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雪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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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部齐喑山正值寒冬，漫天烈风暴雪，居民人数本来就少，这几日更是无人敢出门，远近白茫茫接天，杳无生命迹象。
一个全身裹着动物皮毛的男人缩肩拱背，领着一个全身素白的男子踽踽前行，那个穿的很厚的男人面对扑面袭来的雪花只得停下脚步，侧头看去，他带着的人却依然腰背挺立，雪花到他附近，纷纷改道，或是轻轻落于他足下。
那人似乎也完全不介意这四周的狂风，只是那堪与霜雪争色的发丝洋洋洒洒随风起舞……全身上下，一双灰中带蓝的眼眸，腰间短短暗色剑套下面坠着的红色剑穗显得尤为醒目……眉间两点白色印记，像极了流连不舍凝固住的两枚六棱雪花。
不愧是族中人去仙山请来的仙人，根本不受此地恶劣气候的影响，也不怕冷，薄薄一件长袍，步履稳健，神色如常。
齐喑山终年积雪寒冷，今年却有些不同……暴风雪接连不断，越发厉害，让居民们根本无法出门，只有家家户户的男人晚间偕同冒险出去找些冻死的动物……日子十分难过。前些时日，族长带着长子去山里查看情况，竟是一去不返。几天后，族长失魂落魄地归来，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儿子却是再也不见了。
全村陷入恐慌和不安，有些年纪的人都说大约是出了妖怪，还得去西方昆仑山请修仙门派处理此事。
试了几次，终于有人成功脱逃出去，来到昆仑山。
天墉城掌门闻言思忖，百姓有难必须相助，只是……如今正值朔月临近，山下妖魔力量大涨，似乎一时无法决定派谁前去……正是思考之时，门口有人朗朗之音。
“掌门无须多虑，紫胤这几日恰好有事出去，顺便去看即可。”
“不可，怎敢劳烦太祖执剑长老……”
紫胤轻轻摇头道：“近日多有邪魔窥伺，掌门还须谨慎些，无妨，吾去即可。”
百年后旧地重游，一时有些慨叹。
转身向那百姓拱手道：“阁下请回去吧……剩下的路不大安全，紫胤独行即可。”
“这……那道长千万小心！我们都在山下候着，若有什么事，我们都会上去的。”
他轻轻点头，转眼间消失在雪色中。
蓝衣白袖，旖旎红霞。
百年前，是她陪着他来，当日的事情不过是几只九头鸟仗着有几分修为，霸占居民的水源。二人也不多言，三招出去，它们立即作鸟兽散。
没想到事情这么快解决，二人索性慢慢欣赏雪中风景。这雪山不同于别处，竟是人烟稀少草木微渺，没什么好看。可她却高兴地奔走在他前面，火红衣裙翻飞，美如画卷，就像一枝游嬉的红梅，足以融化背后所有冰天雪地。
他在后面走着，不想上去打扰了她兴致，眼眸深处，如水面般映出那灵动身影。她转过头来，对他深情一笑。
她说只要是和他在一起，就算是落到荒漠里，她还是觉得长河落日美不胜收。
只因携君同游。
她灵力已经大不如前，紫胤心知肚明，但不曾说破那层纸。她仍是跟着他来来去去，践诺千百年来许下的心愿。紫胤总觉得，如果告诉她，她几乎已经不再能用剑灵之力，她只会黯然离开。
守住她，保护她，他只是这样想。
往山中间越走越深，红玉渐渐觉得有些寒冷，停下来调理气息，但好像总是没什么效果……背后之人上前，白色长袖落下盖住红袖，轻轻覆住她的手背……她惊诧抬头，他却是神色依旧。
“走吧……”他说。
“恩……”她像个碧玉之年的女孩子般低头含羞而笑，纤纤玉指轻轻转过来，扣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似乎是僵了一僵，没有回头看，也没有挣脱开。
两个人走了很久，当走到最高处时，共看脚下村落，远山锦绣。
忽而她放开他的手，跑到一柱树前，蹲了下来。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道：“何事？”
她并不言语，开始把附近的雪推到一处，做成一个小小的山包……坟冢？
他走近，看到还没全部覆盖的坟茔中间是一株死去的花草，状类赤芍药，其叶深绿，而背甚赤，茎叶似荞麦，结实亦如貔荞麦，其根似蜘蛛。
他轻轻道：“紫堇……？”
她回头道：“又叫做楚葵，孤身在这雪山……花却开得这样美丽。”
他摇头道：“万物生死本是平常，生亦何喜，死亦何哀。”
她静默不语，仍是把那株小花埋了起来。
下山的时候，她却突然道：“紫胤可知，红玉家乡老人曾说，紫堇花灵在极寒之地修行，它生的又高傲，若是死去之时……被人重归于土，来世便可以化作人形，去寻恩人转世，相伴一生。”
紫胤不言，心想这不过是老人编的故事哄孩子罢了，跟民间说书讲戏的杜撰并无分别，只是他不愿说穿。
“若是……找不到那人呢？”他问道。
“……再等一世罢了。”红玉笑道。
南柯一梦，转眼间红玉离开，已经十年。
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刚刚下完雨的黄昏，他回到房中，古钧有些诧异地捧上古剑红玉，灵光忽而大盛，与她那几日恹恹昏睡的情况截然不符。
