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尽狂名十五年》黄嘉力

6、水调歌头

　　很多很多年之后，抚摩着这把刀，八尺琼会想起那平凡的一天。
　　夜与日的交接。
　　黑暗还在勉力抵抗，但光亮已经逐渐主宰长空。
　　八尺琼当风傲立。
　　他讨厌烈阳，所以他喜欢黑夜。
　　他本能地抵触灼人的温度。
　　他行走，漫天风沙，阻挡他前进。
　　他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或许下一秒他脆弱的生命就会被狂风卷席！
　　但他的脊梁永远挺得笔直！
　　就像他的命运，受人蹂躏而从不屈服！
　　他的双眼就如黑夜般的寒星璀璨，就如迷幻的闪光让人晕眩，就如魔鬼的气势慑人！
　　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魔鬼。
　　用眼神将你吞噬。
　　但有着天使般面孔的男人，是不应该充当死亡的宣告者的！
　　他的刀，就是血淋淋的屠刀！
　　他永远不会放松他握紧刀鞘的手。
　　因为他从不相信别人。
　　他永远警惕，这个天下想杀他的人太多了！
　　活得这么累，为什么还要继续生存？
　　为了一个人。
　　一个令他刻骨铭心的人。
　　天丛云。
　　杀死天丛云，是八尺琼存在的唯一意义。
　　夜已黯淡。
　　但他的眼前却是一片光明！
　　新的一天又到了。
　　他佩剑。
　　他走得很快。
　　一个人走得很快，是因为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追赶八尺琼，就是他现在要去做的最重要的事情。
　　他走了很久。
　　终于他看到了一个树林。
　　一片枫叶林。
　　夕阳更绚丽。
　　血红的世界。、
　　有夕阳的红，有枫叶的红，居然也有人血的红！
　　很多死人。
　　很多不同的死人。
　　只有一个相同点，都是一刀致命！
　　他们都张大了嘴巴，他们在笑！
　　不相信的笑，恐惧的笑！
　　只有一个人的刀，这么快！
　　而这个人，赫然就在眼前！
　　他忧伤地伫立在枫树下。衬托得他很孤单。凄凉的落叶。
　　但天丛云只关心他的刀！那是杀人的刀。
　　枫叶遍地，他踩着血红的道路走过。
　　深秋了。
　　天丛云无法预知未来的命运。
　　与八尺琼交手，谁敢断言？
　　人生就好似水中浮萍，漂泊一生，能如此优雅地死，有何憾？
　　八尺琼不知自己何去何从。
　　如果他杀死天丛云。
　　他陡然感到寂寞。
　　所以他不想杀！
　　可是又有谁想杀呢？
　　两张英俊的脸庞对望。两双曾经令无数女人心动的眼睛。
　　都透露着杀气！
　　他们都不讲话！
　　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
　　刀与剑。
　　蕴涵着太多的仇恨。
　　出鞘。
　　他们的精神境界，都已到达颠峰。
　　剑气漫天。
　　刀魂渗地。
　　他们一动不动了很久。
　　月上中天。
　　因为没有人愿意先出手，他们都没有把握！
　　或者说他们都很怜惜对方，一个值得尊敬的死敌，是难能可贵的。
　　他们相互了解。
　　但他们不能相容！这是最痛苦的事情。
　　他们没有怨恨，只有仇恨。
　　真正的命运弄人。
　　注定的不死不休。
　　最灿烂的对决。
　　他们同时出手。
　　一场名垂青史的交手。
　　快！
　　快得普通人根本看不见的快！
　　没有人知道他们使出了多少招！
　　武学的顶峰。
　　但这没有关系。
　　因为他们的战斗，不是表演，不是给别人看的。
　　他们是来杀人的！
　　八尺琼的刀，就如暗夜的暴雨，无所不在，痛快淋漓！
　　天丛云的剑，好似天空划过的流星，夺目永恒，却一闪而过，无迹可寻。
　　八尺琼的刀，留下仇恨的痕迹，那是一种不要命的自残。
　　天丛云的剑，承受着家族的荣誉，心爱的女人，压迫着他的感情！
　　胜负，在一招之间。
　　这是最后的一击，也是全力的一击，更是决定胜负的一击！
