浅笑,沉浸于自己的暇绪里,迷朦间,熟悉的味道飘到我的身边,淡淡的茶香夹杂着一丝药味…..我倏的睁开眼,空旷幽静的水边,只有我一人。
是你吗?难道只是我的臆想?
“皓——”,月下,我仰天垂泪,轻轻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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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黎仲来找我,他倚在门边,淡然地问,“楚绡说的话,是你教的吧?”
什么都瞒不过他,多年的宫廷权争利斗让他可以如此敏锐地洞察人心么?
望向那灰色眼眸内的矍铄,我缓缓摇头,“谁的话有这么重要么?这个世上会对着你说那番话的,只有她一个…..”。黎仲,对于你来说,真正在意你的,只是楚绡,而我,不是胸襟宽大到可以完全不计前嫌的女子。
“难道,你…真的不愿留在我的身边。”他迈步进门,目光中透出浓浓的哀伤。
“放了我吧”,我定定地迎视他,“你给不了我自由。”
“若我能给你自由,你可愿意….只是在我视线之内照顾你…”他的双手覆上了我的肩,牢牢抓着,轻轻的晃动,语气里透着无限的期望。
灰眸的底色深邃忧伤,忽然下了一个决定,撇下他的双手,看他失落地收回,我平静地说,“若你能给我自由,我就暂时留下,直到你成就大业的那天。不过,将来,你要给我相应的报酬。”是,我要谈条件,尽管有些卑鄙。
灰眸立即闪耀出喜悦,那欣喜直达眼底,他的声音颤抖,“你..你是说,你愿意….”
我的嘴角浮出魅惑的笑,望着那双为了我而泛着潮气的眼睛,字字冰脆,如金玉清扣,“我要权力,地位,…还有足以自保的势力!”我已深深地明白,前世也好,今世也罢,没有能力自保,如同手足被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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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松柏依旧青翠,地上的镜潭依旧生动,在金红晖晕的黄昏里,玉面佳人,楚楚倚风,罗衫飘动,沿着山路,一步一步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瑶白——”雾羪轻声低唤,眼中储满了泪,这一声有多少辛酸痛楚。
静静地,静静地凝望,最后,两人相拥而泣。
拭去眼角的泪水,我欣慰地走了。
《山海经》云:有一种鸟:一目一翼,相得乃飞。
此鸟名曰:比翼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