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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第六章
      时间来到了1917年初。
      韩三儿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居然真的可以和陈中石这样的人成为朋友,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们之间迅速发展出了一种他曾经殷切向往的、铁哥们儿一样的情谊。他渐渐对陈中石的家庭情况有了一定的了解,原先的江南富商到现在长袖善舞的政客军官,没有一个身份不是威震一方的。
      现在全家搬到天津卫的目的也是为了替段祺瑞守住天津卫这个后盾,这样既政治又严肃的原因。
      果然,在与黎元洪的政坛斗争中被迫辞职的段祺瑞直接出走天津卫,正是由陈家给予了财力与兵力上的巨大支持,才让府院之争上演得更加火花四射。
      和陈中石相识并交好了之后,韩三儿才知道政治原来离自己这么近。
      那是一个大晴天的午后,整个天空万里无云的,蓝得像是景德镇的青花一样细腻纯粹。韩三儿趁着饭点儿刚过没什么活儿干就忙里偷闲地溜出来,和陈中石并肩躺在河堤边的草滩里望着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已经是四月下旬了,草滩里的草已经不再是之前那副冒了个小芽的单薄状态而是生命力更加旺盛地绿油油了起来,尽管春天都已经接近尾声了,天津卫却还是时不时会变个天什么的,坐在河边还是会有挺猛烈的风吹过来,丝丝地还是带来了点凉意。
      韩三儿就泠泠地打了个寒颤。
      “冷了?”陈中石关心地问了一句,“冷了把我的外套披上吧?”
      韩三儿摇了摇头:“就是刚那阵风有点儿邪乎,没事儿,不冷的,你接着说下去,我爱听。那段总理打算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瞅准机会夺权呗,反正我看着督公的样子不像是要放权的意思。我估摸黎元洪也就能再过这几天安生日子,督公肯定是要打回北京去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看着韩三儿也不太像是冻着了的样子,陈中石这才放心地躺回原位继续说了下去,这几天督公和他父亲时常两人单独呆在书房里讨论这些,殊不知隔墙到底还是有了陈中石这只偷听到了一切的耳。
      “又得打仗……”韩三儿沉重地叹了口气,“打仗最后倒霉的不还是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嘛,他们这种政客才不会掉一块肉!”
      陈中石嗤笑起来:“是啊,打起仗来他们是不会掉一块肉,但如果他们在权力上输了,他们直接掉的就是脑袋!掉脑袋,懂吗?咔嚓!玩儿完!”他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个割脖子的动作:“你真以为政客那么好当?话不能乱说,事要做之前就必须想到十步之后的对策,要不你看我爸,那头发能秃成那样吗?!”
      韩三儿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净胡说!自己亲爹的玩笑也开!”
      “其实不是我说他,我爸他真的不适合从政。”陈中石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侧过来对上韩三儿那一双微笑着注视着他的眼睛。
      笑意满满地盛在眼睛里,满得似乎要溢出来一样,他只觉得那笑从韩三儿那亮晶晶的眼睛里流到了他自己的脸上,竟让他也情不自禁地就想和那双眼睛一起微笑起来,竟让他觉得微笑变成了这世间最美好的事物。
      “嘿,瞧你牛的,他不适合难道你适合?他可是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的饭多见了几十年的世面,难不成还不如你?”韩三儿好笑地看着陈中石意气风发的脸忍不住就想打击他一下。
      “我说的是真的!”见韩三儿不相信他,陈中石皱起眉头冲着韩三儿嚷嚷起来,“他没那个手腕,也没有那个野心!他还以为他用那些经商的小聪明就能和那些老谋深算的政客分一杯羹?那就是与虎谋皮!那就是痴心妄想!每天跟在督公的屁股后面能有什么大的作为?我跟你说句心底话,我早晚都是要南下去投奔孙先生的,到那个时候,三儿,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嘘!”韩三儿突然一把搂住陈中石的脖子把他拽下来,另一只手飞快地捂住了陈中石的嘴,“你疯啦,刚刚后面才过去两个巡警,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生怕别人听不见啊!”谨慎地四下打量了一下,确认那两个有说有笑的巡警已经走远之后韩三儿才松开手。
      “喂,你这是要憋死我啊!”陈中石在韩三儿的手刚一去掉的一瞬间就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韩三儿白了他一眼:“谁让你自己一点儿都不注意!说起话来没个分寸的,还好意思说能比你爹强?你还差得远呢!改明儿你要是因为胡说八道被抓去枪毙了我准第一个冲上去叫它一声杀得好!”
