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玄鸟》许牧白

7、第 7 章

　　冬至转瞬即至，身着黑色缂丝衮服的许世铭一大早便带着许子翃赶往太庙祭祀祖先，直至日中方回宫。马车一入宣德门，张得富便带着步辇急急地迎了上来，许世铭上了步辇，直往长寿宫而去。长寿宫的前殿，太后蒋笒、皇后金玫及几位皇子正在喝茶闲聊，大殿正中早就布好了一张席面，只等着许世铭到来。远远地，张得富尖细的声音便传了进来，“皇上驾到！”众人纷纷起身，向快步迈入殿内的许世铭行礼。只见许世铭含笑入得殿来，“母后等急了吧。”许子翃紧随其后，恭敬地接住了他褪下的衮服，张得富急忙伸手接了过来，“太子殿下，交给奴才吧。”
　　“不妨事，祭祀大典要紧，愿列祖列宗保佑我大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哪，”蒋太后仔细端详着儿子，关切道，“哀家怎么觉得这段日子皇上又清减了几分呢？”
　　“朕能吃能睡，母后大可安心，”许世铭一边除下通天冠，一边打量着众人，视线落在假世子身上，问道，“子翎近来可好？”
　　假世子急忙恭敬地答道，“回皇上，蒙太子殿下恩典，将臣的饮食起居都照料得十分周全。”
　　许世铭脸上堆满了慈爱的笑容，“如此甚好，那朕就放心了。来，子翎，到朕身边来坐。”
　　假世子看了一眼身边的太子和瑞王，躬身道，“臣不敢。”
　　“今日乃是家宴，不必拘礼。”许世铭率先在上首坐了下来。
　　“皇上叫你去，你就快去吧。”蒋太后对子翎道。
　　“是。”
　　“母后也坐吧，子翊，你们都坐吧。”
　　“今日趁着皇上和太后都在，臣妾想请皇上和太后议一议子翃的婚事。”金玫笑望着儿子。
　　“哎母后，此事……不急。”许子翃顿时双颊微红。
　　“不知皇后可有合意的人选？”蒋太后问道。
　　“早几日尚仪局报了一份名单上来，第一位便是蒋太傅的孙女绚芝。”金玫笑道。
　　“哦，那都是自家亲戚了，”许世铭捋须笑问子翃，“我儿意下如何？”
　　子翃低着头，脸涨得通红，却不吭声。诚王子翔促狭道，“二哥可是有了意中人却不敢禀告父皇？”
　　“子翃，你若真是属意哪家姑娘，不妨说与我们知道。”蒋太后对孙儿道。
　　金玫桌下轻轻扯了一下子翃的衣袖，绚芝祖父乃是太后的长兄蒋策，官拜太傅，朝中官员多半是其门生，绚芝的外祖父是右丞相沈沂，世袭承德侯爵位。早前一日，金玫已与儿子细说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唯有娶了绚芝，储君之位方能更为牢固。瑞王母子的野心，金玫洞若观火。
　　“说说吧，太后问你话呢。”许世铭举杯轻啜了一口。
　　“回太后，孙儿听闻……通奉大夫傅庭安之女，也在名单之上……”子翃低声答道。
　　金玫心中暗急，不停向他使眼色，蒋太后见状，转向许世铭道，“这位傅大人，哀家如何从未听闻？”
　　“哦，那傅庭安于数月前方被擢为通奉大夫，此前所任，大都是些不起眼的散职，故而母后不曾听闻。”
　　“既然傅庭安的品级如此低下，那子翃又是如何知晓他家中情形的？”
　　“傅庭安做过一年太子詹事。”许世铭代儿子解释道。
　　“不知那傅家的女儿品貌如何？”蒋太后继续问道。
　　“朕从未见过，这要问子翃了。”许世铭轻笑道。
　　“子翃，你且说说。”
　　子翃忽然站起身来，对着太后深深一揖，“回太后，在孙儿看来，云衣的品貌，放眼大殷，无二也。故此恳请父皇、太后、母后恩准！”
　　“子翃，不得胡言乱语！”金玫急忙拉住了他。
　　“子翃这份真性情倒也十分难得，皇上，不若你去查访一番，若然那傅家小姐人品出众，只要子翃钟意，不妨就允了吧。”
　　“是，母后。”
　　“哀家记得，子翎与子翃同岁，不知哀家可曾记差？”
　　“回太后，臣与太子同庚，但太子长臣半岁。”假世子起身答道。
　　“哎快坐下，皇上都说了，今日乃是家宴，都是自家人，但可随意些。皇上，等子翃的婚事定了，就该是子翎了。”
　　“是是，皇后，到时务必要让尚仪局仔细挑选。”
　　“臣妾遵旨。”
　　宴毕，许世铭将子翃召至侧殿。金玫心道不妙，便悄声嘱咐了几句。子翃忐忑着进得殿来，撩起袍角跪拜道，“儿臣参见父皇。”
　　“平身吧，过来这里坐吧。”
　　“谢父皇。”
　　“你母后的心思，你竟一点没看出来？”许世铭开门见山问道。
　　“母后用心良苦，儿臣自然知道。只是，只是儿臣以为，婚姻不单是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而且也是两情相悦之事。想儿臣与那蒋小姐，素未谋面，亦不知脾性……”
　　“那你与傅小姐便互知脾性么？”
　　“不敢欺瞒父皇，儿臣与云衣，曾有过一面之缘，故此……”
　　“不料我儿却是个痴情种子，”许世铭笑着站起身来，“只是，你是太子，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江山社稷，都在你一人之肩，那些个儿女情长么……”
　　“父皇，《礼记》有云，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再者，身为君王，若然夫妻不睦，恐怕无以垂范黎庶。父皇与母后相濡以沫，鹣鲽情深，深得百姓万民景仰，也令儿臣十分羡慕。”
