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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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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的公文一传到吏部,侍郎刘仁静急忙捧给了尚书汤祖望。汤祖望看了半日,越是端详脸色越不对劲,原本就沟壑纵横的眉头揪到了一块儿,唬了刘仁静一跳,忙凑上前问道:“刑部说了什么?”
汤祖望不语,把公文递到刘仁静手中,刘仁静躬身看后,也是一脸愕然:“这,怎么,那咱们……”话不成话,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汤祖望沉吟了一会儿,沉声道:“备轿,老夫要去刑部走一趟。”
一落轿,汤祖望步履匆匆,直奔议事堂。章哲正正端坐在席上向员外郎陈斌吩咐公事,抬眼见汤祖望也不顾旁人,径直闯了进来。明知其来意,却故作诧异,章哲正忙离座向前拱手道:“大人怎么亲自跑来了,有什么要紧事,打发下属传话即可,要有什么事商量,哪怕让我跑一趟也成啊。”
他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唤人沏茶,又赶紧让出座来请汤祖望上座。汤祖望是一肚子不满,一肚子疑惑,哪有闲心喝茶套交情,一把抓住章哲正的手臂:“章大人借一步说话。”
章哲正无法,只得把汤祖望请进了偏厅。
汤祖望见左右无人,便急表来意:“章大人这份公文,真真叫老夫难办啊。”
章哲正一脸茫然,道:“汤大人是指,方才送过去,关于刘晋一案的公文?刑部上下商议妥贴了才送过去,可有什么不妥?”
汤祖望摇头只有两个字:“不妥。”
刘晋的案子被章哲正迈过了文华殿提到朝上,让主政大学士刘麟泰大大丢了脸面。此事移交吏部,吏部早已商量了对策。刘晋请罪的帖子一到,其间言辞恳切,俯首认错,详详细细诉说了各种情况,说到江阴县令韩承瑞狂妄无纪、刚愎自用,目无条例,任性妄为在先,证据不足便随意翻案,自己原意是还要斟酌,但韩承瑞没有得到批准就擅自上门拿人,这才造成了冲突。虽然有些推托偏颇之辞,但和江苏府递上来的公文也基本相符。
“那个韩承瑞,兴许是书听多了,忘了他是本朝的官吏。本朝有令,已经呈报刑部有了定论的案子,再想翻案,必须由州府一级详细审核觉得确实有误再上报臬台衙门,他这么胡闹,又是扔乌纱,又是脱官服,还以为自己是唱戏的?真是辱没了做官的体面。”汤祖望并没有说吏部的主张,拐了个弯,评价起韩承瑞来。
章哲正怎么不知道他的意思,不急不慢,反问道:“大人有没有想过,他这么做为,也是情有可原?程序如此自然不错,但是如果不是刘晋处处为难,不肯上报,他又怎么会出此下策?数载寒窗,一朝及第,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岂是能拿来随意胡闹的?我也算是个性情洒脱不计后果的人了,却从来不敢拿头上的乌纱开无谓的玩笑,作随意的赌注,如果不是逼上了梁山,何至于此。”他双目炯炯,望着汤祖望:“江苏臬台的公文,我已经详详细细看过了,连着案子前前后后人证物证,的确如韩承瑞所说,有未解的疑点,他冒罪查案,已有了线索,只差一步。前任江阴县令何密今日一早书信也已送到,看过刑部送去的公文,自认当初断案有所疏漏,请求重审。刑部这才作出了决定。”
汤祖望面有难色,捋着胡须,寻思半晌,道:“你固然说得有些理,刑部要重审,老夫没有意见,为民请命自然是为官的本分,重审可以,但不能交由韩承瑞重审。”吏部已经拟了公文,对刘晋斥责查用,但对韩承瑞却确凿地下了处置,乖张癫狂、不顾官体、擅自动用府衙、强锁平民百姓,罢免了他的官职,留待定论。吏部固然给了刘麟泰一个大面子,却也是一字不差按着律法办事,可如果按照刑部的决定,重新交由韩承瑞查案,岂不是承认了他的办事方法,给自己打了一个耳光。
章哲正当然知道汤祖望的想法。但他自从任职刑部以后,发现弊端重重,审案每每受阻,打叠了精神决定去陈革新,好好整顿一番。因此这回抓到了刘晋的案子,不报上文华殿而故意在朝堂上半真半假一说引起了皇帝的注意,好借机发挥,怎么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他性情耿直,对韩承瑞有着深深的理解和同情,更是佩服他的胆识,汤祖望这样瞻前顾后畏缩怕事,反倒让他生出几分倔强:“韩承瑞一心为百姓分忧,为百姓请命,舍弃一己之私,不畏权贵,若是不让他查,不让他断,反而严加斥责,不仅伤了民心,更伤了那些一心为百姓办事为朝廷办事耿直官吏的心。”
汤祖望见章哲正不通情理,依旧如此执拗,不由提高了嗓门:“可是依法则不通。法本无情,既然拿上来让吏部断绝,就只能循一个法字。万事开了个循情的头,又怎么能够拿来节制百官呢?刑部的主张汤某不敢有什么说法,因此重查还是不查,刑部说了算,可是让谁查,也应该听听吏部的主意。你当初处理此案已经不妥,文华殿怨言颇重,如今依旧要一意孤行嘛?”