      “不是吧?太狠心了吧?”陈中石哀嚎起来,从地面上一跃而起一脸悲愤地指住韩三儿的鼻尖,“你这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啊,我给你借完报纸你就这么盼着我血溅七步命丧黄泉啊?”不过很快他就脸色一变,又一次嬉皮笑脸地凑回到韩三儿身边:“不过你说也怪啊,我在外面可是出了名的口风紧办事儿严,怎么一和你单独在一起待着就觉得这脑子一阵儿一阵儿地发懵,动不动就丢脸呢?”
      韩三儿皱着眉头一副厌恶的样子,坚定地伸出手去推开那个贴过来的脑袋,顺便向后躲了躲:“你一直都不正常!离我远点儿!”
      “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什么啊……”占尽了身高体重优势的陈中石轻而易举地抓住了韩三儿的胳膊,他用着一脸坏笑还要故意加上几分神秘的表情细细划过韩三儿小臂内侧的这个动作实在像极了一个不入流的流氓,让韩三儿憋笑憋成了内伤。
      当然自己其实浑身上下哪里都是一碰就会很痒的这种事韩三儿才不会告诉陈中石呢。
      “那你说,为什么?”韩三儿忍着笑,声音略有点颤抖。
      “你没听说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近傻三儿者则傻……嘶——你下手还真是肯出力啊!”陈中石话音未落就被韩三儿一胳膊肘捣在肋间,疼得眼泪汪汪的还不忘鬼哭狼嚎。
      “就知道你一准儿没好话!”韩三儿收回自己的胳膊,威胁状地眯起了眼睛,“而且,不许叫我傻三儿!听到没有你!”
      “就叫!就叫!傻三儿傻三儿大傻三儿!”陈中石从疼痛中缓解过来,却依然死性不改贱兮兮地继续凑在闹脾气的韩三儿颈边左叫一声傻三儿右叫一声傻三儿地招惹着他。
      “陈中石你找死!”韩三儿猛地蹿起来冲着陈中石就扑了过去,他身板虽然和陈中石相比实在是过于瘦弱,不过他冲得突然又使上了八成的力气,整个人像颗小炮弹一样砸在陈中石的身上,倒也是成功地把陈中石昏天黑地地按倒在了地上,两只手伸到对方肋下就是一顿乱挠。
      陈中石被韩三儿骑在身下挠得挣扎着大笑起来,但他只不过一个用力就漂亮地交换了两个人的位置,也交换了两个人的任务,这会儿负责在上面下手去攻击的变成了他,而韩三儿则在不情不愿的情况下接替了被压在下面和被挠得笑到泪花四溅的这个角色。两个人在河滩边草丛里滚作一团,笑声连五十米外的马路上都听得见。
      “服不服?服不服?”陈中石笑着问。
      “服服服服服……”韩三儿已经笑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他躺在草地上扭来扭去也挣脱不出来,连忙向陈中石告饶。
      “叫哥哥就放过你!”陈中石依旧把他那份赖皮、不依不饶以及得理不饶人的优良传统进行着发扬光大。
      “好哥哥好哥哥,我不行了……啊哈哈哈,我认输,我认输,不玩、不玩了……哈哈哈哈……”韩三儿压根就说不出一句通顺完整的话,他一边喘着气一边望着陈中石说着告饶的话,陈中石的视线落在那被眼泪充盈着的眼眸上,没有平时那么明亮,却泛上一层诱人的清浅的红色,包裹着一层透明的水汽瞳孔显得迷惘而又模糊,却也那样脉脉地望着他,柔柔地、软软地望着他……他只觉得自己又一次彻彻底底地被这样一双眼睛吸进了整个灵魂。
      为什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陈中石听见自己喉间传来响亮的一声吞咽声。
      不,不光是眼睛……那张因为笑得太久不得不张开来喘息而启出一个暧昧角度的唇,以及从唇缝之间隐隐约约能看见的柔嫩的舌尖,以及那个在自己身下随呼吸而起伏的单薄胸膛,以及现在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双手……明明都那么普通,明明就是个普通的小子!陈中石停下了动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韩三儿的脸……
      怎么就让他觉得那么好看!怎么就让他那么着迷!
      没出息!他在心底狠狠地对自己冷笑了一声。
      陈中石强压下心头狼狈的热情从韩三儿身上下来倒在了一旁的草丛里:“说真的,三儿,如果我真的要南下去找孙先生的话,你肯不肯跟我一起走?”
      韩三儿刚刚才调整好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就听见陈中石突然无比认真地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他偏着脑袋想了想,并没有正面回答陈忠实的问题而是问了他一个新的问题:“石头,你是真心想当个蝇营狗苟的政客吗?”