　　他俩都已不能回头。
　　这就是命。
　　八尺琼长叹一声，因为他的刀，势必中的！但那时候天丛云的剑，也必定刺穿他的胸膛！
　　他嘲笑自己，能与仇敌如此可笑地同赴黄泉！
　　天丛云只想到了他家里的父亲，他的朋友，他的女人！
　　当然还有他的敌人！
　　但他们没有惧怕，死是不足畏的，可畏的是你死了以后，再也不可再见这美丽的世界。
　　没有空暇再想，因为他们都感到了疼痛。
　　身痛，还有心痛。
　　他们都慢慢地躺下，以一种优雅的姿势。
　　死，也要死得完美。这就是天丛云和八尺琼的作风。
　　枫叶亲吻着天丛云的眼睛，他微笑着安详地闭上了沁人的眼睛。
　　八尺琼觉得要说一句话。“很舒服......”。
　　两个倒下的人。
　　还有一大堆死尸。
　　他们都感激对方，但他们为什么不能成为朋友？
　　蔽月再也难寻，因为她不忍心，不忍心看到这一幅图画。
　　是痛惜两个天下无双的人吗？还是怜悯这可耻的杀戮？
　　欲乘风而去却不能。
　　一个牧童经过。
　　他似乎对这一大群死尸很感兴趣，因为这是很好玩的玩具。
　　他拔起两多枯萎的花。
　　一朵放在天丛云的身体，一朵放在八尺琼的身体。
　　只因为他觉得这两个人令他不能忘怀。
　　干完他应该干的事情，也是时候消失了。
　　他走了，就像他不知为何而来。
　　永恒的童话。
　　还有什么，能使他们身体再次发热？令他们的鲜血再次沸腾？令他们的心再次跳动？
　　心已冷。
　　希望在人间。
　　最后的一滴血。
　　八尺琼瘦削的身影出现了。
　　傍晚时分。
　　白鹤楼。
　　所有人都停止了正在做的动作。
　　八尺琼发觉有很多恶心的眼睛在贪婪地搜刮自己。
　　但他面无表情。
　　找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
　　风景真好。
　　生活更好。
　　因为他从来不缺钱花。
　　人们想行动，但又不想行动。
　　但必须有人行动。
　　一只握紧了金子的手。
　　一个面色惨白的大汉。显然他很紧张。
　　粗糙的手不断颤动。金光闪烁。
　　“好不好？”大汉期待的声音。
　　“不好。”八尺琼冷冰冰的回答。
　　大汉踌躇不前，突然他眼神射出了寒光。
　　所有人都在注意他们。
　　他必须作出决定。
　　“还有我城西的万亩田庄。”大汉的脸色像被人在心口插了一刀。
　　“不好。”仍然冷冰冰。
　　剑出鞘，光华充塞酒楼。
　　八尺琼头也不抬。
　　五根血淋淋的手指。
　　大汉的剑不是用来伤人的，而是用来自残的。
　　大汉昏迷之前，没有忘记这一个字。
　　“好。”
　　大汉犹如解脱，他终于得到了这一个字。他安详地睡了。
　　“多谢。”他没有忘记感谢八尺琼。
　　大汉欢喜得忘记了自己的痛楚。
　　扭曲的脸孔舒展。
　　所有人长长舒了一口气。
　　八尺琼头也不回。
　　他畏缩在被子里已经三天。
　　六月的阳光。温暖的天。
　　好热。
　　但他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他的牙齿在打格。
　　汗流如注，不是热汗。
　　是恐惧的冷汗。
　　他的脸色苍白。他的瞳孔收缩。
　　三天前。
　　他陶醉在悠闲的田园风光里，感叹人生如此美好。
　　当他悠然自得地踏进屋子里的第一秒，他发觉了一样显眼的东西。
　　一张纸。
　　一张极为普通的纸。
　　一张放在桌子上平平无奇的纸。
　　他的笑容僵硬。因为他笑不出来。
　　“三天后，我来取你的人头。记得洗干净你的头。”
　　窗外阳光灿烂。
　　于是他开始睡觉。
　　他根本没有想到“逃”这一个字。
　　一个可笑的字。
　　相对于要来取他人头的那个人。
　　所以他等死。
　　一阵风缓缓吹过。
　　八尺琼慢慢地镀了进来。还有醉人的花香。
　　他的脸色白如冠玉。他的眼神犀利如流星。他的五官精致如雕刻。他的头发漆黑如铁。还有他的刀。像黑夜的月亮。
　　别人看八尺琼，如仰望天上的神仙，人间的君王。但在他眼中，八尺琼只是一个从幽冥地府走出来的使者，来勾走他的灵魂。