　　“那傅家姑娘么，可以收作侧妃，这太子妃的名分，朕同你母后倒是不谋而合。年初，太傅做寿，朕在寿宴上见过绚芝，知书达礼，才貌过人。朕料想，不至输于那傅家姑娘的。”
　　“儿臣恳求父皇，见一见云衣，再作定夺。”子翃一时情急，竟扑通跪倒在地。
　　“你这痴儿……罢了罢了，朕允了便是了。”许世铭摇头叹息道。
　　“谢父皇恩典！”子翃喜出望外，连连叩首。
　　“你且退下吧，朕要午休片刻。”
　　“是，儿臣告退。”
　　许世铭缓步踱到塌前坐了下来，之所以会答应子翃的请求，自然不是为其深情所动。蒋家虽权倾朝野，但秉承蒋复观“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的处世哲学，处处谨小慎微，与人为善，行事低调，从不张扬。而沈家则因沈沂权高位隆而势力大增，尤其在沈沂四弟沈沣擢升吏部尚书后，执掌官吏铨选之权，在朝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派系。许世铭暗忖道，或许，选傅家姑娘做太子妃，进而提拔傅庭安进中枢，不失为牵制沈家的一着妙棋。
　　傅家接到传召云衣入宫的圣旨，顿时慌乱不已。傅庭安和两位夫人在上房闭门商议了许久，方唤云衣进得房来。
　　“云衣，为父思来想去，皇上召你进宫，多半是为了皇子选妃之事，皇子之中，未曾婚配的只有太子和诚王，但太子年长，故而多半是选太子妃了。”
　　云衣闻言，如遭晴天霹雳，一时呆立着不知如何反应。傅庭安的正房夫人傅曹氏笑着走到云衣身边牵起她的手，“云衣，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呀，要是能被选上，那将来，可是要母仪天下的呀。”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可是把我家云衣吓住了？”傅庭安笑吟吟地揽过爱女，“真是岁月如梭啊，才一转眼，我的小女儿竟然也要出阁了。”
　　“爹，我……”云衣这才回过神来，欲言又止道。
　　“云衣，你可是不愿入宫？”梅月仪一直在观察着女儿的神色。
　　“我……”
　　“这孩子八成是被吓到了，这圣旨可真是从天而降呀，让我也吃了一吓。老爷，不如我们先出去吧，让她娘俩说会子话。”傅曹氏善解人意道。
　　“也好，月仪，你且嘱咐她几句，明日便要入宫，不可失礼。”
　　“是，老爷。”
　　房内只剩下了梅月仪和云衣，不待母亲开口，云衣便急急地跪了下来，“娘，女儿不愿入宫去！”
　　“圣旨都来了，怎能不去呢？”
　　“女儿就是不要去！”云衣坚定地说。
　　“你先起来，快起来说话，”梅月仪扶起了女儿，“方才我就看出来了，你有什么心事，尽管对娘说吧。”
　　“女儿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攀附天潢贵胄，古往今来，天家之无情，触目惊心……”
　　“这个你自不必说，为娘也是这个意思。”
　　“况且，况且女儿与太子素未谋面，样貌品性，一无所知。”
　　“方才我与你爹商议此事，也觉着很是蹊跷，论官品，你爹在朝中并不算高，蒋太傅、沈相爷和柳相爷各自都有适龄的孙女与太子婚配，不知何以会选中你。”
　　“这其中的缘由，反正女儿也不想知道。”
　　“云衣，你与娘说实话，你不愿入宫，除了顾忌太子的这个身份，是否还介意太子这个人？”
　　“女儿不明白娘的意思。”
　　“介意太子非你意中人。”梅月仪了然地一笑。
　　云衣咬唇不语。
　　“可是还在惦念那位赵相公？”梅月仪一语道破天机。
　　云衣却仍不作声。梅月仪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了下来，“你以为你不说话，娘就不知道你心中所想了吗？”
　　“娘既然都知道，那还盘问女儿做什么？”云衣小声道。
　　“垊州之事，我一直都不曾细问你，只等着哪天不消我问，你也会告诉我。”
　　“并无特别之事，只不过临别前，我二人互赠了信物……”
　　“拿来我看。”
　　云衣稍一踟蹰，从怀间掏出那块佛手玉佩，小心地递了过去。梅月仪接过玉佩端详了起来，似是自言自语道，“这倒是块成色极好的古玉呢，想来这位赵相公来头不小。”
　　“他并未告诉女儿他的身份。”即便是对着母亲，云衣也没有说出“赵衍”非子翎本名的实情。
　　“莫非是漏网的钦犯？”梅月仪兀自揣测着，“看着也不像，若真是钦犯，岂能带着仆从招摇过市？”
　　“女儿猜想，他大概是位落难的王孙公子。”
　　“他可有告知去往何处？”
　　“不曾。”云衣摇了摇头。
　　“既是如此，我儿就将他忘掉吧，”梅月仪轻叹了一声，“虽然娘也很喜欢他，但终究……你若当真不愿入宫去做太子妃，娘也不会逼你，你爹那里，娘会去劝他。”
　　“谢谢娘！”云衣的眼中已泛起泪花，“娘，幸而你是我娘，不然……”
　　“傻儿，你是娘唯一的孩儿，娘自然是会盼着你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