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美人》鱼一碗

26、香草美人·十九

　　江离一路疾驰，只怕要把那马给生生累死。他一颗心全在任超宇身上，到了开阳山就想立马去寒碧园，却还是按捺住，先回住处取药箱来。
　　一进院落就见杜衡捧着医书在那看，江离心中上火，一鞭子抽了过去，杜衡慌忙一挡，手背上落下一条长口子。这一动静，里屋传来问声，“谁？”
　　江离只以为任超宇与他竟住到自己的屋子来了，心中更是恼怒，冲着杜衡轻喝了一声“滚”。
　　里头再传来问话，“怎么了？康伯？”
　　“怎么了？我打你的小情人你心疼了是不是？任教主，我在你眼前晃了这么些年你终是烦我了啊，只等着我赶紧走好把这屋子做婚房吧？哦说不定早就已经是了。”这话说得掉价，江离恨不得抽自己嘴，但他就禁不住要这么说。不见时思念，见了面却又恶语相向。
　　这时任超宇披着外衫出来。他脸色飒白，撑着门，唤道：“阿离。”
　　江离扭了头，心底难受，皱着眉头道：“你出来干什么，病了还不回去躺着。”说着叹了口气，握鞭的手松了松，上前来扶他。
　　任超宇精神不济，方才看到杜衡，便说道：“你怎么在这？”
　　杜衡这时委屈至极，扁着嘴道：“教主，我日日都来，我想学些医术好给……”话没说完，任超宇抬了抬手，“回去吧，自己包一下，别来了，这不是你能来的。”
　　抽丝入膏肓，任超宇说这一番话也极费神。江离扶他进去，回头扔下一句，“若想活命，十日内避开龙井。”他的细鞭上淬了“明前”，平日里抹上一把都无大碍，但倘若身上有了破损，破损处再沾上龙井，那便毒得无法再毒。这就是江家公子送出的清明。
　　杜衡看着他俩一同进去，他来了这之后便极少见到江离，这是他头一回看到这两人如此亲密地一起。而不管他们是不是挨在一起，任何人都无法插足。他兀自站在那里，面色变幻了好久，忿恨、嫉妒、哀怨、难过、悲伤，最后居然平静了下来，眼底沉沉，再无以往偶尔泛起的诡诈，好似变了个人。

　　世上永无好看的病人，任超宇也是同样。他形销骨立，脸上半点血气也无。江离急急要去搬药箱，任超宇勉力伸手拉住他。两人定定对视，未说只字片语，却好像诉尽了一生的爱慕眷恋。
　　随着病重下去，任超宇手指清瘦、骨骼嶙峋，只一会便连拉住他的力气都不够，江离反握住他的手，一点点抚摸过去，抚过皮肤上的细纹、关节处的起伏，两个人手指纠缠在一起。他们从小拉着手一起玩，逃亡时翻山越岭的搀扶，受伤后牵起手细细地涂抹，练功时掌心对着掌心。他们从未倾吐爱意，但日子一点点过下去，对方变得就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病痛耗去太多精力，任超宇不一会就慢慢阖眼睡去，江离将他的手仔细拢进被里，折去找康伯。
　　康伯最近老了很多，说话絮絮叨叨。他讲着江离这些天不在时山上发生的事，讲着讲着好像快要哭出来。江离没多大心思听，说了句“没了就没了”，康伯终于绷不住，一滴老泪落下来。这山上的大多数人都是长于斯死于斯，无多大烦恼，更无什么忧愁，去世的时候脸上还能带着笑意，如今怕是不能善终，所有家业也就此毁了，大家多是不好受，这些江离都明白，但他早就看淡了这些，死亡、失去，这些他早就经历过，他的至亲至爱，在这世上只剩下了一个。从当年开始，他只为这一个人活，所做的一切事，也只为了这一个人。他无甚安慰的话语好讲，叮嘱康伯照顾好教主，又匆忙下山。
　　他知道任超宇时日无多，越发努力，日夜奔程，这次他心狠手辣，一路血洗，找遍了那两户人家的所有亲戚血脉，最后竟让他找到王家的一个偏房身上竟也流着这种血。他费心费力，终于炼得了药。火红的丹药重又装入羊脂小瓶，这是他心上人最后的一线生机。他内心砰砰直跳，策马回开阳山。
　　他这次离开的时日长，一路过来听到不少关于山上的传闻，他顾不得揣摩分辨流言的真假，也不去想任超宇的近况。他如同一个嗜血的赌徒，抱着见不到心上人最后一面的风险，将余下的运气和毕生的所学都赌了上去，如今救命药到了手，那回程上听到的更多的消息便让他不安得很。路上好似还有人盯梢，他顾不得太多，只不停扬起马鞭。到了离开阳山不远的地方，后边一直紧盯的眼睛好像消失了，他却无法轻松，心上压着的大石愈发沉重。等上了山，他简直身心崩溃，从马上跌了下来。进山的路上一片狼藉，四处都是死尸，炸开的躯体血肉模糊，眼前的一切都浸着血色，仿佛修罗炼狱。
　　他的脑子里轰轰作响，漫山遍野的腥味窜进鼻腔，充盈整个感官，他再不能思考，蹲在地上隐隐欲泣。这是他的开阳山，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玩耍，这里有他最爱的人，这里是他的家。他双手在地上盲目地摸了好久，染上了粘稠发黑的血液，载满怨恨亡灵的泥土嵌进他的指缝。这里有他最爱的人，他猛然想到了任超宇，腾地起身，往山上掠去。
　　山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好在房子并不破败，俨然一副有序的模样。他略微放下心来，稍一思寻，先去寒碧园。寒碧园是整个开阳山上最大的宅院，格局严谨，布置周整，一应物品俱全，能撑数月，一旦要出事，最后能去的必然是教主的住处。
　　离得近了，他听到园内颇有些声响，倒不是刀枪碰撞的狰狞声，而是人一多，自然有些动静。越是走近，越能听到熟悉的声音，他更为心安，一个起身翻墙进去。人未落地，就见一柄大刀夹着杀气扑面而来，他矮身一躲，抽出软鞭缠上刀刃。鞭子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丝毫不惧锋利的刀刃。双方快速来了几下，江离轻叫道，“别玩了，什么时候了。”
　　两人这才分开，对方一抹脸，粗声粗气，“自家人为何翻墙进来？若不是你翻墙，我会打你吗？你要是不还手，我会停不下来吗？”
　　江离没空跟他扯淡，赶紧打断他的话，“得了周堂主，教主呢？”
　　“阿离，你回来真是太好了。”周成刚黝黑的脸上浮起一点喜色，“教主在呢，教主这几日看上去大好了。”
　　江离听完却是面色一凛，只怕这是回光返照，直冲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