　　他站起来了。还拥抱着被子。
　　他嘴角抽搐，但还是努力说出了一句话。“你来了。”
　　“我来了。”来者微笑。
　　“你是来杀我的？”
　　“多此一问。”
　　“你收了多少？”
　　“一袋黄金，万亩良田，还有五根手指。”
　　“好。”
　　“本来就好。”
　　“我想不到我这条命还这么值钱。”
　　八尺琼突然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一种很复杂的神情。那是怜悯吗？
　　“本来值钱，但现在更值钱。”八尺琼僵硬的语调。
　　“为什么？”他不解。他也会有不解。
　　“因为我会给你机会。”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心又开始有了一点渴求。他心存侥幸。
　　“十招。”八尺琼给出了一个数字。
　　那是救命的数字。
　　他拔出了剑。
　　接着他刺出了第一剑。快如闪电的剑。
　　但在八尺琼的眼中，就如蜗牛爬行般缓慢。
　　不出意外的失手。
　　但他对自己说，不用害怕，还有九招，我还有九次机会可以杀八尺琼。
　　每一次希望落空的时候，他都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机会越来越少。
　　他的手心冒汗。
　　所以他的剑越来越快，越来越狠。
　　八尺琼只是在欣赏，像欣赏街边卖艺的武夫。
　　最后一招。
　　他已经在心底乞求了无数遍，乞求八尺琼让他杀死。到了现在，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贵，可恋。
　　因为他已到了绝路。
　　剑刺出，他闭上了眼睛。
　　他又重新睁开了眼睛。他期待看到一个死去的八尺琼。
　　八尺琼还在微笑。
　　他惊慌地发觉他已没有了机会。他说不出话来。
　　剑落地。
　　他现在才发觉，所谓的“机会”，只是生命的苟延残喘。
　　他彻底闭上了眼睛。
　　“求求你......”但他能求谁？
　　“对不起，谢谢。”八尺琼眼角露出一滴眼泪。
　　大汉等了三天。失去的五根手指还在。还在地上。
　　他在翘首期盼。所有人都在翘首期盼。喜气洋洋。
　　终于又到黄昏后。
　　灯亮。灯火阑珊。
　　他们都是名震天下的侠客。但现在他们都在等一个人。
　　那个人不来，他们就不会走，或者是不敢走。
　　月又上中天。
　　但没有人敢不耐烦。
　　唯一改变的是他们的神情。更加恐惧，更加紧张。
　　无人的长街，死寂的道路。
　　终于出现了一个孤单的身影。八尺琼。手提着一个包裹。
　　“来了！”
　　群雄耸动，又如释重负。但他们立刻告诫自己不可放松。松弛的脸孔又再僵硬。
　　因为他们预料不到将来。
　　等了一刻。
　　八尺琼总算迈着疲倦的脚步走上二楼。
　　所有人的眼神，都不在他的身上。
　　在他的手上。他手上的包裹。
　　“是人头？”
　　“是人头。”
　　“好。”大汉喜形于色。
　　“不好。”一个浪子的倦语。每次他杀完人后，他都会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众人失色。大汉还在笑。
　　只是笑得很勉强。皮笑。但肉不笑。
　　“不好”这两个字，吓走了他们的三魂七魄。
　　大汉脸色铁青。他咬了咬牙，终于挤出了几个字。
　　“你给了他机会？”
　　“只是十招。”八尺琼回答得很轻松。
　　大汉看起来快要发狂的样子。众人不禁担心他会扑向八尺琼。因为他的眼神就要把八尺琼瘦削的身躯吞掉。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幸好他并不愚蠢。
　　所以他很快再次挤出了一堆笑。想吃人的笑。
　　大汉拍了拍手。
　　所有人眼前一亮。
　　突然出现了十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也很年轻。她们像见了一样罕见的宝物一样簇拥着八尺琼。