疾步走到她面前，探了探脉门……
轻唤道：“红玉……”
她似乎是非常努力睁开了双眼，看到他，嘴角轻轻一牵。
再没力气说话了。
古钧站在门口，垂头不语，片刻悄悄离去。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她在他怀中渐渐闭上双眼，红色灵光照亮一室幽暗，映上他苍白面色。他一直沉默不语，唇角紧抿，双眸在黑暗中捉摸不定，无法看到……一柄古剑红玉砰地裂为碎片，化作飞烟。紫胤没有抬头，一手迅速幻出仙术，在另一柄剑外罩上一层看不到的结界。
怀中……终是轻无一物。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想起她曾说，对生死毫无执念者，一定还未有过真正绝望的别离。
万物生死有命……天理如常……吗……
他在屋内守了一夜。
往后古钧看到主人腰间精致短小的暗色剑套，终日灵光护守，腰间剑穗似乎也系到了那柄短剑的剑尾。
他并非大悲大戚，第二日和古钧说话时仍是往日口吻，但古钧凝视他腰间短剑半晌，终是明白他并非毫无情意。
紫胤突然缓过神来，见古钧剑气从掌中自己跑出，执剑挡在他面前。
回头之际，凝神看到眼前雪花聚集，一个紫衣短发小姑娘，大约才五六岁，向他跑来。
他轻轻蹙眉。
古钧道：“主人……”
紫胤轻声道：“无妨。”
古钧回到他掌中，那小姑娘跑到他面前，含笑抬头凝望他，双眸是淡淡的紫晶色，神色是无比喜悦的。
毫无防备之际，她靠得极近，轻轻摸着他腰间剑套。
他惊了一惊，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冷静看了半晌问道：“为何降下暴雪，困住居民？”
“大姐姐呢？”她回答得与他问的毫不相关。
紫胤心底牵着一丝根须极深的疼痛。
“她……不在了。”
那孩子似是不信，追问道：“她去哪里了？”
……长眼微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良久他睁眼道：“她……不会回来的，你……也不必等了。”
那小姑娘神色忽然凄怆下来，眼角泛着泪滴。
“是否是你……夺了族长儿子的精元，灵气大增？”
“……我没有杀死他……只是他体质特殊些，吸了他一些灵气，而且……一个人在这里……实在太寂寞了，我想有个人陪我说说话，一起等……”
“……”
紫胤轻轻摇头道：“若……她今日还在，也不希望你如此。”
那小姑娘闭上眼睛，眼泪簌簌落下。
“我……等得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姐姐再也没出现过。我就封住这里，故意闹了一些事情……心下想，若是像当年一样，你和大姐姐，也许会再来。”
“……”
“族长的孩子……我刚才散了他的记忆，让他走了……我也喜欢这个村子，不会害这里的人。”
“恩……”
那孩子盯着紫胤腰间许久道：“大姐姐……你刚才说她不会回来了。她去哪里了？为什么你们不一起呢？”
紫胤心中浮沉辗转，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她大约是去远游了……她一向极喜欢到处走走看看的，你若是愿意，亦可下山游历，顺便寻她……有缘，自会遇到的。”
终究是不忍说穿，不知道是安慰眼前年幼的紫堇花精，还是安慰他自己。
果然那个孩子高兴起来，“恩”了一声，正欲跑走，却回过头来。
“这位仙人……”她道：“大姐姐是你什么人呀？上一次你们来，我以为她是你妻子呢，但后来想想不对，仙人是不会有妻子的吧，那她是你什么人呀？”
紫胤颔首，望向漫天飘飞皑皑雪花，缓缓道：“是……很重要的人罢。”
紫堇花精眨着眼睛，半懵半懂。
事情简简单单解决了，出乎紫胤的意料，却也是情理之中。
多是由于她的保佑吧。虽说她已经不在，一路走来，却总觉得她还跟在他后面，随时会突然从后面轻轻抱住他的腰，或躲起来吓他一跳。
当日接下来齐喑山的事情，只是为了重游。
带着她一起。
紫堇花语，相思，沉默不语，至死不渝的爱。
夕阳西下，斜晖映雪，暴风雪终于止住，他立于山巅，久久没有离去。
古钧察觉到什么，缓缓现形，刚想说话，又止住了。
接下来古钧看到他不太懂得的一幕。
紫胤走到一株枯木之下，解开腰间暗红色的剑套，将系着剑穗的古剑红玉轻轻放于树下，双手将附近的雪聚拢……为红玉剑做了一个雪冢。
他背对着古钧，古钧看不到他的表情。
小小的雪冢堆得很是齐整，他末了将手放上缓缓轻抚而过，不忘加上一层保护的结界。
凝视片刻，回头对古钧道：“走吧，下山。”
待得大限之日，吾亦前来归于此处。来世再也无须卿寻我，我寻卿，多些时日相互陪伴，总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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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雪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