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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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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哪个宫闲来无事,趁着天晴放起了纸鸢,东风正好,带将起来,呼呼直上中天。春雨一过,碧空如洗,只淡淡染了几缕云絮,鹞鹰、大雁、凤凰,各式各样的风筝稳稳翱翔,点缀其间,色彩绚丽,引得往来宫人频频止步顾望。
若是前头几年,对这样的风景恐怕早就习以为常了。昭帝生性懒散,即位二十五年,对政事君责敷衍推卸,到了后来,竟有十来年没上过朝,整日在后宫与嫔妃变着法寻欢作乐。先太傅太师徐纳海曾在朝上痛心疾首,几乎泣泪成血:“纵观数百年,为君不肖者不乏其数,不肖至此,越后百年,恐唯此一人。”其中荒唐颓废可见一斑。直到新帝即位,因着本人性情淡薄不喜热闹喧哗,又有前车之鉴处处受了大臣的规劝制约,这些年来,内廷的治理体现了谨慎二字,不复往日的歌舞笙箫,浮华奢侈,难得才能见到这些有趣的玩意儿。
秦德忠正要差人去查看,斥责一番,却被皇帝阻止了,驻足欣赏了半晌,笑叹着说:“这样的景致,多少年没见着了。好不容易放晴,她们也不过松乏松乏,这才不辜负了殷勤东风,你去反倒扫了兴,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皇帝一下朝,心情极好,秦德忠看在眼里,也沾了几分喜气,忙点头称是。
等用过了午膳,秦德忠捧上一盏茶,在一旁轻声禀道:“文华殿的大人们在外头侯着呢,皇上此刻要见吗?”
“什么时辰了?”
“午时三刻。”
午时是皇帝用膳休息的时辰,按规矩,议事一律靠后,文华殿此时禀奏定是急奏。皇帝眉峰一扬,点头道:“请进来。”
文华殿学士疾步入室,跪地请安。皇帝低头一看,有方久霖、独孤鉴、司空云诺和裴顺卿,唯独缺了刘麟泰,不由轻轻地哼了一声,心中有数,也不挑明,因见四人来得匆匆,忙问道:“可是蒙古来了奏本?”
方久霖对皇帝的敏锐有些意外,忙从袖中掏出了奏本,双手呈上:“是,今早快马送到的。”
皇帝接到手里,扫了一眼,也不打开细看,顺手就往书桌上一搁,神情急切关心,只问方久霖:“文华殿是什么主意?”。
方久霖抬头望着皇帝,目光沉着,商议了半日,决定却只有寥寥数字:“恐怕时机未到。”
这份奏本,朝廷等了三天,从西宁一路快马加鞭,送到了方久霖手上。里头有蒙古科尔沁的答复,更重要的是,还有陕甘总督郑亭夏的奏疏。
和先前察哈尔的急奏有一点相同,科尔沁先表明了立场,乌珠穆沁部历来桀骜难羁,对科尔沁也常常侵扰,两部不时冲突,撇清了包庇纵容的嫌疑。然而诺敏汗提供了一个察哈尔没有禀奏的消息,前不久,乌珠穆沁部一对人马行过了金吉草甸,掐指一算,正是粮草军备劫后不久。科尔沁和察哈尔面和心不和,时不时背地里捅对方一下,科尔沁只提了这一句,没有妄加议论,却把察哈尔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金吉草甸虽游离在察哈尔边界,但一队兵马经过,无论如何都不会一无所知,科尔沁的意思不言自明。
郑亭夏已经差人探实了消息,过了金吉,那日松已入草原腹地,“深入孤地,尚有风险,时值初夏,牧草丰茂,正是那日松部落游牧移动时节,去向不明,于时于地不利。”郑亭夏在陕甘任职数年,对那一带的地形民情十分熟悉,这份奏疏分析明晰,立场坚定。
察哈尔不知,是真也好,是假也好,图罗与朝廷表面祥和,却是不争的事实。与蒙古科尔沁察哈尔两大部之间的平衡不能被打破,若是轻易牵连,破坏了蒙古各部实力均衡,后果不堪设想。不能动察哈尔,又不能让大军背靠察哈尔作战,图罗是协作还是制肘,从如今的形势看来还真不好说,文华殿商议良久,认为只可加固边防,关注局势,不宜轻易出兵。