      陈中石把身子躺平在草丛里,望着天空幽幽地说:“我只是想把我的未来,和我深爱的这片土地的未来,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已。如果我能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站起来,你说我蝇营狗苟也罢,说我精于钻营也罢,我从不怕别人如何议论,我只想做我想做的,得到我想得到的,和你的原则一样,这也是我的原则,而且我绝没有妥协的打算。”
      “那,你为何执意要去找孙先生?现在手上有兵有权,离你的目标岂不是更近?”韩三儿从来没有听陈中石如此坦白而严肃地说起他的目标,于是也安静地坐在了他的身边,两个人一起望着河对岸的天空,那里有一片很好看的云彩半遮着太阳,阳光从云间斑驳地向地下投下零星色块,像是把太阳摔碎了之后的碎片散落在地上的样子,凌乱而美妙。
      “傻三儿,你果然一直以为我是个目光短浅识不穿大局如我父亲一般徒有一颗忠心的小人物吗?”陈中石抬起手习惯性地落在韩三儿头顶,揉了揉那有些刺手的小寸头低声说,“三儿,你不是政客,于是你就不懂。你眼中的政客都是如你自己描述的,是唯利是图的。正如你所说,如果我和父亲继续一起扶持督公,是有兵也有权,但是那不是要建立起一个国家所应该需要的或者说必备的东西,想要建立起一个国家,需要的是……”
      “制度,信仰,法律。”韩三儿喃喃地接了下去,他咬了咬嘴唇,还是决定说出来他的惊愕,“石头,你管你的这个理想叫野心?你的这颗野心可是大到想建立起一个新的国家啊!”
      “那又怎样?”陈中石眼底自然地流露出自信,“你不相信我做得到?”
      “你是真的相信所谓的共和和三民主义能建立起一个新的国家?现在也是共和国家,可是你看现在共和体制下出现的是什么?是府院之争!你当真相信孙文所说的那一套?”韩三儿略略提高了嗓门,他在报上看到了太多总统府与□□之间的权力争斗,共和制度下的国会又算得上是什么?不过是个工具性武器而已!一想到陈中石要踏进政治这潭自从有了人类就随之出现的浑浊得近似乌黑的脏水他就发自内心的心痛:“石头,不要踏入政坛好不好?改变国家改变命运的路还有很多对不对?踏入政坛的人有哪一个手上不沾着血的?有哪个不是踏着遍野尸体的?你还可以……还可以……报纸!对!你还可以做报纸……”
      “三儿,那是你的理想,不是我的。”
      淡淡的一句话打断了这慌乱的建议,一句话竟让平时伶牙俐齿的韩三儿哑口无言。沉默片刻,他伸出手握住陈中石的手掌,手指带着轻微的颤抖和冰凉黏湿的汗液贴上温度略高的皮肤,韩三儿的头缓慢地沉下去,静静地把额头顶在了陈中石的后背上。
      衣物简简单单地就阻断了体温的交换,韩三儿的声音也是闷闷地从陈中石的背后穿过他的胸腔才传入他的耳窝:
      “我明白了,不过我不会跟你一起走,但我会为你办起一份报纸,”韩三儿把自己的指头和陈中石的紧紧扣在一起,“我来帮你,从内部改变。”
      陈中石把另一只手覆在那两只紧紧相握的手上,扬起嘴角发出一声好听的浅笑。

      从那之后无论在任何境况下,无论是韩三儿还是后来的韩云声,都一直记得那个暮春的午后在河堤上的交谈,记得那唯一的一场自己最后向陈中石妥协了的交谈。
      至于妥协的原因,韩三儿自己再清楚不过。
      当陈中石谈起他那惊人的野心的时候,眼底闪动着的是韩三儿从来没在任何人眼里见到过的光芒,仿佛那理想,仿佛那抱负,就足以点燃他的生命一样。就是那一抹光,让韩三儿为之深深地折服,就是那一抹光,才给了韩三儿一个想去追逐的梦想。
      如果石头的梦想能实现,他一定会需要一个言论机关为他发言的!
      他想要通过政治从外部建立起一个新的国家?那我就从民间为他撕开一条宣传的口子,为他杀出一条言论的康庄,有我在,他的手上应该就不会变得那么脏了吧……

      他的梦想,他的梦想。
      他的梦想就是为了实现他的梦想而存在了下来。
      他曾经一心想把它们连在一起,他曾经一心认定它们就是一回事。
      他是这么想的。
      至少曾经是。

      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他原来幼稚得那么可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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