　　软肉温香。她们的嘴唇在八尺琼英俊无暇的脸上游走，她们雪白的手臂在八尺琼弱不禁风的身躯上扭曲，她们充满诱惑的胸膛贴上了八尺琼的胸膛。 八尺琼笑了。真正开心的笑。他想不到自己这么受欢迎。
　　夹杂着冷笑。
　　八尺琼很开心，但所有人却在颤抖。他们本来应该感到轻松。
　　因为八尺琼没有说话。
　　汗，收不住。
　　月光越来越明媚。
　　“不好。”八尺琼终于又说话了。
　　所有人感到天旋地转。大汉眼前一黑。他们绝望。
　　一个人坚持不住，晕倒了。
　　八尺琼得意地望着这群人。
　　“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大汉压低了声音。
　　“一个可以向我刺出十剑的人，他的价值应该不止一袋黄金，万亩良田，五根手指吧？”
　　“但是我本来是要你一剑送终！”
　　“别忘了，我这个人通常是很喜欢出卖别人的。”
　　“我太愚蠢了。”
　　“太迟了。”
　　“与你做交易，就像与魔鬼打交道！”
　　“杀一个人，从来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我恨我的刀。”
　　“因为它不够我的刀快。”
　　“杀了我。”大汉厉声说。
　　“杀了你，谁付给我工钱？”八尺琼很惊讶。
　　“我。”
　　一把很柔和的声音。但在八尺琼的耳中，就如晴天霹雳。
　　八尺琼也会紧张。他也会勉强地笑。
　　只因为这把声音的主人。
　　所有人顿时感到很窒息。这是八尺琼也不能带给他们的享受。令人想逃走的气息。
　　一人随风而来。
　　披发当风。
　　这个中年人，似乎不是人间所能拥有的。
　　因为他是魔神，惩罚苍生的灾难。
　　他身长八尺，魁梧昂藏。
　　他的双目，深邃不可测，却精光四射，仿佛其眼神所到之处，一切皆会涂炭。
　　八尺琼有一种想向这个人下跪的冲动。
　　只因为他的气势凌驾苍生。
　　但他仍然微笑。
　　“你？”八尺琼恐慌的心霎时被高傲代替。
　　“就是我。”
　　“你有什么？”
　　“我有你想要的东西。”
　　八尺琼释然了。
　　“今天我突然不想杀人了。”很随便的语言，但所有人却犹如得到大赦。
　　很快酒楼就剩下两个人。
　　八尺琼，和一个人。
　　“你杀人？”那人继续微笑。
　　八尺琼端起酒杯，摆到嘴边，一滴一滴地渗透，一口一口地品尝。直到酒杯不再有一滴水珠。很慢的动作，他没有看那人一眼。
　　漫长的等待完结。
　　八尺琼凝视着这个奇怪的人，一字一顿地说，很严肃地说：“有人请我杀，我就杀。”
　　“刚才的那些人，就是请你杀人的人？”这个世界有太多明知故问的人了。
　　“请我杀别人，也请我杀他们自己。”八尺琼没有笑容，他竭力想与那人的笑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个人，不是第一个令八尺琼不能自在从容的人。还有一个。
　　在这个人面前，八尺琼发觉自己连呼吸都有困难。
　　八尺琼不得不正视这个人。
　　所以他也认真说话。
　　八尺琼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差池，他要这个人看得起自己。
　　“我也想请你杀人。”那个人的眼神仿佛要洞穿他的心胸。
　　“我很喜欢你。”八尺琼神情很古怪。
　　“我知道。”那个人想笑。
　　“如果是别人，就算赔上他的性命，我也不屑于为他杀任何一个人。”八尺琼真的很认真。
　　“所以那个大汉吃了大亏。”
　　“还有，我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在你面前炫耀的机会。”
　　“你很诚实。”那个人终于哈哈大笑。
　　“杀谁？”简短的话语。
　　“杀一个你最想杀的人。”
　　八尺琼再一次露出复杂的表情。
　　“是他？”
　　“是他。”
　　“为什么？”
　　“因为你想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秦汉唐。”