皇帝听方久霖侃侃道来,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不得不佩服这个主政大臣的办事能力,他不但主意拿得坚决,更难得的是,对各路言听从旁征佐引,滴水不漏,位极人臣,办事说话如此周正谨慎,实属不易。和往常一样,方久霖禀明了态度之后,垂首听皇帝的意见示下,从政学士跟在一旁一语不发。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道:“方大人所言有理,又是文华殿众位大臣的公议,朕也是这个意思,就这么办吧。”
方久霖点头答应,见皇帝没有别的吩咐,便磕了头告退,临出门时,忽听皇帝在身后道:“替朕问候刘大人,让他有病好好养着,这朝堂上的事儿,可少不了他。”方久霖转身望向皇帝。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格落在金砖地上,折射出一片白光明晃晃耀人眼目,他眸子漆黑如墨,闪着温和的笑意,不知怎么,心中一恍惚,瞬那间,脑海中叠上了先帝的影子。
四人迈出乾元殿,才行了几步,听得身后一阵碎急的脚步声,秦德忠一手提着衣摆,气喘吁吁,掐着嗓子喊道:“司空大人,劳驾止步,皇上有事儿找您。”跑到跟前,秦德忠向四位大人拱手一笑,笑得说不出的黏腻:“皇上说昨儿进的龙井很好,要找司空大人品品,万寿节进香的事,淑妃娘娘还吩咐了些话,要带给尊夫人,劳烦司空大人随我走一趟。”他话是说给司空云诺听的,人却对着方久霖施礼。
云诺算来是皇帝的小舅子,又是连襟,亲上加亲,秦德忠说的都是些家常琐事,方久霖早就见怪不怪了,摆手却了虚礼,横竖衙门也没什么非他不可的公务,便留下了他先行告退了。
司空云诺转身随秦德忠入内,不想皇帝已经在侧门等着了,见他进来,笑着道:“今儿说品茶,真的就品茶,君无戏言。”
“皇上不看看呈上来的折子?”云诺本以为皇帝特地叫他回来,是有详情要细问,见他似乎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倒有了几分诧异。
“早上的急奏到了晌午才送过来,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不似这春光去得匆匆,不等人哪。”皇帝话中有几分愉悦明快,又透着些揶揄嘲讽,云诺会心一笑,不再多言。
流翠亭已经备下了坐席,亭边一张藤编长几上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几个宫女蹲身在一边小心地扇着风炉煮水。亭子傍着山坡修建,底下是太液池数倾碧波,此时水面开阔清朗,轻风拂过,荡起层层涟漪,波光粼粼,泛着点点银白色泽。岸边杨柳依依,枝条柔弱无力,纤纤垂下,阳光洒得均匀,绿得通透发亮,仿佛碧玉妆成。
一时茶捧上来,见只用最一般的白胎瓷盅盛着,柔嫩的芽尖尚在水中翻腾,茶叶经过几次冲泡,漾出碧清的色泽,借着水气,腾起一股淳香,盈盈漫漫,荡漾开去,沁人心脾。轻轻抿一口,那清新的香气,便在唇齿间流转滚动,余了,留下满腮清甜。“这茶采得正是时候,叶芽留得也正到分寸,今年还没品过这么好的龙井呢。”司空云诺举着茶盅感叹道。
“是浙江巡抚孙鑫化孝敬的,采自清明之前,昨儿刚送到。”皇帝拿着茶盅,在指尖轻轻转动,“这样的茶,一年也就产斤儿来重,是很难得的,本想也让方大人来品品,不过听说孙鑫化的差人一出内务府,就进了方久霖的宅邸,这差当得,马不停蹄啊,想必方大人也没朕这份闲心。”
孙鑫化是方久霖的门下,原本孙鑫化在广西任职,评定南夷有功。然而明明立的是军功,不久后却调升了浙江布政司,后来又擢调浙江巡抚,出人所料,反倒在文官的路上一路发达了。
“毕竟,是师生之谊,又是至交,有人来京,定是要顺道请安问候的。”云诺笑道。
“是啊,”皇帝无可奈何,“可是想到两江,是全国财政聚敛之地,司政要职,倒是有一半儿是文华殿的知交故人,想来就叫人心里堵得慌,不自觉地就起了猜忌厌恶之心了。”此时在内廷深宫,流翠亭周围并无杂人,宫女太监被秦德忠赶得远远在亭外侍立,皇帝这才轻轻吐出了一句肺腑之言。