“为了给文华殿交待,冷了众官之心,冷了百姓之心,汤大人也在所不惜?”章哲正一字一语言之凿凿,竟是毫不退让。
章哲正到底是后生晚辈,汤祖望本想暗中提醒,彼此商议,谁知道他竟搬出了大道理,言下之意,是自己不顾百姓官吏,只为了给文华殿溜须拍马,这顿抢白气得汤祖望失了冷静,吹胡子瞪眼正要发作,却听外头陈彬朗声禀报:“两位大人,文华殿从政学士司空云诺大人说有事跟两位大人商议,照两位大人的意思?”
强自压下怒火,汤祖望与章哲正对看了一眼,心下纳罕,司空云诺与刘麟泰、方久霖之间并不亲近,若是文华殿带话,似乎也不该他来。
推门而入的果然是司空云诺,一见两位主事大人,连连拱手作揖道歉:“云诺听说两位大人正在商议要事,本不该打扰,只是有要事要找两位大人商议,才不得已让员外郎大人通秉,有冒犯打扰的地方,还请两位大人海涵。”
司空云诺官阶在两位尚书之下,但位居文华殿从政学士要职,又是皇帝自幼的伴读。就算此时心中不快,也不好外露,两人拱手还礼,只笑道不怪。
云诺低眼,早瞥见了汤祖望手中的刑部公文,在门口听了只字片语,加上两位主事面色不善,猜到两人必然是为了刘晋一事意见不合,争论不下。他素来了解两位尚书的脾气,也不客套,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冒昧而来,不为别的,方才入宫,皇上对韩承瑞一案甚是在意,遣了我来有几句话要向两位大人交待。”
果然如方久霖所言,第二天上朝,刑部和吏部各自禀明了自己的立场决定。刑部经过查证,加上前县令何密自认疏忽,决定对江阴的命案重审,而吏部呈上了刘晋和江苏巡抚镍台的折子后,宣布了刘晋待职查用,韩承瑞罢免的处置。
方久霖与刘麟泰对望一眼,颔首微笑,心照不宣。刘麟泰心头一块石头落地,总算舒了口气,正要上前谢恩表表姿态,倒是独孤鉴抢先了一步:“皇上,臣有话说。”
皇帝点头应允,独孤鉴是当年三位帝师之一,人虽冲动,但说话公允,皇帝对他既信赖又恭敬。
独孤鉴理了理思绪,不缓不急奏道:“皇上心系万民,勤于朝政,如今四海安定,民心归向,这是臣子之福万民之福,太祖定朝已来,专心吏治,对科举荐官十分重视,曾说过,前朝短短百年覆灭,成是因为民心,败也是因为民心。民心就如汪洋大海,可载舟,可覆舟。所以当年成祖定了条法,县令父母官也由天子直接审度任免,就是因为这些地方官吏直接关系到了地方民生,能替百姓说话替百姓办事,让百姓能实实在在体会到朝廷以万民为先。因此此事虽小,却不能随意论断,需要弄清来龙去脉,断个公平。刘晋身为朝廷命官,按照朝廷法令办事,处事谨慎小心,吏部勒令待职查用,正是他因为过于死板,没有尽到一个父母官应该体察民情的职责,对案情审度不当。那么对一个为民请命,详查案情,甚至把百姓之事放到了自个儿前面的清官,下了罢职的处置,岂不是违背了我朝吏治的根本?臣以为,万万不可罢免韩承瑞。”
他义正辞严,声音洪亮,一口气道完,声音却似还在堂间萦绕,满朝上下,倒有一半人面有所动,刘麟泰看在眼中,心里头不由咯噔了一下。
皇帝点头叹道:“独孤大人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若论事情缘由,实在不好苛责,只是…… ” 他目光有意无意间扫了刘麟泰和方久霖一眼,“这个韩承瑞未免放肆,听说他在江苏府堂上把官帽都扔了,把知府也骂了,人是耿直,但行为过于狂妄,敏于事却不能慎于言,按照吏法,罢官也不为过,两位主政大人的意思呢?”
刘麟泰对此只能置身事外,连连摇头退让,不敢有任何评论,方久霖想了想,正色回道:“此事不该文华殿插手,吏部说怎么办,皇上定夺才是。”
方久霖表明立场,不偏不倚,却是向独孤鉴虚晃了一招,独孤鉴也是文华殿的从政之一,主政大人此言一出,自然没有了他再说话的余地。
皇帝似乎注意到了这其间的微妙,只得顺着方久霖的意思转而向汤祖望咨询:“依吏部看,韩承瑞上任以来,政绩如何?”不问此案,却问考绩,明眼人一听便知,皇帝对韩承瑞这个人起了恻隐之心。
“江苏递上了的,说短短半年,收回了江阴去年拖欠的税款,安置了县内的孤老流民,单论政绩,似乎没什么不妥。”汤祖望不得不承认,这个韩承瑞的确有自己的一套,“这人确实有些才干,但是有些桀骜不驯,恃才傲物。”
听到此处,章哲正伺机上前一步,用咨询的语气向皇帝提议:“方才,臣说的重审一事,要不,交给韩承瑞?若是能够查明真相,也算戴罪立功。审错了加倍重责,审明了再酌情轻责,令其自省其身,约束言行,更好地替朝廷效力,江阴百姓也会感念朝廷宽容谨慎,百事以民计为先,岂不是两全其美?”
此言一出,堂上十个人中倒有九个人点头称是,连汤祖望也连声称赞章哲正顾全大局,想得周到。皇帝一高兴,当殿下了旨意,令按着章哲正的意思立刻发公文办理。
一桩小事就此落幕,方久霖向来持重,权责分明,从头至尾,不露声色,把文华殿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刘麟泰算是吃了个闷亏,权念着儿子也没落下什么罪状,好歹保全了官位,不能再计较些什么,只是心里头郁闷难解,对章哲正,真生了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