“吏部和刑部已经照着皇上的意思给韩承瑞下公文了,江苏镍台蕃台巡抚衙门也捎去了朝廷的主意,趁着这一行传旨的人杂,我顺道把给吴国栋送信的人派出去了。”
皇帝点点头,长叹一声:“朕就算是软柿子,也不能叫他们一手拿捏了。这个韩承瑞有些意思,若用心栽培,或许能当大用。这样的人,能保下一个就是一个,从上头开刀,咱们迟了,整整迟了二三十年呢,就是父皇登位那时,也已经来不及了。”
云诺望着这个一同长大的儿时玩伴,他的面庞分明和从前一样平静淡泊,然而那漆黑瞳仁里蕴着熠熠神采,却更执着深沉了。一路走来,从四皇子到逸静王,再到这权力之巅,万众瞩目的天子,他的确如先帝诏书中所说的“承袭天命”,然而,这几年来,其中的艰辛隐忍,疲惫无奈,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明了。亭外分明是春光明媚,心头却不由一沉,低声吟道:“昨日桃花东风面,疾雨疏风落满庭……”
“昨日啊,”皇帝微微一笑,思绪牵动,倒勾起了一份回忆:“说来,我跟方大人还是就相识呢。当年,还在上书房时,父皇常常来查问皇子的功课,最爱看我们写字,有时候把正在秉事的大臣也带来,就像是个寻常人家的父亲,爱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孩子。几个兄弟中,字写得最好的是前头的七弟,又得父皇喜欢,大臣们都称赞他。方大人当时还在户部,只有他单夸了我的字,说七弟的字虽美,但少了几分霸气。说来,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渐渐入了父皇的眼。”
话语及此,那些被无意或刻意淡忘的往事,渐渐在脑海中浮现,二十年前,方久霖在他眼中,是个正直又不失耐心的良臣,当年他在父皇身边秉事时,身为皇子的他,不由自主就会被那侃侃而谈,应付自若的气度所吸引,无论什么事情,他总能面面俱到,沉着冷静,不失公正。早年那些对政事的了解感受,多半是这么听到耳中,记在心里的,从某些方面来讲,称他半个帝师也不为过。
“司空大人不简单呐。”皇帝由衷地感叹,“可是,朝廷不是小九的那盆雪狮子啊。”
云诺一震,耳中只听见“小九”二字,顿时心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时隔多年,那些琐碎的往事,闭上眼也不似昨日般清晰了。没有了当初锥心刺骨的酸楚,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令人绝望的空寂,心里头明明空荡荡若有所失,却不能再盛放任何东西了。皇帝那句话,无论如何也体会不过来了。
皇帝自个想着心事,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言和司空云诺的失态。时光如梭,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方久霖脸上染上了岁月的风霜,渐渐显出了老态,但那双眼睛仍然如当年那样坚定而严厉,炯炯有光。方久霖依然是个良臣辅相,只是,有一件事情变了。他不再是那个满足于伫立一旁,远远观望的少年,他有雄心壮志,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拥有亿万子民,他想了解更多,碰触更多,掌握更多,“承兆大统,运袭天命”,他心中涌动着难以遏制的热情和渴望,却被束缚在这琼楼金殿一方龙椅上,听文华殿的一个又一个决定,受他们的告诫,如何做个得体适度,懂得调谐君臣礼仪的皇帝。他的祖父武帝想出城检阅自己的军队,审查他们操练,受到了大臣的阻止劝诫,他的父亲昭帝一而再再而三受到打击制约,无法实现胸中的宏图,难道这些就是大臣们心中的礼仪和君臣之道?他不甘心,他不是年过四十才即位的祖父,也不是心灰意冷后投入后宫软玉温香中寻求安慰的父亲,他还年轻,他能忍耐,他的一生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